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光與暗
「客官,你是來消遣小的嗎?」小廝皮笑肉不笑。
李枕舟很窘迫的摸了摸自己口袋,兜里這點兒銀子,似乎只足夠購買最便宜的銅鏡。
「對了,我這算是公務,可以回去找便宜師傅報銷的。」李枕舟忽然想到關鍵處,隨後大方的將碎銀子碼成一排。
五兩銀子硬是讓他擺出了五百兩的闊綽架勢。
「去把這塊兒銅鏡包起來吧。」
回去路上,興奮的牛子抱着光滑銅鏡怎麼都不撒手。
李枕舟不耐的給了它軟趴趴的腦袋一拳,好不容易才奪下沾了一層粘液的銅鏡。
「這東西怎麼看都只是普通銅鏡,沒有任何特別之處啊。」回到夜不收的他將鏡子研究了半天,還去第二組找到了白芷心幫忙掌眼。
然而一無所獲。
沒有任何被改造的痕迹。
並且連報銷單據,財務部都不收。
「憑什麼不報,難道你們就是如此剋扣一線工作人員的福利嗎?」李枕舟憤怒的拍着桌子,雙目有火光熊熊。
相貌溫婉的財務妹子輕聲細語解釋道,「李大哥,不是小女子為難你,實在是這個案子是素素她們負責的,李大哥充其量只能算個從旁協助的編外人員。」
女子適時露出楚楚可憐的為難表情。
「李大哥,就不要為難人家了。」
看着自己手中銅鏡,李枕舟覺得自己像極了一個大冤種。
居然會花五兩銀子,買這麼個毫無用處的東西,除了上頭的雕花精細一些。
「咱們夜不收的預算,都是有數的。」
「好吧。」李枕舟雖不甘心,也不好太為難人家,畢竟這可是財神爺,發月例時全指望她們呢。
在財務部碰了釘子的他又來到情報處。
這一次倒是爽快。
梳着兩個小髮髻的可愛姑娘,很快查到了外面諜子眼線搜集到關於雲銅軒的相關信息。
「背後東家居然是錢家,難怪能在寸土寸金之地佔據最好的位置。」
「難道鏡中鬼會與錢家有關?」李枕舟撓了撓頭,錢多多身上的陰氣味道他一直很在意,這其中難保沒有什麼關聯。
李枕舟躺在床上沉吟許久。
「或許該去錢家走一趟了。」
……
錢府。
作為青陽最頂尖的豪門人家,府邸富麗堂皇的程度簡直令人咋舌。
先前還以為司幽購下的宅子已是難得的闊綽,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同錢家宅子一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院外粉牆環護,綠柳周垂,一眼望不到盡頭。
裏頭是三間垂花門樓,四面抄手游廊。
李枕舟並沒有選擇貿然進入,只是站在樹梢居高眺望,但見院中甬路相銜,山石點綴,院旁更有滿架薔薇,一汪寬廣水池,由一白石板路相連,可通對岸。
外人猝不及防間,光在院中就會迷失方向,更逞論還有站班嚴謹的護院武夫,十二個時辰輪班巡邏。
一般小毛賊進入,包管有去無回。
李枕舟其實心裏有着一個不太成熟的想法,扮作下人混入錢府幾日。
但錢家收下人也並非什麼人都能進,不說家底清白手腳麻利,更需有人引薦。
並沒有從外院感受到陰氣的他,剛從樹梢落下,便見旁邊專供下人進出的小門被人開啟,一輛裝運剩飯泔水的板車,被錢家下人緩緩推出。
錢家吃食向來是奢靡無度,莫說當季的新鮮蔬菜與肉身,就連駝峰,熊掌,猩唇等稀罕東西,亦是有專門獵戶供應不缺。
所以就算是吃點兒主人家隨便流下點兒湯水,下人們的吃食也要比一般人家好上許多。
至於每日剩下的食物,則會有錢家下人統一處理。
李枕舟看向身形佝僂瘦弱,正費力推着板車的老者。
老人所走街道,並非李枕舟記憶中傾倒垃圾的方向,而是截然相反,去往了內外城的交界處。
李枕舟默不作聲跟在後頭,保持着一種既不會被發現,又能保證隨時監視的距離。
內外城的交界處,房屋雜亂,三教九流混雜,是連府衙捕快都不願來的三不管地界。
李枕舟眼見老人推了一路,板車上半人多高的泔水桶幾次差點翻倒,好在關鍵時候老人咬牙堅持,只是越往裏頭走,越難有下腳處。
尤其前幾日落下的一場漫漫秋雨,讓整條土路潮濕不堪,車輪時不時就會陷入泥濘之中。
好在附近幾位玩耍的孩童見老人過來,立刻玩鬧着湊上前去幫助老人推車,看雙方熟絡樣子,顯然老人並非第一次來此。
前頭空地處,有不少衣衫襤褸男女匯聚於此,似乎是從城外進來的流民。
老人笑着高聲喊了一句,「大伙兒趕緊把碗拿過來,分一分。」
所有人立刻熙熙攘攘行動起來,一時間拿什麼的都有,有拿鍋碗,有拿葫蘆水瓢,更有甚者用麻布衣服兜了兩個饅頭,坐在路邊就往嘴巴里塞。
遠遠吊在後頭的李枕舟意外見到了一位熟人。
「老闆娘。」
女子身着寬大到能遮掩整個身形的粗布麻衣,素麵朝天,墨色瀑布般的長發簡單的用個灰色布條捆紮起來,但是所有這一切,並無法遮掩住其風華。
彷彿在最幽暗的泥土角落中生出了一朵最艷麗的野花,耀眼又和諧。
於是連最淘氣的孩子,在要接過老闆娘遞過的饅頭時,都要把髒兮兮的小手在衣服上反覆的擦了又擦,然後露出一個既靦腆又傾慕的微笑,掛着鼻涕泡撒腿跑開。
李枕舟當然知道老闆娘一直有布施流民,卻沒想到會在此遇見。
而後彷彿是心有靈犀一般,本來正用心幫助老人分粥分饅頭的老闆娘,忽的無意一個抬頭,剛好看見了正半立於土牆陰影中的李枕舟。
老闆娘揉了揉美眸,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
不過當見到李枕舟從暗處緩緩走出,女子面龐上瞬間笑如春綻,不住朝他招手。
李枕舟同樣笑着回應,從暗處走出。
而本來忙着填飽肚子的流民們見自己地界,來了個從沒見過的眼生人,並且這人似乎還與他們心中堪比菩薩的女子有舊,一時間連手裏的饅頭都不香了,全目光直勾勾的好奇瞅着來人,
倒是被上百道目光注視的李枕舟泰然自若,一步一步邁向隊伍最前頭,邁向老闆娘身前。
「這次從外面回來我可是已經打過招呼嘍。」
老闆娘溫柔撫摸着手邊小丫頭亂糟糟但勝在乾淨的頭髮,笑眯眯道。
「是嗎,可是小女子記性不好,完全記不起來了。」
……
於是李枕舟只能可憐兮兮的再次充當苦力,幫忙維持秩序,分發食物。
好在流民們皆很守序,安安靜靜的,不曾發生騷亂。
「你怎麼會來這裏。」老闆娘用袖口輕擦了擦額頭晶瑩的香汗,盈盈問道。
李枕舟笑道,「今日難得無事,本來在城裏隨意溜達了下,看見有流民,正好想着老闆娘你或許會在這裏頭施糧布飯,便過來碰碰運氣。」
「沒成想老天爺還挺眷顧我,真的在這裏遇到了。」
老闆娘微微有些羞意的低下頭,「鬼才會信你。」
只是臉上那明媚的一抹紅,顯然女子對這番話十分受用。
旁邊看着一切的老人笑着咳嗽了兩聲,示意自己還在呢,老闆娘連忙將俏臉轉向一邊。
「小夥子是青陽人嗎?家住何方,家中有幾口人,現在做什麼工作,」老人笑的很慈祥。
面對着跟盤問家底一樣的問話,李枕舟友善回道,「在下青陽本地人,父母過世后,家中只余我一人。」
「至於工作,隨便做些零工,餬口而已。」
「是這樣啊,也挺好,不是,小夥子,老頭子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千萬別誤會。」察覺到自己說錯話的老人立即手忙腳亂的想要解釋。
李枕舟也不在意,笑道,「老爺子的意思我懂。」
「那就好。」老人鬆了一口氣,生怕因為自己失言而鬧出誤會。
「小夥子,看你忙了這麼久連口水都沒喝,一定口渴了,要不要嘗嘗老頭子我自己釀的酒。」
「別看是有瑕疵主人家瞧不上的,可喝起來沒有丁點兒影響。」
「多謝。」李枕舟道了聲謝,舀出半舀子酒,一口就全喝了下去。
「入口醇和,餘味甘爽,果然是好酒。」感受喉間那條溫熱甘甜的細線,李枕舟暢快大笑。
老人嘿嘿笑道,「老頭子這玉冰燒,可是家傳的手藝。」
李枕舟抱拳道,「老爺子能隻身推車至此幫助流民,真是菩薩心腸。」
「小夥子你折煞老頭子了。」老人將後背靠在一塊石板上,巴適的抽了口煙絲,然後說道。
「其實老頭子我當初也是從外地逃過來的流民之一,後來靠一手釀酒的手藝,得錢家喜歡,才能有個容身之處。」
「反正主人家每日這麼多剩飯菜也是倒掉,我們下人根本吃不完,索性還不如物盡其用。」
老人長嘆一聲。
「就是不知我這點兒綿薄之力,能幫到他們幾時。」
李枕舟奇怪道,「難道官府沒有在此建幾個粥棚嗎。」
老人苦笑,「僧多粥少啊,聽說前方戰事愈發不容樂觀,這個月更是被連破三個關隘,無數流民涌到後方。」
「青陽就是把自己的官倉搬空了,又能餵飽幾張嘴。」
李枕舟看了眼這裏的破爛窩棚,同樣憂心忡忡,「如今節氣還算好,晚上雖陰冷,起碼凍不壞人,若是到了冬日……」
老人將最後剩下的半桶玉冰燒分給在外做了一天工的漢子們后,疲憊道。
「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過老人似乎對李枕舟很有興趣,不停打趣着他同老闆娘何種關係。
李枕舟簡單的說了一下,「當初在下身無分文,餓的頭暈眼花之時,是老闆娘將我接入店中。」
老人感慨道,「那姑娘真是善良的讓人心喜又心疼。」
「小夥子,就沖剛才有幾個孩子抓臟你的衣服,你也沒有半分不耐,反而細心的將他們雙手全部擦乾淨。」
「老頭子我就認可你這個人。」
說著,老人看了眼不遠處的老闆娘,對他擠眉弄眼道。
「可千萬別辜負了她,多好的姑娘啊,老頭子我每次過來,都能見到她。」
「你們背着我嘀咕什麼呢。」老闆娘笑着走了過來,平板布鞋上滿是黑泥亦絲毫不在乎。
「我們在說老闆娘你真是世間頂好的女子。」
「去你的,狗嘴裏吐不出象牙。」老闆娘滿臉緋紅,捶了他一下胸膛。
然後,女子的手就腫了。
再然後,李枕舟的耳朵就被提起來了。
「李枕舟,你在懷裏塞了什麼東西,是想謀害本姑娘嗎?」
「疼疼疼。」李枕舟笑嘻嘻的討饒,其實以他的肉體強橫程度,哪怕老闆娘用盡渾身力氣,也不會讓他感受到疼痛。
但他很享受這份溫馨,從懷中掏出銅鏡。
「送給你,還請不要嫌棄。」
老闆娘愣了下神,「你這個榆木疙瘩,怎麼突然想起送我這個。」
「因為我上次見到你店中銅鏡,都已磨的看不清人影了。」
李枕舟笑道,「江山看不盡,最美鏡中人,能映照出老闆娘沉魚落雁之容,便是這塊銅鏡此生最大的榮耀了。」
只有大蛞蝓淚眼婆娑的無聲抗議道,「那是我的,我的。」
「為什麼只有我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