第十七章 意料之外
我在涼亭里獨坐沉思了良久,久到城青殿設宴結束,久到暮色深深,久到月落西沉。整整一夜,唯有阿珏坐在一旁悄無聲息地陪着我。有的時候覺得他是万俟一脈最忠誠的守衛者,有的時候覺得他也是困住万俟一脈最堅固的牢門。
我扭過頭細細地打量着他現在這張皺巴巴的老臉,從額頭但眉眼再到鼻樑和薄唇,最後停在下巴。果然,隨侯珠已經在城青殿裏了。所以憐珠也開始在他的體內周轉,一點點地修復之前受損的筋脈,連他的外貌體態也在悄然之間煥發著新的生機。
我終究是賭贏了。
不,終究是他賭贏了。
阿珏靜靜地抬起眼皮,也直直地看向我,不躲不閃。
“你不是自願離開禹都的?”我看着他的眼珠子,問道。夜色已濃,我一出聲,像是驚擾了這亭內一小方圓里的寂寂。
“是。”阿珏上下唇一合一閉,回得乾脆,眼裏不起任何漣漪和顏色。
我心涼了大半:“還有人活着?”
阿珏木着一張臉,沒有回答。
“我以為万俟一脈已經死絕了,你的主人也該是我了。原來還不是嗎?”我看着他,壓住嗓子眼裏的一團火,問道,“你現在效忠的人是誰?。。。東皇裘嗎?”
阿珏垂下眼皮,沒有回答。
“那是誰?”我緊緊地盯着他,逼問道。
阿珏始終垂着眼眸,並無半分鬆口的模樣。
我看着他這般模樣,只覺得有一股寒意直竄脊樑頂向後腦勺。我撲了過去,捏住他的下巴抬起,看向他那雙細長的眼睛,咬牙切齒道:“說話!”
阿珏定定地看着我半響,才吐了一個字:“不是。”如以前那般的坦然自若、視死如歸。
我右手按向他的胸口,握住憐珠的位置,狠狠道:“對我撒謊,你想死在我手裏嗎?”
“郡主若高興,便拿去。”阿珏無動於衷地任我由來,一臉坦蕩,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
“啪”我的手比我的腦子轉得更快地扇了他一巴掌,“你再喊一聲試試!”
阿珏歪着臉,斜望着我,嘴角帶血澤,輕笑了一聲,問道:“怎麼?你莫不是還真喜歡上了寒谷小公子這個稱呼?”
這諷刺和敵意滿滿地撲面而來。比我當初用白一鳴的一條性命換他出禹都時不得不把他埋在周南西郊后的金蟬脫殼之計后的冷意更甚。
夜色寂寂,月色冷冷,不如人心涼涼。
“你再說一遍?“我捏狠了他的下巴,狠狠道。
“難道你就這麼不想万俟還活在這個世界上?“亭外有聲低低柔柔的聲音,一字一句幽幽地飄了過來。
我一驚,連忙鬆手轉身退了幾步,望向亭口處黑幽幽的一行身影,心生警覺。來者輕功絕佳,氣息隱秘,絕非凡者。
黑影立在那處,長嘆了一口氣,才慢步過來。
就着亭上掛着的燈籠,我才終於看清了一張臉,是那位撤了面紗的蕭貴妃的臉,兩道柳葉眉,一張清新秀氣的臉,尤其是那雙眼睛,靈動之極,像極了某位故人。
她一靠近,万俟家那獨有的血脈聯繫就自然而然地扣在我的脈搏上。我聽到自己心律不齊的心跳聲。
蕭貴妃挑着一雙杏眼,唇角帶笑,柔柔和和地看着我,宛若一副親近模樣。
“蕭貴妃?”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問,“您怎麼。。。會,會在這裏?”
蕭貴妃清淺一笑,美目流轉里儘是一副書香韻味的風流,她淺淺地問道:“阿雅猜猜?”
我對她直呼我小名的自來熟行徑有些迷惑,只能硬着頭皮道:“蕭貴妃若要回正殿,我找人來引路。”
“不用,我是專門來尋你的。”蕭貴妃輕輕搖了搖頭,道,“為万俟一族來尋你的。”
我沉默地看着她的眼睛,這是活下來的人?
“阿雅看起來似乎並不待見同宗旁系裏的故人?唉,看來有人要傷心了。”蕭貴妃笑了笑道,“果然,還是選寒谷作靠山更為划算一些。可憐了那些眼巴巴想盼着你回去的長老們了。若她們知道了你連白家人都敢下黑手的人,還會不會一心一意地只想着讓你回去?”
我心中咯噔一下,直覺不妙。東皇裘的枕邊人怎麼能如此熟悉万俟的情況?當年可是連天順一脈都未必知道長老二字對万俟一族意味着什麼。
“你究竟是誰?”我往前邁了一步,再逼問道。
蕭貴妃摸着自己的手腕脈絡,疑惑地看着我問道:“咦?你沒感覺到嗎?不是說唯有万俟的族人之間才會有血肉呼應的感覺嗎?”
我冷冷看着她,道:“那,你可能找錯人了。”
蕭貴妃抿着嘴低低笑了起來,道:“万俟珏昊,他說本宮找錯人了?是嗎?”
居然能直接認出阿珏?
“族長並未認錯。”阿珏低眉順眼,跪坐在一旁恭敬道。
族長?什麼?万俟一族?
“對,就是如你所想。”蕭貴妃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看着我,狡黠地笑道,“族內正重建,正是需要用人之時。爾風長老希望你能回去重振万俟之輝煌,這可是最好的時機。”
姑姑?!她還活着?
“他殺了那麼多人。你。。。你們怎敢在他眼皮子底下重建万俟?你們就不怕重蹈覆轍嗎?”我看着她,低低問道,“別跟我說什麼穩大局,說什麼安百姓。”
蕭貴妃抬手掩唇笑出了聲,她也低聲道:“阿雅,你身上唯有這一點跟爾風長老極為相似。天下盡上三千蜉蝣,管什麼芸芸眾生?不過你不用擔心,新皇站在我們這邊。“
換主了?難道姑姑選了東皇裘當靠山了嗎?天順一脈的詛咒難道已經消除了嗎?
蕭貴妃一隻手托着下巴,笑眯眯地道:“人該回來了,憐珠也該送回來。”
我咬開舌尖,血味和疼痛在刺激着神經,穩了穩心神,才問道:“你要憐珠做什麼?”
“我現在是族長,要回族中的東西。還需要跟你說明理由?”蕭貴妃轉頭看下阿珏問道,“珏昊,你說呢?”
阿珏只低低地道了一句:“族長說的是。”
“拿來。”蕭貴妃朝我直直地伸手道。
我心裏卻是又一驚,憐珠正在阿珏的體內為他暫時壓制住白一鳴的功力。而阿珏正站在蕭貴妃左側往後一臂的距離。這是試探?還是她其實無法感知憐珠的位置?
我偷偷地撇了阿珏一眼,退了一步,搖了搖頭:“憐珠並不在我這裏。“
蕭貴妃不悅地皺起了眉頭。
我低聲問道:“既然想拿憐珠,你們先前為何不取走它?”
蕭貴妃的眼眸里有一絲凌厲一閃而過,讓我有些恍惚。因為眨眼間,她又笑了起來,她柔柔地道:“我沒想到你這麼狠,一出手就毀了先輩們安息之處。新皇尚且能容得了周南西郊,你卻容不得。”
我看着她,心裏一寒,只能搖頭道:“不管如何,万俟都不該再留在禹都里。更不該,更不該。。。“
蕭貴妃截住我的話,挑起眉眼,問得犀利:“更不該當皇妃嗎?是因為上一任滅族族長的遺言?還是因為前朝皇后?”
我愣住了,甚至有一種隱晦的難堪在心頭蔓延開來。上一任族長是父親,而前朝皇后是長姐。她是在控訴万俟嫡系的無能,覆巢之下,護不住一個族人。
“或者你覺得,連万俟懷薇都能以身殉國,其他人就更應該去死。對嗎?”蕭貴妃睜着那雙杏眼大大地盯着我,唇角勾着一抹冷意,問道,“依你父親的愚忠,慷慨赴義?引咎自刎?”
万俟興時,十八代開外的旁支都以此姓為榮。而万俟亡時,人人避而遠之,那是棒打落水狗的最悲慘的局面。如今,我實在一絲也不願意回想起任何有關那段逃亡的凄涼日子。當年的門楣榮盛之極,可從天堂跌下地獄的這段時間裏,怕沒有一個人過得舒坦吧?
我咬着牙,沒法說出一個字。
蕭貴妃看着我,聲音低啞冰冷道:“當年全族族人因族長的錯誤決定而人丁凋亡。如今好不容易得到了新皇扶持,難道你要再效仿他,讓大家再死一回?”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反問道:“你們和東皇裘交換了什麼?當年禹都驟然失陷,是否有參與其中?”
“你在懷疑族人?哼!真是可笑!“蕭貴妃沉沉看着我,勾唇輕哼了一聲,道:“是有如何?不是又能怎樣?如今局勢,你莫不是現在要與我追究過往是非?探討新皇舊主的大義?躲在寒谷這麼多年,你配嗎?”
我被嗆得噎住,才張口:“天順一脈雖已凋零,但姑姑當年是。。。“
蕭貴妃睨了我一眼,語氣變得冷冽殘酷,截口道:“冊封的禹都才女?還是虛名的万俟之花?許她以虛榮,冠万俟懷薇以尊身。血流成河白骨成枯面前,難道要爾風長老感恩戴德,痛哭流涕?”
我看着她凌人的模樣,忍不住反駁道:“既然你是族裏的人,你應該知道。是姑姑當年不願意入宮,所以長姐才代她出嫁!那都是為了族內榮盛而決定的。你怎能說一個是尊身一個是虛名。那都是天順一脈賜予万俟的殊榮。”
蕭貴妃瞟了我一眼,道:“確實長久,滿門被斬,禍連九族,傷及無辜。那你是否知道當年讓我族成為刀下亡魂的是誰?可惜,不是東皇裘。“
我細細看了看她不屑一顧的表情,驚了驚。
“原來,你知道。“蕭貴妃盯着我仔細打量着,突然眉眼舒展,譏笑道,“你知道下手的人是誰,卻遲遲未曾有過任何動靜?你還真是讓我意外,不愧是万俟嫡系一脈!容常人不能容,忍常人不能忍,胸襟開闊,高風亮節啊。“
我垂下眼帘,蒼白地辯解道:“我已是修行之人。“
“修行?“蕭貴妃意味深長地看着我,似笑非笑地諷刺道,“好一個修行。你接下來是打算遠離我們這些俗事俗物,一個人去追求大道?“
“我曾應允過不會報仇。“我低聲掙扎道,“還請你轉告姑姑。“
蕭貴妃沉下臉,面色不虞。
“你們想做的事,我不想參合。“我抬眼瞧了瞧她,繼續道,“而憐珠,我會親自送到姑姑手上。“
“長老處處為你着想,你卻是要跟她作對?“蕭貴妃拍案而起,怒道,“你可知當年你能活下來,便是長老去求得寒谷換來的一線生機。你難道真以為是自己命好嗎?“
我心裏一抖,不敢吭聲。
蕭貴妃見我的模樣,氣極,道:“白眼狼的東西。拋棄同族,以這種心性苦修,你以為你真能修行出什麼嗎?“
我垂頭,目前為止,我確實沒修行出個模子。
“嫡系一支果真傲慢,我今天總算是親眼見識到了。”蕭貴妃站起身來,一半臉在燈下一半臉在陰影中,半明半暗的之間滲透着一種陰森森的決然,“希望你別後悔今晚的決定。“
我不自覺地往前邁臉一步,叮囑道,“族內現如今還是應該以修養生息為主。“
“不擾小公子假惺惺,我們自會安排。“蕭貴妃已經轉身背過去,低聲道,“憐珠還請儘快歸還我族,否則後果自負。“
“等一下。“我叫停住了她,問道,“你和。。。姑姑究竟是什麼關係?“
蕭貴妃只是腳步滯留了片刻,便頭也不回地離開。
我望着她衣袖飄飄離去的背影,重新望向躬身在旁的阿珏,問道:“你可知道。“
“我們只知道她是長老抱回來的。“阿珏抬起頭看着我,認真道,“若你願意回去,族長之位必然還是由你來坐。万俟一族是需要嫡系血脈的支持。“
“你為何從不曾告知我關於這些人的情況。“我看着阿珏,問道,“還是說,你只是姑姑派來監視我的。“
“我一直在等你,等你有一天問起這些人和這些事。可相逢以來,你從未曾提起我過一絲一毫,似乎也從未在意過往發生了什麼。“阿珏沉默了片刻,自嘲地道,“與寒谷小公子名望相比,現在的万俟確實不值一提。“
我心下凄涼,看着他的那張老臉問道:“你也想回去?“
阿珏只是直直地看着我,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夜色深深,我悲涼地發現枉費我機關算盡,原來所謀之事已經不再是對方所想要的。我瞧着他,突然有些不太認識這個人了。
九年,終是太久了。
------題外話------
手賤,又想修改前面的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