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第 93 章
在潯安的最後一天,祁汐和陳焱在太陽落山之前,到了烈士陵園。
不知道是這裏四處亭亭如蓋,還是氣氛肅穆的緣故,即便盛夏,園內也幽靜清涼。
停在父親的墓前,祁汐拿起帶來的紫藤花串編花環。陳焱照例從門衛那裏借來一個水桶。
男人一絲不苟擦拭石碑的樣子,正和他們第一次一起來這裏時如出一轍。
一向驕傲不羈的少年對着烈士的墓碑,鞠下深刻又莊重的一躬。
那時祁汐只覺得意外又觸動,現在她才明白那一躬意味着什麼……
將編好的藤蔓掛上墓碑一角,祁汐後退兩步,站到男人身邊。
「爸爸,我帶陳焱來看你了。」
或許也可以說,陳焱終於帶我來看你了。
畢竟早在她轉學來潯安之前,在她離開的那八年,陳焱也從沒有停止來祭奠恩人。
「我前幾天夢見你了。」祁汐輕聲繼續道,「夢裏你還穿着那身迷彩軍裝,和我小時候一樣。」
你也和我小時候一樣俊逸年輕。
你永遠年輕。
「以前夢到你我都會哭,但這次沒有了。醒來之後,我心裏反而特別平靜。」
「巧的是,媽媽打電話給我說,她那晚也夢見你了,說你很高興,一直在沖她笑。」祁汐頓住,鼻尖有點酸,「媽說,肯定是因為你知道,我要嫁人了。」
她看了眼旁邊高大英挺的男人,笑了:「陳焱很好,對我也很好。」
「爸爸,你現在可以放心了。」
你在生命的最後救出的那個男孩沒有讓你失望。
他保護了我,還保護了更多的人。
他跟你一樣,是我的英雄。
也是很多人的英雄。
身側的右手被輕輕牽住,男人的大掌乾燥而溫暖,和她十指相扣。
陳焱定定凝視墓碑上的名字。
「叔叔。」
稍頓,他唇線微揚:「爸。」
祁汐的心抖了下。
視野瞬間模糊。
「我這條命,是您救回來的。」陳焱說。
「汐汐和媽,以後都交給我照顧。」
「您沒做完的事兒,我也會繼續做。」
男人一字一句,擲地有聲:「您可以放心了。」
一陣風適時拂過,吹動頭頂的枝葉沙沙作響。
好似英靈在欣慰地嘆息。
離開祁錚的墓碑,他們沒有往外走,轉身繼續向前。
靠西最邊上這片墓地明顯要新一些。走到一塊碑前,陳焱抬手抹了把上面的灰塵,大落落坐到地上。
他姿態明顯放鬆,不像在祭奠,更像是與熟悉的好友碰面。
「老馮,兄弟看你來了。」陳焱從兜里摸出一小瓶酒,倒出一瓶蓋來灑在地上。
「這杯,算我和我媳婦兒提前請你喝喜酒。」
祁汐望着碑上的名字:「這是……」
「我班長。」陳焱淡聲,一邊將手裏的外套鋪在身側,「剛進隊就他帶的我。」
祁汐將手裏的花環放到墓前,又坐到男人身旁的外套上。
陳焱攬過她肩膀,盯着墓碑好半天沒說話。
「他入伍早,比我大不了兩歲。」
祁汐下意識看石碑上的日期——這位年輕的戰士,長眠在自己的第二個本命年裏。
「我一開始,看他挺不順眼的。」陳焱氣音笑了下,「他看我也是。說要磨我性子,天天換着法子整我,訓別人半小時,訓我倆鐘頭。」
「不過我練多久,他也會跟我一起練多久。」
祁汐沒接話,側眸
看着男人,安靜聽他講述。
陳焱眼中有回憶涌動:「進隊后第一次出火警,我和他一塊兒。關鍵時候我們班長撈了我一把。差點戳我腦袋上的橫樑,就戳他胳膊里了。」
武藝練不精,不是合格兵。
班長對他過分嚴苛,並不為「整」他,而是在救他。
他把過命的本領教給他,也把自己的後背交給了他。
陳焱搖頭嗤:「之後他吊了小半年繃帶,也賴着我給他洗了小半年衣服。」
祁汐嘴角也跟着彎了下,只一瞬,笑意又僵滯。
「他是……怎麼犧牲的啊?」
陳焱眸光一黯,眼睫緩慢垂落。
「四年前,小吃街對面的居民樓着火那回。」
「救上人他讓我先撤,自己繼續上樓搜。我看當時火勢已經控住了,就先帶人出了。」
他停住,腮側咬肌鼓出一瞬。
祁汐搭上男人的手背,很輕聲:「後來,火又復燃了嗎?」
「沒。」陳焱搖頭,「滅了。」
「我在對講機里呼他半天沒動靜,就知道出事了。再進去找,在電梯井底發現的人。」
祁汐:「電梯井?」
陳焱淡淡「嗯」了聲。
「當時煙霧太大,那塊兒電梯還沒裝上,他踩空摔下去了。」
「我找着他時,人已經沒氣了。」他眉心擰了下,喉結下沉,「懷裏還抱着個小孩。孩子沒事兒。」1
祁汐一震:「他是為了……」
陳焱沒接話,眼皮掀起來,很深地看着面前的烈士墓。
過了半晌,他才低聲:「那電梯井也就一米二,他展開胳膊,就能撐住。」
可是他沒有。
「……」
祁汐深深呼出一口氣,說不出話來。
也不知道說什麼。
似乎所有的言語,在這些長眠的靈魂面前,都顯得淺薄。
「我這弟兄,是個孤兒。」陳焱垂下眼,「沒爹沒媽沒媳婦兒。以前他跟我說,他要沒了,估計也沒人找。」
「就跟這世界上沒他這人一樣。」
「怎麼會呢。」祁汐輕聲道,「我聽說過一句話,說,人這一生會迎來兩次死亡,第一次是生命的消失,第二次,所有人都忘記了他。」
她將視線轉到前面的石碑上:「你班長,他救過那麼多人。那些得救的人,那個他用生命保護的小孩子,還有你們,都不會忘記他。」
「所以也可以說,他依舊還在這個世界上。」
祁汐眸光跳了下,像是想起什麼:「我爸爸當初搶救失敗后……做了器官捐獻。」
陳焱稍愣:「器官捐贈?」
「嗯。」祁汐點頭,「他自己簽的志願書。後來他們問我媽媽,願不願意捐,我媽就說既然是他想的,那就捐吧。」
「本來是想捐眼角膜的,但好像火場裏溫度太高,他的眼睛就……」
陳焱喉尖動了下:「那後來……」
「捐了心臟。」祁汐說。她抬頭看向一碧如洗的天空,笑了笑,「就……想起來還覺得挺神奇的。」
「我爸爸的那顆心,現在還在某個地方跳動着。」
「就好像,他也還在這個世界上一樣。」
陳焱盯着女孩泛紅的眼圈看了兩秒,沒有說話。
過了很久,他再次拿起手裏的酒瓶。
瓶蓋還沒旋開,女人纖細的手就拿過瓶子。
她倒出一蓋來仰脖而盡,隨後又重新填滿,傾手將酒灑在這片沉默的土地上。
敬你,最勇敢的人。
英雄志未了,那就願你,鐵馬冰河入夢來。
從陵園出來后,夕陽將他們的身影拉得很長。
打開副駕駛的門,祁汐忽然想起來什麼:「對了——」
她問陳焱:「你媽媽,不在潯安么?」
不管是故人還是舊友,這幾天他們都好好道了別。
前陣子去公墓那邊看了楊奶奶,陳焱也沒提去看他媽媽的話。
「前幾年我姥姥姥爺給遷回北城了。」男人回答,他伸手拉過祁汐耳邊的安全帶,給她扣好,「等過去了咱們再去看。」
祁汐欣然:「好。」
她想去見一見那個帶給陳焱生命的人。
想謝謝她,將這麼好的一個人帶給自己。
也想讓她像爸爸一樣,安下心來。
她的孩子,以後不再是一個人了。
他的妻子會好好愛他……
「有點遲了。」瞟了眼車窗外深沉的暮色,陳焱又看手機上顯示擁堵的道路,皺眉,「等過去也開始晚訓了。」
他們還要去消防隊一趟。
上周陳焱輪最後一個班時,已經跟隊友道過別了。他極不擅長這種煽情的場景,刻意淡而化之。
結果小夥子們根本不買賬,非要隊長再帶着嫂子來隊裏一趟。
「應該能趕得上。」祁汐看了下手機上的時間,寬慰道,「他們肯定都等着呢。」
避開堵車的街道繞遠路,緊趕慢趕到消防隊,遠遠就看見一抹打眼的火焰藍。
祁汐眼中微晃,倏爾想起自己第一次來這兒時,段凌雲也是這樣等在門口的。
只不過這次,指導員身邊多了個穿連衣裙的女孩子。
見他們下車,陳端端磨蹭着走到陳焱面前,抿唇很小聲:「哥哥……」
小姑娘在親哥眼皮子底下和他兄弟「地下戀」,玩脫了之後,陳焱倆禮拜都沒搭理段凌雲,對陳端端也一直不咸不淡的。
前兩天吃飯,陳澄也叫侄女了,可陳端端心還虛着不敢見哥,以「要考四級」為由,沒過去……
陳焱冷淡睨她一眼:「不要考四級么。」
陳端端抬臉看他,長睫毛忽閃兩下:「四級哪有你們重要呀。」
她討巧甜聲:「送你最重要!」
「別了。」陳焱根本不吃這一套。撒嬌這種招,只有他女人給他使才管用。
他冷哼:「最重要的不是你老男朋友么。」
陳端端:「……」
像是被故意咬重的「老」字刺痛耳朵,段凌雲輕「嘶」出一聲。
陳端端小臉一垮,開始搬救兵:「嫂子——」
她攬上祁汐的胳膊,朝冷臉的男人努唇:「你看我哥啊……」
祁汐笑了。
「別管他。」她拍了拍陳端端的手,又拉開車後座的門,從裏面拿出一個袋子,「這裏面有幾套四級題,都是你哥給你挑的。他挑了好半天呢。」
「他還給你寫了個複習表,也都放裏面了。你就照着做。」祁汐又附在女孩耳邊悄聲,「他還給你留了個大紅包!」
「你知道你哥的,他就是嘴上不饒人,其實心裏很掛着你的。」
陳端端眼睛一亮,臉上也立刻陰轉晴:「我知道!」
她吊緊祁汐的胳膊,「嫂子,我四級要是考到500分以上,就去北城給你當伴娘好不好啊?」
祁汐莞爾:「好啊。」
「行了。」陳焱拿過祁汐手裏的紙袋,塞陳端端懷裏,「趕快回學校做題去。」
陳端端不想走,弱聲反駁:「可我都複習一天了……」
「好了。」段凌雲上前來,他抬手撥了下女孩長長的馬尾,自然又親昵。
「你們宿舍前面不施工呢么,晚了不好
走,先回去吧。已經給你叫車了。」
陳端端回頭看男朋友,眯眼笑:「好~」
綠色的出租恰時停在路旁。女孩擺手跟兄嫂朗聲道別,坐進拉開的車門裏。
給女朋友關好後門,指導員回過身,正對上隊友黑沉沉的眼。
「段凌雲。」陳焱的語氣也沉甸甸,不爽的意味很濃。
「我發現你現在,挺會拿捏我妹的啊。」
「……」
段凌雲乾笑了聲:「兄弟,講點理行不。不你讓我別耽誤她學習的么。」
陳焱不屑嗤:「你離她遠兒,更不耽誤。」
段凌雲低聲罵了句,搖搖頭轉開話題:「說正經的——」
「我們本來想着今晚不訓了,好好送你。」他朝身後的營房大樓示意,「結果剛上面臨時來人突擊,現在正訓着呢。」
陳焱微怔,隨即點頭:「訓練要緊。我這兒也沒什麼送的。」
嘴上這麼說,祁汐還是將男人眸中一閃而過的黯然收入眼底。
「成吧。」段凌雲沖祁汐微笑示意,又將手裏軍綠色的挎包遞給陳焱,「那我就祝你倆一路順利。以後都順利!」
陳焱睨着包沒伸手接,薄而深刻的眼皮緩慢掀起來,看着面前的戰友。
段凌雲神色晃了下,似被觸動,但很快,他又漫不經心地笑:「怎麼,還想和兄弟來個依依惜別?」
「咱倆用不着吧我說,這不以後逢年過節的,都得見么。」
停頓了下,他刻意咬重字音:「對吧,老哥哥。」
「……」
陳焱一臉被噁心到的表情。他一把扯過包:「行了。快滾吧你。」
唇線緊了下,他又正色:「對我妹好點兒。」
「否則老子饒不了你。」
段凌雲笑:「還用你說。」
視線在眼睛微紅的祁汐面上繞了一圈,他使勁拍了把陳焱的肩:「你也一樣,兄弟。」
「得償所願了,一定要白頭到老。」
陳焱目光微動,點頭。
「一定。」
再一次坐回車裏,祁汐落下車窗,跟段凌雲揮手道別。
車身轉彎,視野里縮小的火焰藍一直沒有離開,定定望着他們遠去的方向。
直到徹底看不見,祁汐才收回視線。
「那裏裝的什麼啊?」她指着後排的軍綠色挎包問。
陳焱也不知道:「落下的零碎吧。」
「看看不就知道了。」
祁汐探身拿過包放在腿上,拉開拉鏈。
裏面的東西不算多,她最先摸出來的,是一個透明的小方盒。
「這是什麼啊?」
陳焱乜了一眼:「呼救器。」
「哦——」祁汐認出來了,「是你們在火場裏那個?」
「嗯。」
消防員在火場中靜止不動超過30秒,呼救器便會閃燈報警。
這是他們最不想聽到的聲音——一旦呼救警報響起,就意味着他們有兄弟倒下了。
段凌雲把這個留給他,意思應該有兩層:陳焱的呼救器基本沒響過,這也算好運的象徵。
同時指導員也在盼望,希望他以後能幫他們在火場裏搏命的弟兄,找到除呼救器外,更強大的保護屏障……
除了呼救器,包里還有好幾封信,應該都是隊員寫給隊長的。
祁汐沒有動,將信箋碼好重新放回包。
裏頭還剩最後一樣東西,摸起來薄薄圓圓的。
拿出來后,祁汐愣住:「這是……什麼光盤啊?」
「不知道。」陳焱說。
這東西不是他
的。他平時也不會用光盤聽歌。
視線朝車載音響瞟,祁汐立刻心領神會,抽出光盤放了進去。
一陣滋滋啦啦的噪音之後,清朗猶疑的男聲傳出來:「……好像好了?好了么,開始錄了嗎?」
「錄了錄了!」有人接上道,「誒快快,你先——」
「呃,說什——啊,陳隊,那我就祝你……一路順風,前程似錦!」
陳焱眉梢動了下:「這是小杜。」
「你二吧,坐飛機不能說一路順風的!陳隊,祝你們一路平安!」
陳焱笑:「這不雷子么。」
「陳隊,我祝你和嫂子百年好合,三年抱倆啊哈哈哈!」
祁汐和陳焱同時笑起來。男人嘴型「操」出一聲。
音響里的祝福還在繼續:
「陳隊,新婚快樂!祝你們以後一切都順心。」
「陳隊,什麼時候請咱喝喜酒啊?」
「別把咱忘了啊陳隊,得空也回來看看兄弟們。」
「就是,你走了郭子昨晚上又哭一鼻子,可捨不得你了!」
「我沒有!我就是,我進隊就一直陳隊帶么,第一次出任務他還把我護身後,我就是……」
「哎算了——陳隊,就,我一直都想謝謝你的。你放心,你教我的,我都記心裏。你不在,我們也會好好訓練的!」
「謝謝陳隊!」
「我們會想你的隊長!」
……
錄音里的氣氛熱火朝天,車內卻越來越沉默。
瞥了眼男人緊攥方向盤的手,祁汐偏頭看向窗外,悄悄揩掉眼角的濕潤。
消防員們祝福完畢,結他的掃弦聲又響起,他們齊聲唱起一首很應景的老歌:
「我怕我沒有機會,跟你說一聲再見。
因為也許,就再也見不到你。
明夜我要離開,熟悉的地方和你。
要分離,我眼淚就掉下去……」
小夥子們的歌聲不完美,但也如他們的祝福一般真摯清澈,輕易便打動人心:
「……我會牢牢記住你的臉,我會珍惜你給的思念,這些日子在我心中永遠都不會抹去。
我不能答應你,我是否會再回來。
不回頭,不回頭的走下去……」2
祁汐擦掉臉上的眼淚,偏頭看駕駛座。
男人面色如常,唇角很輕地彎翹着,似是依舊在笑。
被路燈照亮的黑眸中卻暈開一片殷紅。
祁汐伸手,輕輕搭上他放在車檔的手背。
陳焱指尖蜷了下,反手握住她的。
別離事,人生常有。
這一次,就讓我們不回頭地走下去。
往前看,是我們不會再有分離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