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第二百十一章
第二百十二章/2023.3.17
高長松去珍饈署不是當廚子的。
哪怕是唐王,都不能招一遠近聞名的修士、大商人、烏斯藏人當廚子,請人做工匠事,在這年代,實在是折辱得過分了。
他的工作,用現代話來說,是技術指導。
指導什麼?造糖啊!
唐王朝是不折不扣的“糖王朝”,在唐以前,有關蔗糖的記載並不是很多,民間用的多是麥芽糖。
照時間發展來看,大約在三國與唐之間的朝代,首次出現了蔗糖。
正史上雄才大略唐太宗沒同意玄奘西天取經,倒是派人專門去摩揭陀學習製糖技術。
高長松一開始沒大範圍做糖,只是他名下的店太多了,有賣副食品的。
副食品店中各色糕點賣得極好,長安城的達官貴人都愛吃,不知什麼時候,就被人進獻入宮了。
蔗糖跟麥芽糖的味道不同,這年頭的各種“蜜”甜度也不是很夠,很快就有有心人打聽高長松這用的是什麼糖。
一問,巧了,蔗糖。
當時,唐太宗手下的糖匠已經從摩揭陀學得一點技術了,可人家國人也不是傻的,教的時候遮遮掩掩,不肯全盤托出,他們只學了熬製法的皮毛,剩下的精粹提取,還要自己琢磨。
扯皮許久后,禮部的官員終於請來人當技術外援。
大多數時候,高長松都是讓他手下的糖匠去幫忙,只極其偶爾才自己去。
他也沒開放全部核心技術嘛!
*
高長松今天去,解決了熬製法中吸附沉澱的問題,大唐使者從摩揭陀帶回來的熬製法比較原始,想要將其改良成完成版,要實驗無數次。
高長松也不是很想在雄才大略李世民面前刷存在感,反正每次就解決一個小點,壓根不準備托出層數方案。
他兩手空空進珍饈署,出來時,手上提了好大一個櫝。
這玩意是古代食盒。
宮廷里的櫝很豪華,有足足五層不說,為保溫,夾層里還塞滿了棉花,高長松很喜歡邊框與盒表面的雕花工藝,花莖比毛細血管還細,美輪美奐。
禮部的小官員殷勤地幫高長松叫車,給他拒絕了,正經修道人,誰坐人力車啊!
食盒裏裝了御黃王母飯、生進二十四氣餛飩、玉露團等,都是內廷貢菜。
*
高長松第一次看內廷菜時被其工麗的外表驚到了,御廚別的不說,美商在線,配上牙盤,每道菜都精緻得不行。
果子晶瑩剔透,每一道褶皺都被精心雕琢過,真是藝術品。
他專門找到鍾離珺,邀請他一同賞味。
鍾離珺卻說:“哎,你可別太期待。”
“看着好,吃着卻一般。”
他是比較有發言權的,像他這樣拱衛皇帝的修士,絕對算天子近臣,平日裏被留飯實在是太正常了。
聽他說完,高長松就不興奮了,他想到了現代的網紅店與珍奇餐廳,就是看着好,吃着不香。
他被潑了一桶冷水,腦海中只余殘留的興奮,筷子尖兒在牙盤上方徘徊,不死心地說:“這麼多,總有道好的吧,否則皇帝的尊貴,又體現在何處?”
話這麼說,卻又從記憶深處扒拉出《末代皇帝》,其中有個片段,他記得特清楚,是說溥儀吃飯花樣是豐富,可菜到他面前,全都冷了,原因是做出來后要經過幾名試毒太監,回頭重熱,又怕給人下毒機會,於是他一名義上富有全國的皇帝,連道熱菜都吃不上。
唐代還沒後世那麼多條框,不至於這麼慘吧。
懷此想法,高長松下筷。
他先吃“消靈炙”,珍饈署的太監極力推薦此菜,說唐王御姊下嫁時,賜賞的御饌中有靈消炙這道菜,酷暑中,消靈炙獨領風騷,客人皆贊口不絕。
鍾離珺的招子黏在高長松身上,他指尖所向,正是鍾離珺視線的落點,他看高長松毫不猶豫從緊實而平整的方塊肉上撕下一縷,嘴巴張了張,沒說話。
高長松筷子初點肉,第一反應是硬。
這種硬是失去水份的硬,他想,若把這塊肉釣上房梁,風吹日晒三兩天,或許會變成風乾牛肉。
他廢九牛二虎之力,才從方塊形的消靈炙上撕扯下一小條,肉絲是棕褐色的,根根分明。
此時高長松已經沒什麼期待了,他甚至想:證明料汁不錯,把肉浸透入味了。
即便放低了要求,也不是一道美味,流失的水分令肉質變硬,主廚又加入了太多鹽……
鍾離珺看他皺成一團的臉,才說:“有傳言,靈消炙經過酷暑也不會腐敗,色正而味美,自宮廷流出后,大凡是出遠門的官員,都會帶上這樣一塊肉。”
高長松皺着臉道:“哦、哦。”
他算明白了,這玩意兒火,是因超長保質期啊!
保存長久、咸鮮咸鮮的,不就是鹹肉嗎?
初探索失敗后,高長松又陸陸續續吃過些宮廷美食,糕點最好,蒸碗第二。
可惜他不愛水淋淋的蒸碗,給出好評的只有點心了。
*
高長松提着大半盒點心,跟一道王母飯,犯起難來。
他想:找誰一起吃呢?
鍾離珺是不行的,他在朝廷點卯,今兒下午,似乎散修有什麼活動,孫元翔幾天前就邀請過他,他是報備過的。
他想找個閑的、能嘮嗑的一起吃點心。
思來想去,高長松竟提櫝去兩界山。
他對孫大聖的喜愛真摯而徹底,願意浪費一枚珍貴的錨點,就為能照料大聖!
……
兩界山的天很好。
這種好是很罕見的,或許是受地域影響,這兒一年有兩百天都看不見陽光。
不一定是飄着淅淅瀝瀝的雨,只是兩界山的雲層十分厚重,它們是湛藍天上的一塊膜,隔絕了刺人的陽光。
高長松偶爾會想,分管這一片的織女或許是孫大聖的仰慕者,她總是比別人多織幾朵雲,彷彿這樣就能在孫悟空身上蓋一層輕紗,讓他不用直面酷烈的光。
今天的天很清,雲很淡,連太陽光都像是春風,柔柔的,灑在人身上,像是母親的手溫柔撫過臉龐。
暖陽籠罩着孫悟空,將金棕色的毛照得金光燦燦,毛茸茸的雙手交疊在一起,墊在頜下,小巧的猴子腦袋歪着,雙眼緊閉,嘴巴微微張開。
他愜意的樣子,讓高長松默默撫上胸口,實在是太可愛了!
真想立刻拍下來!
可惜寧靜的酣睡沒持續多久,大聖十分警惕,一點兒風吹草動就能喚醒他,高長松向前走一步,他半隻眼睛就睜開了。
另一隻眼被毛壓着。
大聖眼神多好啊,看見高長松,那張寧靜的、沾染着睡意的臉立刻鮮活起來,他伸伸胳膊,精神百倍地招呼高長松,嗓音因亢奮而顯出尖銳之色。
“十二郎,你怎得來了?”
十幾年過去,他們已成了很好的朋友,孫悟空將自己的朋友、兄弟罩在麾下,仗義非常。
高長松提起高櫝,晃了晃說:“帶了些宮廷里的果子,還帶了好酒。”
孫悟空的眼睛更亮了。
“好好好,咱們哥倆好好把酒言歡。”
*
高十二郎是一名君子。
同高長松相處的人都這麼說。
他的脾氣好,行事又端方,倘若與他起了衝突,也不會暴怒,而是條分縷析,訴說利弊。
對處不來人也有底線,道不同不相與謀。
與他相處,總有如沐春風之感。
孫悟空卻不知這些評價,他對高長松的態度,既像是對一名朋友,又像是對花果山上的猴子猴孫,總是想多護着他一些,多教教他。
他與猴子猴孫特別像,看向自己的眼神既仰慕,又託付了全部的信任。
就連關切都是全方位的。
高長松展開茵席,將邊角掖進孫悟空身下,孫悟空說:“你忙這些做什麼,俺老孫趴這麼久,都快跟土地長在一塊了。”
“這不成,地上總有些塵土,大聖的毛這麼漂亮,怎能蒙塵呢?”
孫悟空不想他忙,可他樂意,有幫大聖梳毛的機會,高長松樂在其中。
各色吃食與葡萄酒在茵席上一字擺開,孫悟空好酒,端起淺口碗將酒水一飲而己。
高長松看他吃,內心浮現詭異的滿足感。
金色的猴腦袋在陽光下直晃蕩,在氣流的吹拂下,猴毛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真想伸手順一順。
高長松連忙甩頭,把他的痴漢念頭甩了出去,隨後跟孫悟空通風報信:
“唐王請高僧玄奘主持七七四十九日水陸法會。”
孫悟空聽這話,也沒悟出些什麼,他愛玉露團的滋味,一口一個。
高長松還是忍不住劇透了,玄奘都來了,怎麼可能竹籃打水一場空。
他緩慢道:“玄奘有西行之志,水陸法會上觀音菩薩現身賜他錦襕袈裟……”
此話一出,孫悟空酒也不喝了,點心也不吃了,扭頭死死盯住高長松,眼神銳利得能把人戳一窟窿。
“你的意思是!”
高長松想到孫悟空過的苦日子,內心湧起一股巨大的酸澀,他熱淚盈眶道:“大聖,西行在即啊!”
五百年,終於熬出頭了!
喜悅如鋪天蓋地的巨浪,衝擊孫悟空,要不是他還被壓着,肯定要上天入地躥一番,用金箍棒把天捅出個窟窿。
可惜,佛祖還禁錮着他,情緒只能在胸懷中激蕩,找不到發泄的出口。
他的瞳孔真在震顫,猴爪子死死扣住高長松的手腕道:“當真?!”
高長松給扣得齜牙咧嘴,心說:不愧是大聖,這爪子真有勁啊!
“這還有假?若不是得了確切的消息,我也不會跟大聖您說。”高長松又說,“就是那和尚是人族,沒有上天遁地之能,從長安走到兩界山,起碼要一月有餘,大聖怕是要等些時日。”
孫悟空一陣朗笑:“俺老孫都等了五百年,不過百日,又有什麼等不得的?”
他眼神卻不那麼說,一會兒看看天,一會兒看看地,恨不得下一秒就從山裏跳出來。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勉強冷靜,問高長松:“你可知那和尚性情如何?”
他們可要一起進行八十一難呢,如果性格不合,難免發生矛盾,此外,孫悟空還有另一重擔憂。
他怕和尚的意志不夠堅定,走一半就怕苦怕累不肯走了。
這可不成,他老孫能不能逃出窘境,護猴子猴孫一世周全,全寄托在對方身上。
這就觸及高長松的知識盲區了。
按照西遊記劇情,唐僧跟孫悟空,肯定是很不合的。
誰叫原著中的唐僧又膽小、又愛碎碎念,還總是錯怪孫悟空呢。
他的意志吧,也不是特別堅定,比如說在女兒國時,差點就真動了凡心。
但唐三葬是唐僧嗎?
未必如此。
他的鐵血作風與硬核頭銜給高長松留下了深刻印象。
高長松不敢傳遞錯誤情報,只跟孫悟空說:“看着是個好的,具體我也不曉得。”
這模糊的形容,讓孫大聖不大滿意,他難得說:“十二郎你行走世間,若有門路就幫俺老孫打聽打聽,看未來的師父是怎樣人。”
高長松立刻應下:“得嘞!”
……
從孫悟空那回來,高長松身上又多出一重差事。
這也成為他近期最樂意忙的事兒。
別說,哪怕是他,也對陳玄奘的經歷好奇呢!
在信息不流通的古代,最快的打聽方式,就是找玄奘的熟人,高長松在犄角旮旯里扒拉許久,只找到一位半生不熟的。
*
青鳥的翅膀劃過西番哈密國的天,若有所感似的,草原上的牛羊抬起頭,似追逐那抹青綠色的身影。
多年間,“青鳥郵件,使命必達”已成為一句口號,響徹三大洲。
只需付出一定靈石,遠在東勝神洲的商賈,便能在十日內收到家鄉的來信。
此外,青鳥們還拓展了業務,與生產小報的書商、髮型邸報的衙門達成良好合作,定時定點投送。
當然,此舉也影響了街上小童與潑皮無賴的生意,他們間爆發了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直到現在,彈弓打青鳥的行為都屢見不鮮。
青鷺是高長松的專屬信使,十幾年前就為他提供服務,她的原型比鷹還要大,既不畏懼東海的風浪,也不擔心攔路的妖魔。
她飛入烏斯藏的天空,這是青鷺頂頂熟悉的國度,她知道,高十二郎的家鄉就在烏斯藏一不起眼的村落。
今天的信,不是帶到高老莊的,她要去村落旁的城鎮。以青鷺的眼光來看,古格實在不是個繁華的小鎮,太多地方比他大、比他熱鬧了。
高長松委託她去金沙江旁的寺廟,將信送到和尚手裏。青鷺在金沙江旁盤桓數次,才找到小小一間廟。
甭說與大相國寺比,大凡有點名聲的寺廟,都比金沙寺氣派,這裏甚至沒有山門。
青鷺卻不敢輕視,她能感覺到,小小的金沙寺蘊藏着豐富的能量,佛光幾乎凝成實體,金燦燦的刺傷她的眼。
她當即化作俏麗的少女,蹬蹬蹬爬上台階。
院門口永遠有小沙彌掃地,聽見動靜,剛抬頭就見女郎明晃晃撞入眼眶。
他倒吸一口冷氣,眼睛都被撞疼了,心中不停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青鷺才不管他,乘勝追擊道:“小師傅,你認得凈塵法師嗎?我給他送信來了。”
“凈塵師父是我們這的住持。”小沙彌憋出這句話來,“女施主稍等,我進去通報一聲。”
“哎。”青鷺高興極了,“就是說高長松高十二郎送信來了。”
小沙彌的表情立刻就變了,高長松這一姓名讓他肅然起敬,驚喜與嚴肅兩種情緒在眼中交替。
烏斯藏人的衣食住行總有一塊跟高長松搭邊,他的產業涉及生活的方方面面。
此外,他又在唐混得風生水起,給烏斯藏人爭光。
小沙彌立刻判定,高十二郎出面,一定有大事,於是他丟下掃帚,急匆匆轉身,只留給青鷺一個背影。
他略帶喘息的話語融化在風中:“女施主且等等,我立馬通報主持師父!”
都來不及找人將青鷺迎進去。
*
凈塵比小沙彌淡定多了。
當他踱步至青鷺面前時,閱遍天下美色的青鳥眼前一亮。
年輕時,凈塵的形象完美切合妙僧無花,十幾年過去了,歲月並為在他臉上留下多少痕迹,只將他打磨得更成熟、更有味道。
青鷺差點就兩眼冒紅星了,好在她牢記自身職責,先將信件遞給凈塵。
凈塵也覺這信來得蹊蹺。
他了解高長松,若真發生不得了的大事,對方肯定歸寧,親自找他。
展開信,一目十行地看完,凈塵胸口提着的那股氣驀地鬆了下來。
他甚至有閑心琢磨,為何高長松要送這樣一封信,他又為什麼要了解陳玄奘了。
這些光靠想是想不出來的,凈塵只是玩味了一會兒,對青鷺說:“還請施主在這小住兩日,待我將信寫完交關於你。”
青鷺連連擺手:“不打緊,不打緊,你寫上一旬都沒關係。”
那樣,她不僅有空休息,還有時間旅遊。
凈塵與她商量好后,就帶着那封信,回到自己的齋舍。
誠然,他跟陳玄奘有交集,但那交集並不是很多,絕大多數的高僧,都有類似的交集。
“陳玄奘是個怎樣的人?”這題超綱了!
可什麼都不寫,又不成。
凈塵推開齋舍的門,盤腿坐在蒲團上,他用一根細繩紮緊寬大的袖口,磨墨揮筆。
他給高長松回了一封信,題目是“我眼中的陳玄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