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雲上城橋
在接過那把短劍的一瞬,雲橋卻神情恍惚起來,生出一種不真實的幻夢感,似乎這一切來得太容易了些。
雲上城橋,虛無縹緲。
一個人的姓名,很多時候也關繫着一個人的性命。
雲橋只是名,她其實姓楚,楚楚動人的楚,也是楚國的楚。
她來自一個藏在墳墓里的國家。
墳墓里的世界和現在所處的世界並沒有什麼不同,也有山川,也有河流。
只是沒有太陽,也沒有像太陽一樣高高在上的君王,因為他們的君王早就躺在另一座墳里。
在黑夜裏待久了的人都渴望光明,她也一樣。
所以十年前她跟着桃娘從墳墓里走了出來,卻發現有太陽的人間更黑暗。
她以前幻想着來到這個世間可以過更加精彩刺激的人生,吃最辣的菜,動最真的情,闖一闖故事裏的江湖。
可是等到她來到這裏才發現,她的江湖變成了一座樓,吃不了最辣的菜,更無法動情。
但她並沒有就此頹廢,眼睛依舊明亮,笑起來還是令人心動。這十年來,她絲毫沒有虐待過自己,懂得在什麼場合穿什麼樣的霓裳,懂得對什麼樣的人說什麼樣的話,更學會了用什麼樣的酒配什麼樣的菜,吟詩作對,附庸風雅。
活得太好會被人嫉妒,活得太差會被人瞧不起,所以她取了個中間的活法,剛剛好。
很多人對她都很滿意,她自己也是,除了一件事,那就是寂寞。
再多的金銀珠寶也填不滿的寂寞。
沒有人真心愛她,她也沒有真心愛過的人。
她想要一場真心換真心的愛戀。
她想要一場純粹且精彩的愛戀。
她想要一場轟轟烈烈,可歌可泣的愛戀。
因為她是一個活生生的女人。
但她是楚雲橋,所以想得到這一切,必須要先殺一個人。
她找了那個人十年,最後竟發現那個人和自己在一座城裏,真是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努力了十年,也虛度了十年,現在終於和那人只剩下這一劍的距離,只要一劍刺下去,她就徹底自由了,可以去真正地活一場。
輕嘆一聲,楚雲橋定了定心神,閉上眼睛,雙手握着短劍高高舉起,猶豫了片刻,深吸一口氣,猛地向躺在地上的申小甲扎去。
有句話叫遲則生變,就在楚雲橋猶豫的片刻之間,變故陡然發生。
一個邋裏邋遢的中年人忽地出現在泉池邊上,倚靠着池邊垂柳的樹榦,握着一個小小的酒罈,灌了一大口酒,懶洋洋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動。我勸你最好別動手,否則我就大叫非禮了!”
站在一旁的桃娘扭頭看向邋遢中年人,面色一寒,雙眼微眯道,“你是什麼人?”
“春江孤影,天涯路人,相逢何必曾相識……”邋遢中年揉了揉鼻子,折下一片柳葉,拈在手中,斜眼看向桃娘和楚雲橋,淡淡道,“煙雨樓的人什麼時候也學會殺人了?”
楚雲橋身形一滯,咬了咬嘴唇,眼底閃過一絲狠色,顧不得邋遢中年話里威脅的深意,一劍刺下。
在劍尖即將觸碰到申小甲的瞬間,一片柳葉從邋遢中年手中激射而出,眨眼間便劃過楚雲橋的手腕,帶出一條深深的血線。
楚雲橋驚叫一聲,手上一吃痛,短劍滑落下去,斜斜地插在申小甲的襠部之下。
桃娘登時駭然失色,因為她從剛才便一直看着邋遢中年,卻沒有看見那片柳葉是如何飛出的,緊了緊握着古琴下另一把短劍的手,眉頭緊鎖地對楚雲橋搖搖頭,低聲道,“打不過……是個高手,憑剛才這一手柳葉飛刀至少可以排進天下俠客榜前十。”
楚雲橋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不過很快臉上便恢復了神采奕奕的模樣,對着邋遢中年微微躬身行禮道,“方才是小女子有眼不識泰山,敢問前輩尊姓大名?”
“不用這麼客氣,”邋遢中年用小拇指摳了摳鼻孔,漫不經心地答道,“告訴你們姓名也無妨,左右咱們遲早還會碰面,我也不怕被你們報復……我叫老曲,醉月樓跑堂老曲。”
楚雲橋聽出了老曲的弦外之音,嬌笑道,“看來前輩也是經常光顧煙雨樓的恩客,那便算是自己人……小女子斗膽問一句,”指了指躺在地上的申小甲,“您和此人是什麼關係?父子?師徒?還是叔侄親戚?”
“都不是……”老曲又灌下一大口烈酒,砸吧着嘴巴道,“只能算是住在一家個屋檐下的舍友。”
“關係很好的朋友嗎?”
“不算是,這小子經常惹我生氣,我們幾乎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鬧。”
“那是他對您有過什麼恩情?”
“你覺得我這樣的高手會欠別人的恩情嗎?能還的早就還了,還不了的也會想辦法還了。我和這小子哪有什麼恩情,有的只是血海深仇罷了。”
楚雲橋愣了一下,滿臉疑惑道,“那您為什麼不讓我殺了他?您想親自動手?”
“殺人這種粗活怎能讓你們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去做呢?”老曲將罈子裏最後一滴酒倒進口中,舔了舔嘴唇道,“踏踏實實地回去撫琴弄簫吧,他到了該死的時候自然會死,不用你們操勞。”
桃娘忽然眼神狠厲地插話道,“但我們想讓他現在就死!”
“世上事與願違的事情很多,”老曲盯着手中空空的小酒罈,語氣平淡地說道,“不差你們這一件……快走吧,趁着我今天白得一壇燒刀子,此刻心情還算不錯,趕緊離開這裏,否則等到一會我酒勁上頭,說不得這酒罈子會落在你們身上頭。”
楚雲橋咬着嘴唇盤算了片刻,無論怎麼算,自己和桃娘都沒有勝算,不甘地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申小甲,對着老曲再次躬身行了一個禮,冷冷地扔下一句“告辭”,便帶着面色鐵青的桃娘悻悻離去。
等到楚雲橋和桃娘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盡頭之後,老曲伸了一個懶腰,歪着脖子看向神情安詳的申小甲,癟着嘴道,“這裏已經沒其他人了,不用再裝什麼蠢貨、廢材……在地上躺久了容易得風濕,快起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