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人間走卒

第七章 人間走卒

蘇凌走進白書生家中的時候,屋內正點着蠟燭,白書生面向門口正跟屋裏另外一個人高談闊論着,那人背對着自己一身官服,蘇凌想來應該就是那個行軍曹掾屬李歸。

白書生見蘇凌來了,忙站起來哈哈一笑道:“幾日不見,我還以為你又病了呢。”

那李歸轉回頭來,也笑呵呵的看着蘇凌。

蘇凌還是頭回見此人,但見此人個頭一般,似乎比白書生還矮着一點,但着實清瘦得緊,眼窩深陷,眼中還佈滿了血絲。

那人似乎對蘇凌頗為熟絡,逕自走過來,朝蘇凌笑着說道:“這次回來,就聽白家書生說,你小子轉性了,竟喜歡些文縐縐的東西來了,是不是那次掉大河裏,有什麼奇遇不成?”

蘇凌心中暗想,這又是一個認得自己,自己不認得他的主,心中雖然這樣想,但表面上卻一副十分親近的樣子,哈哈一笑,過來一把摟住李歸的肩膀道:“李大哥總是不回來,害的咱們天天盼着。”

李歸的表情有點不可思議,大奇道:“蘇凌,你是真的轉性了啊,以前都是躲着我走,說我說話天天之乎者也的,如今竟然從你口中說盼着我回來,今天也沒有出太陽啊......”

蘇凌攬着他,同側坐下,嘿嘿一笑道:“雖然嘴上那樣說,也不過是玩笑編排幾句,心裏還是對李大哥這樣前途無量的人物頗為親近的。”

一句馬屁正拍對地方,李歸心裏雖然覺得這話有些假,但卻十分受用。

三人聊了一會兒,蘇凌好奇的問道:“咱天天在漁村裡,想去宛陽見見世面,無奈村口那大山實在是天塹,李大哥莫要笑我,我卻好奇行軍曹掾屬到底平日裏做些什麼呢?”

李歸有意表現自己,正了正身子,這才道:“要搞清楚掾屬是幹嘛的,得搞清楚什麼是行軍曹。”

白書生也有些好奇道:“我雖讀過一些書,但在官制這一點上也是一竅不通,李大哥說說看啊。”

李歸似有意的清了清嗓子道:“鎮東將軍可是朝廷重要的武官,想必你們都知道吧,我大晉武官建制,大將軍為首,也就是咱大晉朝的沈濟舟將軍了,驃騎將軍次之,但不常設,如今咱大晉朝這一職位一直空懸,再往下便是前後左右四大將軍,再往下便是四鎮四征,鎮在征之上,鎮東將軍又是四鎮四征之首,我說的這幾個職位,均可開府治公,換句話說也就是有自己的班底,除了這幾個職位外,其餘的皆為雜號將軍,那些雜號將軍便沒有什麼權利自己開府了。而咱們宛陽城孫驍將軍便是鎮東將軍,因此早就開府設置了大小官曹,鎮東將軍屬下有三大官曹,其一為靖安曹,主要呢管些治所之內的捕盜抓賊,治安刑名等事,其二為文院曹,多管些治所檔案,上下往來文書之類的事務,這其三呢便是行軍曹了,所謂行軍,行軍,自然是管那些軍事要務,打仗練兵,軍事防禦事務了。由於現在戰亂年月,孫驍將軍帳下只行軍曹就設了三處,一處乃是孫驍將軍麾下第一員猛將丁赤統制,另兩處歸劉金將軍和常和將軍統制,三處雖均為行軍曹,平日裏各自治軍,戰時,皆聽丁赤將軍提調。”

白書生點點頭,又有些不解道:“可是李大哥既然屬於行軍曹,那也要行軍打仗,衝鋒殺敵了?”

李歸哈哈一笑道:“白老弟說笑了,你李大哥半點武藝不會,衝鋒打仗?豈不是死路一條。我這職位便是行軍曹掾屬,所謂掾屬,便是文職,傳遞一些戰時消息,草擬一些行軍規劃和指令,分類歸納一些情報罷了,從來不用到前線去的。”

白書生這才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

蘇凌眼神流轉,似乎再想些什麼,抬頭問道:“不知李大哥是哪一處的行軍曹掾屬。”

李歸似乎故意顯露自己,一揚眉道:“自然是丁赤胡將軍麾下行軍曹了,其他地方咱們兄弟也不伺候不是。”

蘇凌似有所思,又問道:“如今咱們宛陽城在孫將軍的護佑下,不是十分太平,無甚戰事,但我見李大哥似乎十分勞累,眼裏都是血絲啊。”

李歸聞言,故作神秘的朝着門口看了看,又站起身來,將正屋的房門關好,這才壓低了聲音道:“你們雖然也隸屬宛陽治下,但畢竟消息閉塞,這段時間可不同以往,你們不知道吧,朝廷派大軍來宛陽了,帶兵的可是權勢滔天的蕭元徹,蕭司空!也就不日便到了,聽說足足有25萬大軍呢。”

蘇凌和白書生同時站起身來,驚道:“怎麼,這是要打大仗了?......那咱們蘇家村豈不是要跟着遭殃了!”

李歸坐在那裏,一副穩如泰山模樣,看着兩人,眼神中一副嫌棄他倆沒見過世面的神色,擺擺手道:“你們啊,也不想想,怎麼可能打大仗,要是如此,這軍情軍令豈不漫天亂飛,我哪有閑時間回來呢?”

蘇凌兩人這才坐下,蘇凌問道:“那什麼曹操......不是蕭司空的來這裏,不就是要攻佔宛陽城么?”

李歸點點頭道:“要宛陽城不假,不過不是攻佔,而是代表天子招降。”

“招降?那孫驍將軍豈能同意?”白書生疑惑道。

李歸不緊不慢道:“開始是不同意的,不過事在人為不是,孫將軍麾下大小將兵,不過6、7萬人,朝廷天兵20餘萬,雖然可能有點虛張聲勢,但10幾萬料想是有的,孫將軍雖然個人勇武,但朝廷能打的又在少數不成?小胳膊畢竟擰不過大腿,而且啊,據我所知,高文栩高軍師,力主歸降,高軍師什麼人物?那可是孫將軍面前說一不二的存在,孫將軍也就順勢而為,同意歸降了,所以呢,這仗啊可是打不起來了。”

白書生聞聽此言,這才放下心來,直念佛祖保佑,這下安全了。

蘇凌卻是不動聲色道:“不知這些機密消息,李大哥是怎麼知道的?”

李歸有些不高興道:“你小子懷疑我不成?咱大小也是丁赤將軍身邊的人,那些與司空往來的機密,哪一次不是經過我行軍曹李掾屬的手啊?”說著,又道:“所以呢,這幾日因為歸降的事,這些機密文書多如雪片,又是核心機密,丁將軍只讓我一人負責,可把我忙得半死,這不才有了點空,我就回來找老白了,躲出來清凈清凈。”

蘇凌表面上沒有什麼,心中卻有了一番計較,朝着李歸嘿嘿一笑道:“既然話說到這裏了,那我有件事想求求李大哥幫個小忙。”

李歸聞言道:“什麼事,你說說看。”

蘇凌眼中透出一股艷羨之色,望着李歸道:“李大哥可是發達的人了,每天都能看到那些風雲人物,自然是無甚好奇的,我呢,久居這深山蘇家村裡,早就聽說孫驍將軍英明神武,高軍師算無遺策,老早就想一睹風采,只可惜咱們進不了將軍營府啊,再者過幾天那個天下人都稱之為傳說一般的人物司空大人要來,我也想見見朝廷軍隊的天威和司空大人的風姿啊,您看能不能帶我去孫將軍營中轉一轉啊。”

李歸聞言,將頭搖的跟撥浪鼓一般道:“你小子整天痴心妄想,他們有什麼好看的,都是一個鼻子倆眼,再說,那軍營重地,我怎麼能帶你進去呢?”

蘇凌料到李歸會有此一說,嘿嘿一笑道:“李大哥什麼人物,那是有大本事的人,是不是,帶我這個小小的小民進去,想來手到擒來的事情......”說著從懷中摸出20兩銀子,朝李歸面前一遞,訕笑道:“這些碎銀子,李大哥買點酒喝......”

李歸看了他一眼,沒有先說話,只把袖子朝着那銀子上一抹,便收進懷中,這才道:“額,你既然這樣說了,那我就帶你進去一次,也沒什麼大事,但是你小子要聽話,無論什麼時候都要跟着我,不準亂跑知道么?還有,這銀子可不是我拿的,明天晌午之前,我手下的兩個軍卒會來接我,我是打點他們用的。”

蘇凌忙點了點頭道:“那是自然,我保證聽李大哥的話。”

蘇凌轉頭對着白書生道:“白大哥,反正你閑着也是閑着,不如一同去溜達溜達。”

白書生想了一會兒,搖了搖頭道:“我就不去了,去宛陽,翻過大山還要走一段,來回少說2天,我若去了,小蘭怎麼辦,你們去吧。”

蘇凌聞言,低下頭去,眼中一片黯然。

白書生只道他是因為自己不能去而遺憾,哈哈大笑道:“你去我去不都一樣,待你回來,好好跟我講講你看到的見聞就好啦!”

蘇凌心中有些凄然,但神情極力剋制,強笑道:“那也好......”

“砰——”的一聲,門被推開,一個聲音傳來道:“你們要去宛陽玩,帶我一個!”

三人定睛看去,正是那個又黑又壯的少年——杜恆。

原來,杜恆雨後無事,閑逛至此,剛進門便聽到了這番對話,心中也好奇不已,要知道蘇家村的人進一次宛陽城就向盼過年一樣。

蘇凌忙將杜恆拉到自己身邊,對李歸道:“李大哥,10兩銀子一個人,我們兩個剛好20兩!”

李歸氣結,執拗不過,只得皺着眉頭答應下來。

李歸又向兩人囑咐了好幾遍要注意什麼,這才約定明日晌午之前,在白書生家不見不散,這才推門走了。

待李歸走了,白書生這才看着蘇凌道:“蘇凌,你今日有些不正常,平日你絕不會因為什麼好奇的,就想去宛陽軍營,今日卻拿出20兩銀子,也要讓李歸答應帶你們去,到底為何?”

蘇凌一時語塞,忽的嘆了口氣,掩飾自己落寞的神情,緩緩道:“白大哥,我之所以這樣做,自然有這樣做的道理,只是現在我沒有辦法說,只希望一切都是我多慮了,待我回來,我定然向白大哥說明一切。”

白書生點點頭,心中已然佈滿疑雲,但蘇凌不說,他也不便多問。

三人說了一陣閑話,白書生和杜恆都覺得蘇凌心不在焉,有一搭沒一搭的對付着,還時不時的出神,白書生見狀,站起來道:“蘇凌、杜恆,時間也不早了,你們回去準備準備,明日還要趕山路進宛陽呢。”

蘇凌和杜恆站起告辭,蘇凌轉頭將小蘭站在那裏,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蘇凌心中有些悲傷,走到小蘭面前,彎腰捏了捏她的小臉蛋,柔聲道:“蘭兒乖,該睡了,今天太晚了,故事呢就不講了,等蘇哥哥從宛陽回來,講兩個給你聽,好不好?”

小蘭懂事的點點頭道:“那蘇哥哥小心回去,外面雨剛停,路不好走的。”

“好!......”

蘇凌忽的使勁將杜恆一拽,頭也不回的大步走出了白書生的家,然後一頭扎進漆黑的夜色之中,再也沒有回頭望那裏的燈火一眼。

不是蘇凌不願意在那裏多留一會兒,二是他分明感覺自己的眼淚在眼圈打轉,他不確定自己再多說一句話,會不會就此失控。

自己終究是凡人,沒有拯救所有人的能力。

兩人就這樣走了好一陣,蘇凌走的極快,呼呼的喘息聲此起彼伏。

終於杜恆使勁的將蘇凌拽住,看了他好一陣方道:“蘇凌,你今天怎麼了,你是不是知道要發生些什麼事?咱倆從小玩到大,你瞞不了我!”

蘇凌緩了好一陣這才望着杜恆,臉上從未有過的鄭重道:“杜恆,杜旌大叔最聽你的是不是?”

杜恆不知他為何這樣問,點了點頭。

蘇凌一字一頓,臉上鄭重之色更重道:“從小到大,我們一起玩,你什麼都聽我的,那我現在說的話,你要一字一句都記清楚,不要忘了,而且一定要按我說的做,你明白么?”

杜恆從未見過蘇凌這副模樣,心下也不由的一陣緊張,攥了攥拳頭道:“好,你說罷,我都聽你的!”

“好,你回去之後,跟杜旌大叔說,今日李歸回來,言說最近要有大事發生,讓我們帶着值錢的東西到深山之中躲一躲,你明日也跟他們一起,要他們走的時候帶着我爹和我娘,當然他們走,你不要跟着,找個理由溜到白書生那裏,我們一起去宛陽。記住了么?”蘇凌一字一頓道。

杜恆不解道:“為什麼要出去躲?還要說有大事發生?是要打仗么?可是李歸他!......”

“不要問那麼多!你記住了么!”蘇凌突然朝着杜恆低聲吼道。

杜恆一怔,最後點點頭,眼神堅定道:“好,我聽你的,我記住了!”

“再同我重複一遍!”

杜恆重複了一遍。“再重複一遍!”

如此三次,蘇凌這才點了點頭,長長舒了一口氣。

兩人在岔路口分開,蘇凌走在回家的路上,顯得有些失魂落魄。

天已大黑,那身影份外的孤單。

蘇凌原本覺得這個世界或許跟他所處的那個世界曾經的那個年代終究有所不同,畢竟連朝代,人名都不一樣,命運自然也會不同。直到李歸的初現和那番說辭,他心中才有百個千個念頭閃動,只是他從未有過的清醒,或許這個年代要發生的事情和將來的走向,真的如同那個年代一模一樣,蘇凌不知道這該怎麼解釋,平行時空?鏡像世界?

蘇凌知道自己只是一個小民,人間一走卒而已,他無力改變命運的轉輪,就像自己如何來在這個奇怪的人間一樣,皆不是他他能夠左右的。只是他明白,如果這個時代真的按照他曾經的時代學過的歷史走向一般,那接下來等待那些手無寸鐵的百姓的,將是滔天的災難。

然而,他無能為力。只有無奈。他卑微到連白書生都沒有辦法顧及。

可是,他依舊還想試一試,自己的爹娘,杜旌大叔一家。這些人,不少了吧!

在宛陽城,如果無事發生最好,如果真的發生什麼,他也能第一個知道,返回頭回來帶着他們離開,來得及的,對不對!

蘇凌不知道怎麼回到家的,蘇季和蘇大娘已經睡下了,聽到蘇凌回來的動靜,蘇大娘在自己的屋中又是一頓劈頭蓋臉的數落。蘇凌忽的柔柔笑起來。

他忽然覺得,這樣的數落,才是人間走卒最真實的當下!

天光大亮,蘇凌在屋中將一些銀子和幾件衣服打成一個小包,掖在腰間,又用自己的衣衫遮了,好容易挨到快晌午,這才如往常一般似乎無聊的走出門去。

他回頭深深的看了那熟悉的大院子,那塊大青石,那些溜達雞,那灶房裏飄蕩的炊煙,這才轉過頭去,毫不猶豫的朝白書生的家中走去。

蘇凌來到白書生家的時候,杜恆、李歸、白書生和小蘭都在院中等着他呢,門口有兩個穿着兵甲的軍卒,一架馬車。

蘇凌一把將杜恆拉在身邊,低聲道:“我跟你說的,你做了。”

杜恆點頭小聲道:“放心吧,這會兒,我爹他們應該去找你爹娘的路上了。”

白書生將兩人來了,忙又囑咐了幾句,李歸見人員到齊,便說道:“好了,還有很多路要走,我們趕緊上路吧。”

蘇凌和杜恆朝着白書生點了點頭,轉身便要走。

白書生卻緊走兩步關切道:“蘇凌,你大病初癒,路上辛苦,杜恆你多照顧他。”說著回頭對小蘭說:“蘭兒,把你做得東西給蘇哥哥吧。”

小蘭走到蘇凌面前,一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睛,朝着蘇凌眨了眨,輕輕一笑,奶聲奶氣的說道:“蘇哥哥,這個你路上吃,這可是蘭兒起了個大早做得餅子。”說著將手中的小包遞了過來。

蘇凌剛要彎腰接,小蘭在他耳邊輕輕道:“白麵餅子哦,小蘭都不捨得吃呢!”

蘇凌心中又是一股忍不住的悲傷和黯然,他一把將小蘭抱在懷裏,極力的控制着自己,寵溺的颳了刮小蘭的鼻尖道:“好的,蘇哥哥餓了就吃。”

“要大口哦!”小蘭開心的說著。

“恩......大口吃!”

蘇凌和杜恆隨着李歸要上馬車之時,小蘭突然跑了出來,大聲的喊着:“蘇哥哥!蘇哥哥!”

蘇凌轉頭望着小蘭,卻說不出一句話。

小蘭天真的眼神如星子一般明亮。

“不要忘了回來的時候,要給小蘭講故事啊,兩個哦!”

“不會忘的!”蘇凌忙答應着。

“拉鉤!——”

那個天真爛漫的女童,站在殘破的茅草屋前,朝着湛藍的天空伸出了自己的小手。

蘇凌輕輕的伸出了自己的手,那手分明在輕輕的顫動着。

兩隻手,一大一小,在空氣中,緩緩的勾了一下。

馬車轉動,車輪碾在地上,發出沉重的嘆息。

車已走遠。

蘇凌卻分明的聽到,那個稚嫩的童聲還在呼喚着自己—————

“蘇哥哥.....早點回來!,蘭兒會想你的。”

蘇凌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默默地說著什麼。

我會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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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弈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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