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七章 四季劍(上)
當慶帝醒轉過來的時候,靈瑤宮四周已經圍滿了禁衛軍,連一隻眼屎大小的飛蟲都無法越過靈瑤宮的院牆。
蟒袍老者的身子已經冰涼,嘴角卻掛着一絲詭異的笑容。
慶帝認真地對這位可能是自己某位皇族兄弟親生父親的老者行了一個禮,然後撿起了那柄青劍,望着極遠處有些騷亂的宮城角樓,淡淡地問道,“現在情況怎麼樣?”
畢恭畢敬站在慶帝身後的晁牙躬下身子,臉色有些難看地答道,“回陛下……那邊也出了點岔子,欽天監門外來了輛牛車,禁衛軍和京都守備營都不敢亂動。”
“牛車?”慶帝微微皺起眉頭,“是穆老夫子?”
晁牙搖了搖頭道,“臣知道穆老和申小甲的關係,所以早就做了相應的準備,不管是穆老他自己,還是那三千弟子,今日都沒有閑工夫去欽天監……”
“那會是誰?”慶帝緩步走出靈瑤宮,滿臉好奇地望着騷亂處,“什麼人能在欽天監門口攪出這麼大的亂子?”
晁牙立馬跟着走了出去,低着頭答道,“是小聖賢庄的人。”
慶帝聞言一怔,雙眼微眯道,“哪位夫子?”
“苟子。”晁牙簡短有力地答了兩個字,沒有一絲的拖泥帶水,這些年的經驗告訴他,皇帝已經沒有心思慢慢聽他講述經過,只想知道結果。
慶帝有些詫異地說道,“居然是他……也難怪大家都不敢亂動了,他確實比較難惹,告訴禁衛軍和守備營的將士,都各自回營吧!事已不可違,便不必再丟人現眼,只會平白惹人發笑罷了……劍聖和申小甲那邊,派人去追了嗎?”
晁牙輕聲答道,“臣在一刻鐘前便已派遣了一隊火器營死士,帶隊的是您密調回京的那位將軍……此刻應該已經追上了!”
慶帝扭頭望向宮城之外的另一處,長嘆道,“做得不錯,有他帶隊,朕就放心了……劍聖再強,終究只是一個人,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他的確是勝了,但也是敗了……”
晁牙將頭埋得更深了一些,不敢輕易去接皇帝的話,只能盡量地放低姿態。他不知道皇帝話里的意思,但一如之前在金鑾殿與申小甲爭鋒相對那般,他不需要知道這裏面有什麼意思,只需要按照皇帝的意思去做即可,因為他明白一個道理,在這座城裏,皇帝永遠是需要敬畏的存在,永遠是最恐怖的存在。
在皇帝遙望之處,劍聖背着申小甲踏進了丙三十一巷,然後停了下來。
因為巷中停放着一輛牛車。
牛車上卧着一位中年書生,中年書生手裏捧着一卷古籍。
牽牛的也是一名書生,只不過看上去年輕許多,身上的藍衣也比中年書生乾淨許多。
一顆雨珠從路旁的屋檐上滴落。
劍聖的右手握在了留白劍劍柄上。
原本看着牽牛書生怔怔出神的申小甲立時回過神來,輕輕拍了拍劍聖的肩膀道,“別緊張,是自己人。”
劍聖的右手依然按着留白劍的劍柄,平靜地說道,“我知道……但你知不知道,今日之危局全拜哪位自己人所賜。”
申小甲盯着低頭牽牛的聞人不語,表情苦澀地點頭道,“猜到了。”
就在劍聖還想說些什麼的時候,卧在牛車上的中年書生翻了一頁書卷,忽然道,“聞人,你帶申小甲先回庚十七巷,我在這裏和老朋友聊兩句。”
簡短的一句話,便將箱子裏的所有人都安排得妥妥噹噹,而且那說話得語氣沒有一丁點商量的意思,彷彿只是通知巷中眾人接下來該如何做。
聞人不語愣了一下,雖然很好奇自己的先生為何會和劍聖是老朋友,但終究也只是應諾一聲,對着申小甲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申小甲翻了一個白眼道,“沒看見我舅都是背着我的嗎?沒點眼力勁兒……小爺我現在已經是廢人了,走不動道!”
聞人不語驚了一下,既驚訝於申小甲武功盡廢的事情,也驚訝於劍聖和申小甲的關係,扯動幾下麵皮道,“你舅?”
“沒辦法,生得好,你這羨慕不來的……”申小甲聳聳鼻子道,“還不快過來給小爺我當牛做馬,沒見着你家先生和我舅都已經快要按捺不住了么!”
聞人不語偷偷瞄了一眼牛車上的先生,果然見到其臉上已是烏雲密佈,速即來到劍聖身側,抱拳行了一個禮,說道,“還請劍聖前輩將申小甲交與晚輩……”
“我憑什麼相信你。”劍聖看都沒有看聞人不語一眼,冷冷地盯着牛車上的中年書生說道。
聞人不語面色一僵,吞吞吐吐道,“這……”
“這還能有什麼值得懷疑的,”牛車上的中年書生又翻了一頁,懶懶地截斷聞人不語的話,伸出右手,指了指申小甲說道,“我姓顧名復,是這小子的姑父。”
聞人不語震驚地瞪大眼睛,頓時不敢再胡亂插話,他做夢都沒有夢到過自己的先生竟然是申小甲的姑父,這簡直是匪夷所思,駭人聽聞!
申小甲黑着臉道,“夠了啊,你們這一個個的,佔便宜上癮了不成,突然多了個舅舅也就罷了,這怎麼又冒出了個姑父?”
“你姑姑死得早,鮮為人知……”牛車上的顧復微微笑道,“但你舅舅應該是知道的。”
“我的確聽說過你的名字,但同時也聽說了你對這小子做過的事情,”劍聖冷然道,“所以……我憑什麼要相信你!”
“玉不琢,不成器,”顧先生翻動書頁忽然停了下來,聲音清冷道,“我不會害他的。”
“你已經害得他武功盡廢。”
“捨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想要得到,必須要有所付出。”
“如果他今日死在了靈瑤宮呢?”
“不可能……你會出手的。”
劍聖沉默,握着留白劍劍柄的右手更加用力了一些。
顧復嘴角含笑,淡然地又翻了一頁書卷。
勁風遽然而起。
已然成為廢人的申小甲在勁氣衝擊下,只覺得頭暈目眩,嘴巴發苦道,“舅,我還是跟聞人不語先離開吧,省得影響你和他打招呼。”
聞人不語立即附和道,“劍聖前輩請放心,晚輩肯定會照顧好這傢伙的,我們是朋友……”
“朋友……”劍聖眼帘低垂地複述一遍聞人不語那句話的最後兩個字,忽地鬆開了握劍的右手,將申小甲放在了聞人不語的背上,語氣平緩道,“我信任你。”
聞人不語短暫地呆了一下,而後滿臉感激地作揖道,“多謝前輩信任,晚輩告辭!”
劍聖輕輕地揮了揮手,目送聞人不語背着申小甲離去,許久之後,低聲道,“他們很像年輕時候的我們。”
“但終究不是我們……”牛車上的顧先生不輕不重地說了一句,放下手中的書卷,坐直了身子,直視着劍聖的眼睛道,“你該走了!”
劍聖冷麵霜眉道,“你攔在這裏,就是想跟我說這句話?”
“大內第一劍客已經死了,你繼續留在這裏已經沒了意義,也沒了理由。”
“我想留在哪裏,不需要理由。”
顧復微微有些惱意,沉聲道,“你繼續留在京都,不便於那小子成長,也便於他成為天子。”
劍聖臉色也變得不太好看,輕輕哼了一聲,“我本來也不想他成為什麼狗屁天子,只有自身強大,才是硬道理。”
“只有讓他成為天子,才能在即將來臨的亂世之前,保他一命!”顧復氣極,將書卷重重地拍在牛車木板上,面色陰沉道,“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這個獃子一樣,能夠練得一手好劍!再者,武力終是下乘,唯有將權力牢牢握在手中,才是真正立於不敗之地!”
“他是用刀的,當然成不了最強的劍客,但他可以成為天下內力最詭異最雄渾的至強者……”劍聖不以為然道,“至於你所說的權力,那才是鏡中月,水中花,縱觀整個歷史,那些野心勃勃之人盡皆沒有什麼好下場,就算葬進墳墓里,都不能得到安寧!”
“他不一樣,我也不一樣,我可以讓他成為千古一帝!”
“千古一帝?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憑什麼認為他就能做到!”
顧復幽幽一嘆,“我並不想做皇帝。”
劍聖嗤笑一聲,“我雖然讀書少,卻也知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你怎麼知道他不想要?”
“你怎麼知道他想要?”
對話毫無意義,那便無需繼續,所以兩人都閉上了嘴巴,不再言語。
隔了好一會兒,顧復重新拿起那本古籍,然後將其合上,隨手扔向劍聖,悶悶道,“這是他母親的遺產,我代為保管了許多年,便是為了應對今日之局,不破不立,這本書正好適合他!”
劍聖接住那本古籍,認真地掃了一眼書頁上的黑字,確認是自己阿姐的筆跡,擰着眉毛道,“阿姐的東西為什麼會在你那裏?”
“我都說了是代為保管,自然是你阿姐交給我的……”
“她為什麼不交給我?”
“你又不在京都。”
“當時你在京都?”
“我雖然不在,但小聖賢庄一直都在京都城外。”
“所以,她為什麼會死?”
“這個問題你已經問過我很多次,我還是那句話……整座京都都在殺她!”
“你這是不講道理!”
“本來就是不講道理!”
“我不信任你,眼下約戰的事情已經提前結束,我有的是時間親自去查,哪怕把這座城翻個底朝天,也會找出真相!”
“信不信隨你!該說的已經說完了,你要怎麼做都是你的自由……”
便在此時,劍聖和顧復的身後都響起了一陣腳步聲,俱是十分整齊,也十分沉悶。
就像一聲聲戰鼓,回蕩在巷中,愈來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