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說句真心話

第五章 說句真心話

第五章說句真心話

“一林,你來了。”

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扒開人群,擠到林一林跟前,咧開嘴巴,平淡無奇的問候了一聲,然後傻乎乎無聲的笑。

林一林卻感到異常親切,上前拉住他的手,輕叫一聲:“石頭哥,我來了。三爺說,我們以後不走了。我和你一起上學。”

小男孩憨笑着直點頭。

在他身後,站着一個身材魁梧的大漢和一個身材瘦削、頭髮花白、臉龐黝黑的婦人。大漢腦袋右側明顯塌陷了一塊、右耳缺了半拉、一長條暗紅色傷疤從右額頭斜斜向下直到耳屏,看上去極為可怖、凶煞、令人畏懼的中年漢子。

“四爺,四娘,”

見到林灣村唯一認識的一家三口,林一林興奮而又略顯羞澀和拘束,開口招呼。

“一林,我的兒,想死四娘了。”婦人輕呼一聲,幾步搶上前,蹲下身,一把將林一林摟進懷裏,眼裏霎時湧上一層霧水。

林一林仰起頭,遲疑着抬起小手,在婦人臉上摩挲着,嗓音里含着哭腔問道:“四娘,去年你和石頭哥來城裏看我,還說等我長大了,要進城燒飯給我吃的。可我還沒長大,你啷么就變得這麼老了?”

四娘“嗚”的哭出了聲,更咽道:“我苦命的兒,以後…以後四娘四爺天天給你燒火做飯,把你養的白白胖胖的。”

“大喜的日子,哭哭啼啼的幹麼事,昂!…把一林娃兒都惹哭了。”面相凶神惡煞的四爺一把拉起四娘,上下打量了林一林一番,不滿道:“嗯,今年過八歲了吧,啷么還沒怎麼長個子。昂!…這個老三,等會找他算賬。”說話聲喉嗓大,瓮聲瓮氣的,語調里卻透着一股子說不出的親切。

四娘牽着林一林,抹了把淚,朝四爺翻了個白眼道:“小點聲,打雷似的,嚇着我娃了。傻大個有什麼好?我家一林長得多靈醒,天生就是個讀書的好胚子,光長個大個子有個屁用,都像你癟腦殼一樣長得像頭牯牛,只會使蠻力耕田種地餵魚呀?”

被她搶白的四爺也不知惱,在一旁嘿嘿的憨笑。

婦人一掌推開他,一把往旁邊一撩,拉過石頭,讓他和林一林面對面站着,嗔怪道:“石頭,你個死憨子,沒看見你一林兄弟坐了一天的車,喉嚨里乾的冒着煙呢,還不快去端碗水來!”

石頭和他父親一樣憨厚的笑了笑,一聲不吭的伸手從一側褲袋裏一摸,掏出一瓶娃哈哈,遞給林一林,林一林默不作聲的豎起小手掌,擋在胸前,指了指石頭,示意讓他自己喝,石頭憨笑着,又伸手在另一側褲袋裏一摸,又掏摸出一瓶娃哈哈來。林一林這才接過來,兩人笑着擰開瓶蓋。

剛喝了一口,林一林記起什麼似的,突然停了下來,轉過頭四處張望,在人群縫裏發現了正一臉緊張的拽着秋水衣襟東張西望的秋葉,開口叫道:“姨,小葉子,這裏。”

待秋葉從腿縫中擠過來,林一林將手中的娃哈哈遞給她,指了指石頭,對她道:“石頭哥。”

秋葉顯然渴極了,咕嘟咕嘟一口氣喝光,這才睜眼看向石頭,兩眼眯成一彎月牙,笑着甜叫道:“石頭哥。我叫秋葉,秋天的秋,落葉的葉。你也可以和林哥哥一樣叫我小葉子。但我是冬天生的,樹上也沒有葉子。”

石頭點點頭,憨笑道:“小葉子。”手卻又伸進褲袋裏掏摸,這次摸出來的不是娃哈哈,卻是一把精緻的帶鞘小彎刀,依舊憨笑着道:“以後誰要是敢欺負你們,我捅死他。”

一句話,嚇了秋葉一大跳,有些畏懼的朝林一林身邊靠了靠。林一林狠狠的瞪了石頭一眼,石頭憨笑道:“說著玩,忽你的。”又一手拉着林一林,一手拉着秋葉,道:“走,我們到廣場上去,大志哥、大兵哥他們剛放學,都在那邊等你呢。”

林一林手上用力掙了掙,沒掙脫,有點難為情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石頭憨笑道:“餓了?別急,苕溥他媽余嬸一大早就在廚房裏準備着呢,等會我爸掌勺。新家也有人收拾,不要你們操一點心。走吧,他們都想認得你呢。”

所謂新家,其實是七八年前林灣村村居改造時,林家鯤兄弟在自家老宅基地上修建的兩棟樓房,分別為一號院和二號院,建好后只有父母回來小住過一段時間,兩兄弟卻從沒有正兒八經的入住過。後來石頭一家三口住進了林家鵬的房子二號院,林家鯤的房子一號院則基本上閑置着。歷經數年風雨,房子外牆早已變得灰撲撲的,甚至有幾處小塊剝落,略顯陳舊。這次張富貴、林一林和秋水、秋葉母女四人回到鄉下,新家就安置在一號院。

長得黑炭似的的村主任林家康、滿頭白髮的村會計徐躍進招呼一幫村民風風火火的將不多的鍋碗瓢盆、被褥行李從卡車上搬下來,又安排幾個婦女協助秋水樓上樓下收拾、打掃、清潔。

人多事少,加上四娘提前幾天就打掃過一次,不大一會,活兒就幹完了。有人還快手快腳的在大門兩側貼上了一副對聯,在門廊下掛上了兩盞大紅燈籠,一號院裏裡外外煥然一新,樓上樓下笑語喧嘩,喜氣洋洋。

像荒蕪的草原上忽然下了一場春雨,一夜之間就變得滿眼碧綠、鳥語花香、生機盎然一樣,原本陰冷昏暗的樓房裏一沾上生活的氣息,頓時就鮮亮活潑溫暖起來。尤其是農村婦人們,不管年長的還是年少的,也不管之前熟悉不熟悉,拉過幾句兒長女短的家常話后,一下子就熟稔了許多,彷彿一母同胞的姊妹、幾十年的閨蜜妯娌,挨在一起嘰嘰喳喳、嘻嘻哈哈,親密無間得連男女床第間的私密話也能倒出來,膽大得葷素不忌,直白得毫無遮掩。

習慣了辦公室風花雪月的秋水哪裏經過這種湯頭,先是驚訝且厭煩,眼神越來越冷,繼而害羞而好奇,臊的臉皮發燙,到後來,幾個婦人越來越放開,直聽得秋水臉紅耳赤,心如鹿撞,更不敢搭半句訕。有婦人和她問這問那,她都三言兩語簡單應付了事。眾婦人見她眉目如畫又氣質如蘭、談吐不俗,心裏生了敬畏,便不再擾她,自顧自的談天說地,不知為何,言語更加的粗鄙放肆。

秋水只好低着頭默默無聲的忙這忙那,卻不曉得自己手腳不停的到底忙了些啥。

她隱隱明白,自己剛來第一天可能就要得罪人了,但要她放下身段刻意去迎合接納這種粗俗,她從內心裏卻是堅決抵制的。

她曉得這些婦人們後來是有意為之。明知和她之間差距很大,大到天差地別,追趕或拉攏均無望之下,索性自個兒主動拉開距離,將自己貶到污泥濁水裏,更加突出這種差距,把你打入另類,完全徹底孤立,讓你一個人去高處孤芳自賞。若不勝寒,你自會仙人下凡,與民和光同塵。

這正應驗了《孔子家語》裏的那句話:久居蘭室而不聞其香,久處鮑市而不聞其臭。

好在村婦們還沒形成共同意志,僅僅處在一種無意識或下意識排斥的萌芽階段,臉面上還是其樂融融的。

就在這不尷不尬之際,有人及時解了圍。

傍晚時分,村主任林家康在門外大聲喝道:“媳婦婆娘們,屁大點事,摸摸打打還要做到啷個時候?有這閑工夫,娃都生養一窩了。”

婦人們“哈”的一聲鬨笑,拋下秋水,爭先恐後急匆匆下樓,到了隔壁二號院。

二號院堂屋裏,四爺四娘和一個面容姣好的婦人已經擺好滿滿兩桌子菜,靜待來客。院內院外飄蕩着飯菜誘人的芬芳。

婦人和小孩子們一桌,男人們一桌。沒找着座位的,便端着個飯碗在桌邊或后廚灶台邊對付了事。

男人這一桌,張富貴和村主任林家康居首,會計徐躍進和村醫林家榮以及另外兩個村組幹部共四人打橫,個體運輸戶林家琪和村理髮師林遠彬敬陪末座。林家榮、林家琪兩人都是林一林的遠房叔叔,林遠彬則和林一林同輩。

等人都坐齊了,四爺從後房裏單手拎着一箱酒出來,擰開了一瓶,往桌上一頓,瓮聲瓮氣道:“酒菜管夠。昂…你們先喝着,我在後面再炒兩個菜。”說罷轉身去了。

一股濃郁醇厚的酒香蓋過飯菜的清香,溢滿堂屋。

林家康搶過酒瓶一看,滿臉笑開了花,先給張富貴和自己斟滿,然後將酒瓶重重往桌上一頓,叫了聲:“好酒,老三大氣!今天大家都要喝好,不然對不起張總和癟腦殼。”

眾人一看,暗自咋舌,看張富貴的眼神更不一般。白瓷瓶紅蓋紅飄帶,大紅標籤,儼然是正宗的茅台陳釀。

另一邊,秋水垂着頭跟在後面,徑直去了女人小孩那一桌。剛端起飯碗,就見張富貴邊招手邊大聲喊道:“哎哎,秋總,來這邊坐。”

不等秋水回答,又給滿屋子人介紹道:“這位大美女叫秋水,就是望穿秋水的秋水,是我們鯤鵬集團公司的財務總監。呃,多說一句,在我們集團公司,財務總監屬於董事長林家鯤直接管理,和我是同一個級別的。”

喧鬧的堂屋裏突然變得一片安靜。

所有人,男人和女人,全都側目看向秋水,臉上神情變幻,或敬畏,或驚艷,或讚賞,或嫉妒,不一而足。就連孩子們也都不明所以的停下手裏的動作,仰頭東張西望,好奇的看大人們各種臉色。

秋水擺擺頭:“算了,我又不喝酒,在這邊吃就行了,林主任,徐會計,還有各位,你們慢點喝,少陪,得罪了。”說罷,不言不語的低頭拈菜、扒飯。

秋總?滿桌子婦人驚呆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敢動筷子。我的個娘噯,難怪人家連話也不和我們多說呢,原來這漂亮的不像話的女人還是個她們從沒見過的大老總啊,先前我們竟然在她面前亂說一氣,不曉得她會不會嫌棄報復我們,簡直太嚇人了!趁宴席剛開始,趕緊補救吧。

於是,眾婦人一個個站立着拿起筷子,下箸如飛,全都夾到秋水碗裏,眨眼間,秋水飯碗裏的魚啊肉啊蔬菜啊,堆成了一座小山,看得幾個娃娃們一陣眼饞。

“哎哎哎,大家別客氣,以後就是鄉里鄉親了,不用這麼生分的。來,來來,都一起吃。”秋水忙不迭的回敬,給每個人都夾上一筷子。婦人們便重新展露笑顏,爭先恐後的誇秋水膚白貌美,秋葉乖巧伶俐,一林眉清目秀,嘰嘰喳喳,將自己平時肚子裏積攢不多的文雅詞彙一股腦的倒了出來,讓秋水三人頓時有種眾星捧月的感腳,心裏飄飄然美不勝收。

一頓飯吃得匆匆忙忙,等眾婦人也吃完散去,秋水進了廚房,挽起袖子,趕緊幫忙收拾碗筷、洗洗刷刷,不時給還在喝酒的一桌男人們炒一盤雞蛋、上一碟醬菜、加半袋油炸花生或是豌豆。又得到男人們一頓猛誇,說什麼“閉花羞月”、“秀外慧中”、“上得廳堂下得廚房”,讓四娘和余寡婦連吃了幾碗醋方才解渴。

直到這時,秋水才知道,四娘名叫張曉嬌,張富貴的親妹子、大劉-也就是四爺-的妻子、石頭的媽媽。一直在廚下幫忙面容姣好的卻是鄰居余蘭、林灣村小賣部的老闆娘。村裡人名面上稱呼她老闆娘,背地裏卻都叫她余寡婦,只因家裏的男人早已經歿了幾年,店裏就靠她一個人辛苦打理,養活她和智障的兒子。

飯後,林一林耐不得和人說話,獨自去了村圖書室。幾個年紀不相上下的男孩女孩見他寡言少語難以親近,又有家庭作業要做,便也都陸續散了。背地裏卻笑稱新來了個憨頭憨腦的“小憨巴”。

林一林萬萬沒有想到,還沒等腳跟站穩,他就被人起了一個綽號。暫且不表。

林一林粗略瀏覽了一遍書架上的書,選了兩本夾在腋下,掩好門,抬頭見月亮漸漸升起,廣場四周朦朦朧朧亮起了一圈昏黃的路燈,廣場中央幾盞地燈齊刷刷打開,將偉人揮手雕像照得上下通亮,星空下顯得愈加巍峨高大。林一林仰着頭看了老半天,心裏很清楚這位偉人寫了很多膾炙人口的詩詞,自己曾反覆讀過多次,心中遂湧起一股衝動,很想在他老人家面前大聲吟誦幾首,可此刻偏偏就想不起一句來,越是着急回想,腦海里越是空濛一片,不覺沮喪的又想捶開自己腦袋,看看裏面到底發生了什麼變異古怪。

直到脖子都發脹變酸了,也沒想起一詞半句,林一林這才心有不甘的嘆息一聲,慢步踱回到新家一號院。上了二樓,見秋葉帶着石頭和一個年齡相仿的少年在展示她和林一林琳琅滿目的玩具和小人書。

林一林打量了這個埋頭玩玩具的少年兩眼,覺得他有點怪怪的,渾身上下看上去很是整潔,還少見的戴了兩隻黑色的袖籠,只是這袖籠骯髒之極,像塗了一層又一層漿糊似的,又像古時戰士戴的鎧甲臂護,硬硬的閃着白色的光;眉眼倒還清秀,可偏偏拖了兩條長鼻涕,隔一會就使勁聳一聳鼻子,發出響亮的“嘶”“嘶”聲,明顯患有比較嚴重的鼻炎。

經秋葉介紹,林一林才曉得這少年原來就是余蘭的獨子,姓汪名少甫,就住在隔壁小賣部,平時常和石頭一起的。林一林搭訕了幾句,本想陪他們玩耍,卻見石頭和汪少甫已完全沉浸在小人書和玩具堆里,根本沒心思搭理他,又聽隔壁有人聲喉嗓大的說著話,知道酒席還沒散去,便怏怏下了樓,從後門出來,穿過院子裏的菜地,躡手躡腳的進了二號院。

透過廚房玻璃門,林一林見忙裏偷閑的四娘、秋姨、余寡婦三個人一邊小聲閑聊,一邊側耳傾聽,也沒驚動她們,隨手拿過後門邊一張小板凳,悄悄摸到中堂前,緊挨着香案,將小板凳塞在屁股底下,雙手托腮,安靜聆聽,默默打量。

“老三,你…給我交個實底,呃…”中等個子、腰身粗大、長得跟黑炭似的村主任林家康似是喝多了,臉膛黑黝黝的發亮,一句話兩個酒嗝。

林家康林一林是曉得的,自家遠房堂伯。以前父親和叔叔兄弟兩人在時,林家康時不時就要到城裏拜會,就是見了張富貴也是前倨後恭的,一口一個“張總”,尊敬的很。此時喝了酒,膽子和架子都大了許多,一隻腳踏在林家榮的屁股邊上,一手夾着煙,藉著酒勁,指向張富貴,把“張總”變成了“老三”,紅着眼道:“家鵬現在到底…呃…躲在哪裏?他們兄弟倆…到底還有…呃…多少家當?你…呃,不許…說假話。”

“就是啊,老…呃,張總,”精精瘦瘦一頭耀眼白髮的會計徐躍進在一旁插言,他倒是沒喝多,頭腦還清醒得很,本想學林家康稱呼張富貴為“老三”,卻到底底氣不足,又及時改了回來:“這都好幾年了,你一直忙一直忙,連人影都見不着,這次回來安家了,就給我們個准信吧。不然者,這心裏老惦記着,總不踏實。”

“惦記誰?惦記什麼?”張富貴拿起酒瓶,給林家康和徐躍進斟上酒,自顧自端起酒杯,湊近嘴唇,“吱”地咪了一小口,眼皮耷拉着,又慢條斯理的伸手在碟子裏拈起一粒花生,丟進嘴裏,“咯吱”“咯吱”嚼得嘎嘣響,許久,才抬起頭,盯着兩人,眼底閃過一抹銳利的光芒,神色坦誠道:“林村長、徐會計,你們惦記家鯤、家鵬,惦記一林,我心裏真的很感激。可說句真心話,家鵬在哪裏,我是真的不知道,我要是知道而不說,哪還能坐在這裏和你們喝酒?公安那幫人不早把我給考走了。說句真心話,就連他是不是還活在這個世上,我也說不清。別打岔,你聽我說完…”

張富貴舉起手伸出一根食指,不客氣的朝正想插話的徐躍進搖了搖,繼續道:“至於家鯤兄弟倆的家當,我剛才已經把市中院的二審判決書的主要內容告訴過你們了,僅就我所知,家鯤、家鵬兩弟兄可以說已經是傾家蕩產了。不說別的,就連那4872元訴訟費我都沒交齊呢。徐會計,你別急,聽我說完嘛…”

張富貴見徐躍進急吼吼又要開口說話的樣子,面色不愉,再次將他打斷,繼續道:“說句真心話,你們不要以為我在哭窮,我是那樣的人嗎?你們看看林灣村的面貌,在整個香妃湖縣甚至是鳳凰城市,還能找出第二個嗎?柏油路、廣場、圖書館、村部、醫務室、居民小洋樓、月亮河大橋、千畝魚塘……”

張富貴一邊說著,一邊掰着手指頭一個一個列舉:“林村長、徐會計,說句真心話,這可是我們鯤鵬集團花了近四百萬真金白銀堆出來的。四百萬吶,香妃湖縣一年的財政收入那時也不過兩三千萬吧。啊?不是我在你們面前表功,當初老爺子和家鵬死活不同意,說村裡原來把他們家可欺負慘了,家鯤也猶猶豫豫。是我,張富貴一句話,讓老爺子回心轉意,並讓他們兄弟倆心悅誠服。你們知道當初我說的是什麼嗎?”

林家康和徐躍進被徹底帶入了張富貴的節奏,既有點不耐煩,更多的卻是有些好奇。想當年,林家老爺子可是被村裡縣裏當做是割資本主義尾巴的典型,挨過批鬥坐過班房的,後來林家兄弟一口氣拿出這麼多錢回鄉搞建設,就是他們也沒想明白到底圖的是什麼。聽張富貴提起這陳年往事,不覺勾起了埋在心底多年的疑惑。兩人連連搖了搖頭,不由自主的將身子往前探了探,一臉急切想知道答案的樣子:“你是啷么說的?”

“喝酒,喝酒,咱慢慢喝,慢慢聊。”張富貴卻不急着揭開謎底,微微一笑,端起酒杯,伸長手臂,和林家康、徐躍進碰了一下,“吱溜”一聲,喝乾了杯中酒。

林家康一仰脖,杯到酒干,兩眼通紅,舌頭髮直道:“兄…碟,實不…相瞞,我…小舅子…在…法院,他…他,呃…”

話沒說完,屁股“呲溜”一下滑下去半截,人已仰躺在椅子上,嘴巴半張着呼呼噴出酒氣,眼睛半闔半閉,徹底醉了。

徐躍進見狀,不滿的“嘖”了一聲,眼巴巴看着張富貴,卻不想張富貴斜都沒斜他倆一眼,又伸出三根手指,在碟子裏拈起三顆花生米,手腕就那麼輕輕一抖,三顆花生像長了眼睛一樣,排成一列,飛行了足足有一尺遠的距離,居然準確無比的一個挨着一個的飛進他嘴裏。

徐躍進揉了揉眼睛,發現自己眼睛沒花,剛才確實沒看走眼,正狐疑着,就見張富貴輕車熟路的又拈起三顆花生米串成一串三連星丟進嘴裏,“嘎吱嘎吱”的慢嚼細咽。

徐躍進像見了鬼一樣,目瞪口呆:這是什麼騷操作?就憑這手絕活,要是在戰場上扔手榴彈,敵人豈不是連躲進耗子洞裏也逃不脫,更別說山洞了。林家鯤這幾個部隊複員轉業的戰友,看着長得歪瓜裂棗不怎麼的,啷么都有一手讓人驚嘆的絕門手藝?且不說張富貴,據傳那個只曉得在廚房裏燒火做飯的癟腦殼老四也了不得,不僅菜做得好,一手刀功那真是出神入化,更絕的是還會玩飛刀,眼頭極准,一刀出手,連跑進耗子洞的老鼠也逃不脫……

誒,我不是在和他探究家鯤家鵬兄弟的家產嗎?怎麼繞來繞去全繞進耗子洞裏了?

徐躍進看了林家康一眼,見他腦袋一歪一點、酒醉正酣,一根清亮的絲線從他嘴角牽出,連綿不斷,筆直的垂落到地上的樣子,心裏頗為惱恨:他麻的,說的好好的一個紅臉一個白臉,龜兒子一上酒桌看見好酒就黃了魂,只知道灌貓尿,把正事都耽誤了。忙道:“張總,說正題,別扯遠了,快點接著說吧。不然者,天都要亮了。”

村醫林家榮卻急忙插嘴道:“張總,徐會計,家康今天過量了,現在這狀況不是蠻好,為防意外,我看還是抬到我哪裏掛一瓶吧。”

這年頭,喝酒喝死人的事時有發生,報紙電台三不知就有這方面的報道。他們可不敢大意。張富貴和徐躍進等人忙點頭贊同。林家榮便招呼林家琪和林遠彬兩人一邊一個將林家康架起來,送去醫務室打點滴。留下兩個村組幹部繼續陪酒。在一旁站立半天的四爺走到林遠彬的位置上,和張富貴對面而坐。

四人一走,張富貴像是突然醒悟過來一般,一拍腦袋:“呀,老四,記得剛才說哪兒啦?哦對,徐會計說我扯遠了,我扯遠了嗎?我沒胡扯淡呀。當時我說什麼來着?讓我仔細想想,哦,對了,我背誦了一段領袖的話。我現場學學給你們聽。”

說著,張富貴搖搖晃晃站起身,兩手背後,嘴裏抑揚頓挫的忽然飆出一口川腔:“我們要鼓勵一部分地區、一部分人先富裕起來,然後,先富帶后富,讓越來越多的人富裕起來,達到共同富裕的目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先富起來的地區帶動幫助落後貧窮的地區,先富起來的人帶動幫助落後貧窮的人,是一個義務。…苟富貴,毋相忘嘛……”

癟腦殼老四靜靜的坐在張富貴對面,耳聞目睹張富貴搖頭晃腦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麵皮扯了扯,卻仍不動聲色,連眉毛都動也不動,只有臉上那條赫人的傷疤像蜈蚣似的抖了幾抖。但心裏正暗自連連冷笑:除非老九復生,想打老三的主意,做夢去吧,怕是喝了老三的洗腳水,還當是茅台五糧液呢,夠味。

躲在後廚偷聽他們談話的秋水、張曉嬌和小賣部老闆娘余蘭卻忍不住掩口葫蘆而笑。

張曉嬌見秋水褲管上不知在哪沾的灰,一把扯下圍裙當作撣子,在她在身上“噗噗噗”連打幾下,沒好氣道:“狗入的們,吃老娘的喝老娘的,嘴裏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心裏比茅肆(廁)里還臟,什麼惦記家鯤家鵬,還不是惦記着我一林娃兒家裏的錢。”

“呵呵呵”,正說著,斜靠在香案邊被所有人忽略存在的林一林忽然輕笑出聲。張曉嬌、秋水、余蘭三人嚇了一跳。探頭細看,這才發現坐在中堂香案夾角里像只大黑貓一般蜷縮着的林一林。張曉嬌兩步走出廚房,彎下腰身,一把將林一林拉了過來,小聲啐笑道:“我的乖兒,你什麼時候溜進來的?一個人在笑么事?走,四娘給你留了一碗扣肉,好吃的很吶。”

林一林抬頭笑眯眯道:“不吃。三爺說真心話,好有趣。我還要再去聽一會兒。”

三個婦人聽了,皆呆楞了片刻,隨即不約而同的捂着嘴,“吭哧吭哧”笑得前仰後合,都沒料到這麼個小娃兒竟然一語中的,道出了她們的心聲。

說句真心話,今天張富貴的表現可真是讓他們大開眼界,與她們心目中固有的“哥哥”、“老總”、“老三”等等諸多形象大相逕庭,相去甚遠。

沉着,老練,精明,幽默,詼諧。

這是秋水、余蘭和張曉嬌她們眼中的張富貴。

但四爺最看重的卻是:掌控。

早在張富貴四人決定前來林灣村之時,三爺就開始讓四爺摸清“敵情”,制定了“林氏貓耳洞”“隱居方略”。只是出乎意料的是,在他們剛來的第一天,林家康徐躍進居然就挑起了“戰爭”。面對“勁敵”,張富貴只能靈活機變,採取分化瓦解、各個擊破的戰術予以應對。先是投其所好,縱橫捭闔;擺上幾瓶好酒,發動桌上其他人,重點圍攻林家康、徐躍進兩人;然後獅子搏兔,趁機一舉灌醉關鍵人物,也是對方實力最強的林家康;最後再牛刀殺雞,集中精力對付徐躍進。如此嚴謹周密,層層推進,哪是一般人能夠抵擋的?

可就是這樣,老兵張富貴手裏還握有林家鯤早早就為他們留下的王牌之一:四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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偵察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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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說句真心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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