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母豬瘋
第十二章母豬瘋
事後好長一段時間,林灣村安靜祥和,月亮灣風平浪靜。幾個人恢復后,林一林從嘴無遮攔的古江口中,得知那一天林遠志和徐衛兵兩人原本是想在河中捉弄自己和石頭一番,給兩人一點苦頭吃的,萬沒料到劇本還沒展開,就發生了一連串的意外。雖說如此,林一林、石頭、汪少甫等幾人仍然心存戒備,有事沒事都玩在一起,和林遠志徐衛兵離的遠些。
月亮灣事件,給村裏帶來了幾個明顯的變化。
一個是余寡婦余蘭、汪少甫母子兩人的地位在村裡顯著上升,就連當面叫他們母子倆“余寡婦”“苕溥”的人明顯少了許多;十多年後,人們再次記起了那一個老實善良、為了林灣村孩子不惜慷慨赴死的外鄉人。
一個是林一林和村裏的孩子們關係開始變得融洽了些。除了古江,基本上沒人再叫他“林憨巴”、“小苕溥”了。哪有“苕憨巴”懂得未雨綢繆,把褲子結成繩子,救了四個人性命的?出於欽佩和好奇,暑期里,來村圖書室和林一林一起看書習字的孩子們明顯增加了許多。就連最愛四處玩耍、不愛看書的古江,也被他姐古漓押着來過好幾次。
第三個變化,則有些出人意料了。
杜建國從市委黨校培訓回來后第二天,便見義勇為,捨生忘死的搶救下八條人命。這條消息,迅速登上香妃湖縣、鳳凰城和江北省三級報紙、電台、電視台。前來林灣村實地採訪的記者一時間絡繹不絕。
杜建國一夜之間成為了救人英雄、學員精英、黨員楷模、醫療衛生戰線標杆。提拔重用指日可待。
直到杜建國的英雄事迹傳遍大街小巷,大劉才明白那天他臨走時兩人對話中暗藏的含義。
“真是個鬼子六,太姦猾了,把你們的功勞全都歸到他一個人身上去了。哥、大劉,你們以後可別被他騙得賣了還給他數錢。”張曉嬌憤憤不已。
大劉憨笑:“大夫是我兄弟。”
“我們的命都是老九和他撿回來的,功勞都給他又算什麼。”張富貴平靜道。
張曉嬌無語:“兩個憨包。”一甩手,氣呼呼給自家兩個“憨包”做飯去了。不一會,又從廚房裏探出頭來,神秘的笑道:“哥,我晚上請了秋水母女過來吃飯,一起商量一林娃兒讀書的事。你去把鬍子刮一下,弄得清爽一些。”
轉眼到了九月,開學季。
大志(林遠志)、大兵(徐衛兵)、古漓三個年滿12歲的同齡人上六年級,古江、石頭和汪少甫三人上四年級,秋水和芳芳一年級。林一林連幼兒園才上過一年,更沒上過學,根據他8歲多快9歲的年齡,秋水和張富貴商量后,和村小校長好說歹說,決定讓他暫時到二年級跟班試試。
於是,林一林成為了林灣村小學個子最矮小、年齡最大的二年級新生。
上學報到第一天,古江就站在校門口攔住林一林“哇啦哇啦”宣傳展示了半天,讓林一林想不被師生們認得都不可能。要不是古漓趕來,揪着古江耳朵離開,還不知臉色蒼白的林一林是否還有勇氣踏進班裏。
從此以後,石頭、秋葉、芳芳、汪少甫四人便成了林一林的貼身警衛,每天上下學都護在他身前身後,成為林灣村小校園新的一景。用石頭的話說,他們是生死之交。
對於什麼“救命之恩”、“生死患難之交”的說法,古江渾不在意。男孩子之間玩耍么,哪沒有一點危險的?就是玩雙杠跳沙坑踢足球也有激烈碰撞斷胳膊斷腿的意外發生不是?所以該啷樣還是啷樣,無論是對年齡比他大的大志大兵,和他年齡相仿的石頭汪少甫,還是對比他小的林一林芳芳秋葉幾個,他都一視同仁,一如既往的誰都敢撩撥,“苕溥”、“憨巴”、“小算盤”等綽號不離嘴邊。
我爸古東噯,誰敢拿我怎麼樣?!
為此,石頭和古江不知打鬥了幾多回。直到有一天,急紅了眼的石頭亮出了腰裏別著的小彎刀,古江才明白,自己真的遇上了個兇悍蠻狠的主,惹急了他,那是真敢捅刀子的,這才收斂了許多。但他始終也沒弄明白的是:林一林看上去那麼弱小無力,可這個身強體壯的石頭為什麼對林一林這麼忠心耿耿,難道他真的天生就是林一林的帶刀護衛?還有秋葉、芳芳、苕溥三個人,為什麼就那麼死心塌地的跟在林一林屁股後面,甘當跟屁蟲?難不成他是唐僧轉世,菩薩指定了沙僧、豬八戒、孫悟空幾個跟着他去西天取經?石頭倒真像個只幹活不做聲的沙僧,苕溥像是豬八戒,貪玩又貪吃,那芳芳呢?雖然傻不拉幾的特別能跑,那也不像孫悟空啊。可還有個秋葉呢?如來佛祖?她媽媽秋老師倒長得像觀世音菩薩。
這個四人組合,還真是有點邪。
這一日,林一林和石頭一道相繼出了一號院二號院,叫上汪少甫、芳芳,四人有說有笑的向學校走去。遠遠的見着“林家鋪子”,林一林頓時覺得肚子裏“咕咕咕”亂叫起來,心裏七想八想的,如果老爹再要給一碗免費糊湯粉,自己是接受呢還是假模假樣委婉拒絕一次兩次之後才接受呢?正自臆想着,忽覺心裏發慌,腳底發軟,渾身一陣冷汗,耳朵里像飛進一群蚊蟲嗡嗡亂叫,什麼聲音也聽不見,兩眼金花爛放,剎那間模糊一片。
石頭、芳芳、少甫正說笑着,見林一林趔趔趄趄走了兩步,突然直挺挺站在那兒發獃,緊接着身子一軟,猝然委頓倒地,頓時嚇得目瞪口呆。三人急忙撲到他身邊,胡亂拍打呼叫一氣,卻不見他有任何的反應。芳芳和汪少甫立時哭了,石頭猛地轉身,急吼吼向村醫務室跑去。周圍馬上圍了一大圈人看熱鬧。
跟在他們後面而來的是古漓、古江姐弟。兩人正準備尋個攤子過早,見狀急忙扒開人群進來,見林一林安靜的躺在地上,一時也不知所措。古漓到底稍稍年長一些,蹲下身,伸出兩根細長的手指在他頸部探了探,感覺到了脈搏跳動,扭過頭,疑惑的問汪少甫和芳芳道:“他是不是有癲癇病?”
兩人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不曉得。”
汪少甫緊接着反問:“癲癇病是么家?”
古漓道一時語塞:“癲癇病,就是,呃,就是母豬瘋。”
“啊?”圍成一團的眾人都呆了,幾個膽小的聽到一個“瘋”字,嚇得馬上退後幾步,生怕躺在地上的人突然發瘋,暴起傷人。
“啊呀,個把馬,母豬瘋啊,那好辦。”孰知古江一聽這話,立馬興緻勃勃道:“閃開,看我弄醒他,一泡尿就行了。”說著兩腿叉開,開始解褲帶。
“瞎胡鬧!古江,你皮又癢了?”古漓羞怒不已,紅着臉斥道。
古江一縮脖子,停下手裏的動作,看了看四周道:“哎呀,出門時剛解了手的,沒尿了。哎,哎,個把馬你們幾個童子雞,有尿沒得?有尿沒得?這母豬瘋最怕童子尿,一尿就醒。快點快點。”不由分說的拉過兩個小男孩,開始扯他們的褲帶,手把手的教他們掏出小雀雀。
兩個小男孩咯咯笑着,兩道晶亮的水線噴薄而出。
就在這一刻,林一林出人意料的睜開了眼睛,就地打了個滾,剛好避開尿濺臉上。
“啊!”
“媽呀!瘋子!”
兩個小男孩嚇得一哆嗦,尿了自己一身,連褲子也沒繫上,轉身就跑。
“醒了?”古江興奮的叫道:“個把馬,我就說嘛,這童子尿治母豬瘋最管用了,還不用喝到嘴裏,一聞着尿味就醒。”
眾人哄然大笑,眼見林一林慢慢坐起身,真的沒事了,這才慢慢散去。
古漓撓了撓頭皮,滿臉不解的一步一回頭,拉着古江去了“林家鋪子”。
“你啷么曉得這個法子?”古漓手拿筷子挑了半天,才挑了一小口米粉,疑惑的問一旁吃的歡快的古江。
古江咬了一口油餅,嘴裏含混道:“什麼法子?哦,你是說童子尿啊。”
古漓羞惱的一筷子敲在古江頭上:“不許說,臟死了。”
古江嘴裏含着一塊油餅,扭頭看古漓,不解的問道:“臟?什麼臟?姐,你到底要我說還是不要我說嘛?”
見古漓即將暴走的樣子,古江這才恍然大悟道:“哦,我說,那個童子…啊,我哪記得是誰告訴我的。”
古漓氣的一摔筷子,將半碗糊湯粉一股腦倒進古江碗裏:“吃,你就知道吃。脹死你!”
古江口含半截米粉條,木然看着古漓小屁股一扭一扭的走遠,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發這麼大的火。
就這一會,石頭和林家榮醫生匆匆趕了過來,兩人將林一林扶到“蔡林記”面鋪前坐下,林醫生依次給他號脈、聽診、觀舌,詢問他過早了沒等等,一時也查不出什麼來,只好叮囑他再有什麼不舒服時,最好到縣醫院做個全面檢查。
“啷么啦?”林家榮走後,石頭輕聲問林一林。林一林搖頭。
“現在沒事了吧?”石頭又問。林一林點點頭。
石頭躊躇片刻,心裏糾結着是否要馬上回去告訴他母親和舅伯,不然者,一旦林一林真出了什麼狀況,他母親指定會毫不吝嗇的讓他再次品嘗竹筍炒肉和牙籤肉的。一想到那滋味,石頭就情不自禁的摸了摸屁股,緊盯着林一林問:“一林,你要是不想讓我吃竹筍炒肉,一定要給我說實話,真沒事?”林一林肯定的點頭:“沒事”。
石頭總算放了心,憨笑道:“那好,上課去吧。”林一林依舊點點頭。
“哎哎,林娃子,別走哇,給你們做了熱乾麵,吃了面再去,還早呢。”蔡林記老闆端着兩碗熱乾麵一路小跑的趕出來,將面碗塞到兩人手裏,又小聲道:“趕緊趁熱吃,林娃子,你這病莫不是低血糖吧?我家老太婆原來就是這個毛病,餓不得,一餓就要犯病,趕緊到縣裏去看看醫生。”
兩人道了謝,又招呼汪少甫和芳芳過來分享。
中午放學后,林一林一走出校門,就見石頭和古江又像兩隻抵角的牯牛,額頭抵着額頭在道旁對峙,徐衛兵在一旁挑燈撥火道:“真冇得趣。你兩個還打不打,不打我就回去吃飯了。看你們比瞪眼,還不如看兩頭牛挽角呢。”
這時,林遠志也走了出來,離老遠就喊道:“哎呀,都是自家兄弟,老這樣叮叮乓乓的搞么事,過兩天就是星期天了,你們約個地方,放開手腳干一場,分出勝負,輸了的從此以後不許再起板。行不行?今兒就散了。”
石頭搖頭,惡狠狠道:“我就是輸了,也不許他瞎喊亂叫。”
古江指着林一林,輕蔑的笑道:“喲嚯,他一母豬瘋、病齁子,老子叫一聲還犯法了?個把馬我又沒有叫你,他都冇爭氣,關你屁事?”
石頭犟着頭,目露凶光:“我爸和我舅伯說了,我和一林,同生共死。誰他麻敢欺負他,老子就捅誰!”說著,冷不丁從腰裏摸出一把小彎刀,手腕抖了幾抖,刀尖上寒光閃爍成一片刀花。
古江、徐衛兵猝不及防,急忙跳出圈外,面色凝重,一時竟不敢吱聲。
林一林走過去,拉住石頭,轉身就走。
直到兩人走遠了,古江還直愣愣看着他們背影發獃。徐衛兵拍了拍他肩膀,笑道:“哦,古江,怕了?”
古江一梗脖子,強裝硬氣道:“怕?我爸古東,我他麻怕過誰?”
林遠志譏笑道:“狗入的,不要老把你爸掛在嘴邊哈。我承認,你爸是厲害,但你爸打得過石頭他爸和舅伯嗎?”
古江睃了他一眼,神氣道:“我爸香妃湖無敵,他爸癟腦殼算個屁!”
林遠志看了看四周,將古江和徐衛兵拉倒一邊,雙臂摟着兩人的脖子,神秘兮兮道:“古江,告訴你們一個秘密。聽我爸說,那天你爸將我爸、張富貴,還有衛兵他爸一起邀到你家喝酒時,我爸開玩笑問你爸和張富貴,他倆要是交手,誰更厲害。古江你曉得他們是啷么說的嗎?”
古江瞪眼:“個把馬我哪曉得他們說的么事?那天他們喝酒談事,把我和我姐都趕到樓上去了”。徐衛兵問道:“啷么說的?”
大志神秘莫測的笑了笑道:“呵呵,古叔說,他那叫打架,張富貴、癟腦殼他們,那叫玩命。”
“就這?沒別的話了?那…那不還是沒說誰更厲害嘛。”徐衛兵瞭然道。
“就是,最多不過是難分勝負。”古江連連點頭。
“屁。”大志雙手推開兩人:“不動用武器,一般人打架,了不起是頭破血流,可張富貴和癟腦殼他們是誰,解放軍正規的偵察兵出身,正宗的王牌部隊,類似於美麗國的綠色貝雷帽和海豹突擊隊曉得啵。《第一滴血》你們都看過吧,裏面的蘭博就是貝雷帽。這些人一出手,至少是缺胳膊斷腿,稍微下手重一點,就能要了人命。你們說,誰更厲害?嘁,這都分不清,兩個憨包,看你們哪天吃大虧。”
說罷,獨自一人揚長而去。留下古江徐衛兵兩人在秋風中凌亂。
“小算盤,你說石頭他爸,個巴馬一個癟腦殼,真的有蘭博那麼厲害?啷么像聽天書呢。”古江不敢相信。
徐衛兵搖搖頭道:“哪個曉得哦。聽我爸說,癟腦殼手勁確實蠻大,一掌可以砍暈一頭大肥豬,殺豬是把好手。”
“哦,個巴馬那就沒得么事了。”古江釋然,笑嘻嘻道:“整個縣城裏的豬,差不多都是我爸殺的,一天能殺百把頭。這麼一比,還是我爸更厲害。”
徐衛兵被他給說笑了:“尼瑪哪有這種比法。屠宰場殺的豬全都算是你爸殺的?呵呵。”
沒兩天,“病齁子”“林憨巴”的名聲,隨着古江的大嘴巴,迅速傳遍了全村。
張富貴、大劉、張曉嬌得知林一林得了“母豬瘋”、上學路上突然暈倒之後,大吃一驚,趕緊帶林一林到城關鎮衛生院找到杜建國,讓他進行了一次全面檢查,最終結果卻是“一切正常”。
院長辦公室。張富貴拿着一大摞化驗單、檢查單,不無疑惑道:“大夫,你他麻搞准了沒有?一切正常?正常人會無緣無故的突然暈倒?你也算是個正常人吧,那你現在倒在地上給我看看。”
杜建國哭笑不得:“你個毒夫,還講不講理?醫生診斷只能依靠檢查結果,沒有依據的東西,我就是倒在地上也不能瞎說呀。”
“說句真心話。拋開所有這些單子,憑你自己的經驗,估計有幾種可能?”張富貴將手裏的單子塞進杜建國懷裏,霸道的命令道。
杜建國苦着個臉,思索片刻,扳起手指道:“突然心慌、頭昏、冷汗、暈倒,僅憑這些癥狀,估計會有如下可能:中暑、感冒、高血壓、低血壓、低血糖、心梗、心肌缺血、眩暈、癲癇…”
張曉嬌拿胳膊肘拐了拐大劉,低聲問道:“大劉,這老六到底是不是醫生啊?我怎麼覺得和巷子裏那些走街串巷賣狗皮膏藥的巫醫馬腳差不多啊。”
“哎哎哎,四嫂,怎麼說話呢,你兄弟我好歹是個衛生院長,怎麼和那些騙人的巫醫馬腳相提並論,這不是罵人呢嘛?”杜建國不樂意了,又鄭重其事道:“我再三告訴你啊,當年,你家老六可是軍區老虎連鼎鼎有名的首席醫師,記准嘍,是首席醫師,別再忘記了。”
張曉嬌尷尬的笑了笑:“我這和大劉說悄悄話呢,你屬狗的呀?耳朵這麼靈。”
杜建國一臉痛苦的皺眉耷眼表情:“四嫂,你這也叫說悄悄話?要是在走廊里,只怕全院都能聽到咯。”
大劉瓮聲瓮氣對張曉嬌道:“參軍以前,他就河南農村一劁豬佬,昂…最多只會給豬狗看病。還首席醫師?全班九個,昂…醫沒了四個,醫殘三個。”
杜建國怒道:“狗入的老四,你啷個不記得,前些天老子還一口氣救活了八個呢。”
張富貴讓他倆給氣笑了,擺擺手問道:“別扯遠了。說句真心話,按排除法,一林最可能是什麼毛病?怎麼治?”
杜建國毫不遲疑道:“從腦部拍片情況和你們所說的癥狀看,顱內顱外沒有腫瘤、沒有感染、沒有受傷,也沒有強直、陣攣表現,應該可以排除母豬瘋即癲癇。最大可能是低血糖。醫治的辦法很簡單,每天正常三餐,尤其是過早。平時荷包裏帶兩塊糖,有其它零食也可以。一出現心慌、耳鳴、冷汗、眼花等發作癥狀,就吃點東西喝點水,靜坐或靜卧一會就行了。”
張曉嬌忙問道:“腌菜行嗎?我做的腌菜,一林最喜歡吃了。”
“嗯,我看行。”大劉瓮聲瓮氣道:“就讓他背上那個綠罈子醬黃瓜,昂,一林最愛吃,也好看。”
杜建國看着這對奇葩夫婦,腦子裏亂成一團:“呃,四嫂…這個上學,呃,背個翠綠腌菜罈子…這形象也太獨特了吧。”接着又問道:“老三,老四,我知道你們很忙,每天起五更睡半夜的,但總能做個早飯吧?”
張曉嬌心虛道:“給他們留了早飯了。可天天吃剩飯剩菜,誰也受不了,有時他們就不吃。再加上經常停電,飯菜也沒法保鮮,好幾次都餿了,沒法吃。”
杜建國:“你們不會…連每天塊把兩塊錢…都沒有吧?”
張富貴揉着眉,低頭沉思不語。杜建國見狀,眼裏一酸,忙道:“好吧,這事我來想想辦法,每月給你們送幾瓶葡萄糖,一天一小杯,讓他喝着試試看。”
九月中旬,為培養和挑選小學奧林匹克賽、作文大賽後備苗子,全縣舉行了一場大範圍摸底考試,三年級以上學生都可報名。但到了基層,卻變成除了小學一年級新生不參加外,二年級以上全部參加測試。
兩天後,結果出來。成績一公榜,讓所有人掉了一地的眼珠子。古漓高居六年級榜首,汪少甫位居四年級榜尾。最讓人慘不忍睹的是林一林的真實得分,語文:33分,數學:10分,就連被人稱為“苕溥”的汪少甫得分也比他要好看一些。
雖然秋水竭力為林一林辯護,但學校還是一致決定,讓林一林退出二年級,從一年級開始學起。
在秋葉和芳芳同情的目光中,林一林背起書包,垂頭喪氣的走進一年級教室,和比他小了兩三歲的小孩子們一道,從“aoeiuy”和“1+1”開始學起。
一連幾天,林一林真的是萬念俱寂,心如死灰。
他清楚地記得,三歲那年,一夕之間,他從一個人人稱道的“神童”一下子變成了一個什麼都不記得,看什麼忘什麼的“廢物”,幼兒園不要他,小學不收他,老師們鄙視他,同齡人嘲笑他,一夜之間,彷彿整個世界都拋棄了他。
以前在城裏如此,現如今跑到鄉下來了,卻仍然如此。以天下之大,難道竟還容不下他一個八歲的孩子么?
本就寡言少語的他變得更加沉默自閉。他幾乎不和任何人說話,不和任何人交往。就連疼他疼得像心頭肉一樣的四娘,他也能不見就避而不見,只是躲在自己房間裏,閉門看書,或是坐在後窗前,兩眼漫無邊際的看遠處泉山上奼紫嫣紅,手裏無意識的把玩着胸口那顆彈殼吊墜,痴獃呆一坐就是半天。
張曉嬌又心疼又着急,一夜之間,頭上的灰發好像又增加了許多。
更可怕的是,噩夢又一次纏上了他。只要他一閉上眼睛,那成群結隊的飛蟲,那一根根刺向他的鋼針,那一團團毀滅他爸爸媽媽的熾熱灼燒的火焰,組成一個巨大的旋渦,將他越吸越深,直至無盡的深淵。
幾乎每天晚上,他都痛苦的無法入睡。
秋收時節,正是魚兒長膘催肥的關鍵時刻。張曉嬌成天裏裡外外忙碌着,晚上還要和大劉在魚塘值守,提防有人偷盜。連續幾夜之後,張富貴被林一林折騰的精疲力盡,無可奈何之下,只得又把秋水、秋葉母女兩個請了回來,在母女二人的精心照料下,林一林情況這才稍稍有點好轉。
傍晚時分,林家灣村民廣場上,和往常一樣,一群小孩又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聊天打屁日野白。
說來也奇怪,隨着資訊越來越發達,這世上最持久最永恆的話題,似乎除了男女之間的那點事以外,只有兩種極端才能在無盡的信息流中吸引人們的眼球:最好與最壞,最美與最丑,最富與最窮,最強與最弱,最聰明與最愚蠢…
很不幸的是,在林灣村,林一林好像佔據了好多個“最”,並且幾乎全都是後面的那一種:一年級年齡最大,身體最弱,成績最差…等等。所以,雖然考試已經過去好些天,但林一林依舊是他們的熱門話題,但凡聚在一起,往往說不了幾句話,就說到了林一林身上,並且可以從一個“最”說到另一個“最”,拉拉扯扯,總也說不完。
這不,林灣村村委會前廣場上,老酒新瓶,古江又拿林一林開涮了。
“一林,一零,還他麻真是絕配。”古江幸災樂禍道:“個把馬怎麼樣,我叫他林憨巴、小苕溥沒錯吧?依我看,他還不如苕溥呢。”
石頭、秋葉、芳芳三人聽得刺耳,忍不住怒目相向。但經歷過幾次嘴仗和肉搏戰後,他們總算明白,他們越是較真,古江偏偏會越加興奮,並且樂在其中,樂此不疲。
“你,你…你全家都是苕!”石頭嘴拙,“你”了幾次,說出來的話卻軟弱無力。
古江一聽,不但不惱,反而哈哈大笑道:“石頭,你說這話真冇得意思。我全家都是苕?你眼瞎呀還是睜眼瞎啊?個把馬沒看見這次全校第一是誰?我姐,古漓!”
“吹牛皮,不過是年級第一,啷么在你嘴裏就成了全校第一了?”石頭不服氣。
古江呵呵一笑,得意洋洋道:“你和林憨巴一樣,也是個苕批,一個年級一套卷子,六年級第一也就是全校第一,個把馬這都不懂,嘁。滾開,我不和你說,浪費我的口舌。”
石頭氣得乾瞪眼。
就在這時,誰也沒想到,代表林一林和石頭跳出來應戰的竟是秋葉,小姑娘兩手叉腰,兩隻大眼睛忽閃着,柔柔弱弱的問道:
“古江哥哥,你為毛老是把你爸爸,你姐姐,掛在嘴上呀?你為毛總不提你自己呢?你自己這一次得了第幾呀?是不是也是全校第一?”
“我…我…”輪到古江張口結舌,面對小姑娘舒緩而有力的詰問,他一時竟惱也不是,罵也不是,一張臉漲得通紅。
“你什麼呀你,”秋葉小嘴卻不饒人:“我聽學校老師說,在四年級,你這一次的成績也是倒數,為毛還老要笑話我林哥哥?古江哥哥,你這次比賽的零分作文我也蠻喜歡的,讓我媽抄了一遍,要不要我在這裏給大家念一念?”
“要,要聽!”
“哦嚯,古江的作文?還是零分?這個闊以聽。”
“呵呵,古江作文零分,鐵定入選本年度林灣村十大新聞!快念快念,等不及了!”
秋葉一爆猛料,頓時吸引了眾人的注意力,連林遠志、徐衛兵等一幫高年級學生都饒有興趣的圍了過來,一個勁的要“奇文共賞”。
秋葉已從書包里翻出一張格子紙,作勢要念。
“個把馬小葉子,不許念!小心我揍你!”古江惱羞成怒,揮舞着拳頭威脅道。
秋葉害怕的朝周邊看了看,退後兩步,躲到徐衛兵身後,順手將手裏拿着的稿子塞進徐衛兵口袋裏。徐衛兵一愣,掏出稿子,看了一眼,臉上忍不住笑得直抽抽,見古江殺人似的目光朝他瞪來,眼珠子轉了轉,將手稿遞給林遠志,嘴裏道:“大志你來念,我替你擋着他。”
林遠志笑嘻嘻的接過稿子,“咳”清了一下嗓子,混不在意的高聲朗讀道:
“《18年後》。18年後,我28歲了。我娶了班上最漂亮的張英子,雖然她沒有演電影《城南舊事》,但和電影裏的英子長得一樣漂亮……”
“噢!古江,尼瑪好狡猾,平時老欺負張英,原來是故意的喔。”
“小流氓,屁大點就想娶張英了。呵呵呵”
“大志,我入你老姆媽,你要再念,我跟你翻臉!”古江怒不可遏,臉上罕見的泛起紅暈。
徐衛兵笑眯眯道:“大志,念,他巴掌大個臉,和娃娃書差不多,一天翻兩百頁都冇得問題。”
林遠志呵呵笑道:“那我繼續哈。”
“這一天,天氣晴朗,萬里無雲,我和英子帶着我們一對可愛的兒女遊覽鳳凰山…”
“我日,連娃都有了,還兒女成雙呢,狗入的古江毛都沒長出來就開始做美夢。”徐衛兵譏笑道。
林遠志:“別打岔。突然從路邊山洞裏鑽出來一個穿的破破爛爛、渾身惡臭的乞丐老太婆。天啦,她竟是我18年前的班主任老師。”
“轟”的一聲,所有人先是一驚一愣,然後全都笑翻了。在整個林灣村小學,這種作文這種話,恐怕也只有古江才想的出來寫得出來。這傢伙,這是對他的班主任老師有多大的怨念啊,竟然詛咒她從一個令人尊敬的人民教師變成一個四處討米的乞丐。
古江拿手抹了把臉,兩眼看天,故作雲淡風輕狀。事情發展到這一步,他也懶得再去阻攔,相反,心裏還隱隱有一絲得意。自己的作文還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被當做範文在大庭廣眾之下念呢。
嘿嘿,萬眾矚目,哦不,數十人矚目。這感腳,好像還闊以嘛。比起粗鄙野蠻的相罵打架時被人像看馬戲似的圍觀,格調似乎高得多了。
“咳咳”林遠志一邊笑着,一邊又清了清喉嚨,大聲道:“最後一句,是閱卷老師的評語,也很有趣。”
林遠志別著嗓子,拿腔拿調念道:“這位參賽同學,憑你這種天馬行空的想像力,不僅能天天做夢娶英子,努把力,說不定還能娶到廣寒宮裏的七仙女呢,試一試,看看能不能凍死你?!”
“哈哈哈,”
“肯定凍不死,他那張臉皮,比城牆還厚。”
“笑死人了,狗入的古江,人小志氣大哦。”
……
一些成年人聞聲,以為又是娃們在扯皮打架,快步走過來,聽清事情原委后,又讓大志念了一遍又一遍,一個個樂不可支。村委會前像過節一般,人人回味評點着《18年後》以及評語裏的金句,指點着古江,歡聲笑語。
“呵呵,唩、唩、唩,抬頭向天鍋,白毛浮清水,赫掌撥洶波。”汪少甫像條小魚,在人群里竄來竄去,興奮的詩興大發,一遍遍吟唱起《詠鵝》。
石頭、秋葉、芳芳幾個更是眉花眼笑心花怒放,積攢了許久的怨氣終於徹底釋放出來,只覺得天遠地闊,雲捲雲舒,五體康泰,身心通透,從未有過的暢快。
人們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好像有點迫不及待的要將這一笑料帶到各排各院,供全村人茶餘飯後娛樂消食。
秋葉大眼睛眨巴眨巴,小嘴歡快道:“我們去林哥哥那裏吧,我要給他念《18年後》,讓他也高興高興。林哥哥都好幾天沒出門了。”
“個把馬害老子在村裡人面前丟完臉了就想走?門都沒有。”
眼見圍觀的人一走,古江立刻滿血復活,攔在石頭秋葉芳芳跟前,怒目圓瞪。
秋葉依舊是那副柔弱的模樣,委屈道:“古江哥哥,你不許我念你的作文,我也沒念,其實裏面一些字我都不認得呢。你啷么又怪我了呢?害你丟臉的又不是我。”
古江被她一下子給問得突住了,摳了摳腦殼,看向林遠志和徐衛兵兩人,責怪道:“大志,大兵,個把馬你兩個也太不仗義了,被一個小丫頭片子當槍使。”
徐衛兵忙解釋道:“古江兄弟,你還當真了?我們不過是開個玩笑而已。說實在話,這要是叫我寫,我還寫不出這麼幽默詼諧的作文呢。你說是吧,大志?”
“就是。”林遠志接過話頭:“個把馬古江,都是自家兄弟,哪個跟腳深淺誰還不曉得。以你平時的水平,作文哪裏會得零分,是吧?我們都曉得你一定是覺得蠻好玩蠻有趣才這麼寫的,所以也就當個玩笑罷了。哪曉得你心眼這麼小,還真計較起來了。”
“個把馬誰特么小心眼了?”古江像踩了他貓腳一樣跳了起來,梗着脖子道:“我還真就是好玩才這麼寫的。好了,這個事我就不和你們計較了,以後記得不要背後陰害人就行了。”說罷又轉向石頭幾人:“個把馬石頭,你們是不是覺得我在故意針對林一林啊?”
“你就是。”石頭氣不打一處來:“他哪招你惹你得罪你了?從第一天起你就故意給他起綽號,當面背後老是說他壞話。”
古江得意一笑道:“嘿嘿,你還真說對了,老子就是看不慣他、故意針對他了。”
石頭渾身一凜,一股凶蠻之氣頓時勃發:“哼,看不慣,那就打!”
古江笑嘻嘻道:“個把馬石頭,真不曉得你哪根筋拗住了。老子本來就沒冤枉他。全村人都看到了,林一林就是個病齁子,小苕溥,憨巴。老子看不慣他的,是他自己也明曉得自己是個憨巴病齁子,卻偏偏要整天裝大尾巴羊子。”
石頭情知再啷么解釋古江也不會聽進去,心裏十分惱火和無奈,像看見一隻嗡嗡叫的蒼蠅一樣,厭煩的捂住耳朵,拉着秋葉、芳芳,離古江遠遠的。但古江那讓人討厭的聲音依然不依不饒的傳了過來。
“個把馬一個小憨巴,真不曉得他天天假模假樣在圖書室里看什麼書,還裝模作樣教苕溥認字。依我看,只怕是汪苕溥在教他林苕溥吧。嘎嘎嘎。”古江對最後面這句話猶覺得意,開心極了。
“哈哈哈,”徐衛兵也覺得這話很有趣,捧腹大笑。
“古江,啷么說都他麻是自家兄弟,話不要說得這麼難聽嘛。”林遠志笑眯眯道:“有句成語你沒聽說過吧,大器晚成。可能說的就是我一林兄弟這樣的。等哪天他一飛衝天、一鳴驚人了,看你還有沒有臉見他。”
“嘁,一飛衝天,一鳴驚人?個巴馬就他?”古江越發不屑的高聲道:“你相不相信癩蛤蟆能飛上天?”接着憋着嗓子拉長音調道:“額是不信滴…”故意將最後一個字拖得老長。林遠志、徐衛兵兩個聽得呵呵大笑。
古江愈發自得,完全開啟了自問自答的個人表演模式:
“你相不相信汪苕溥、林苕溥能考上…京城那兩個…最有名的大學?”
“北大、清華,”徐衛兵見古江說不上來,及時補充道。
“對,對,百大,呃,親華。”古江連連點頭,特意又拉長音調:“額還是不信滴…”
“古江!”忽然一聲尖利的女聲傳來。古江和眾人扭頭一看,見是古漓站在東邊第一排她家門口扯着嗓子大喊:“爸爸叫你。”
“啊?老爸回來啦?”古江立馬像被針尖戳穿了氣球似的,剛才那股精氣神一下子泄了個乾淨,皺眉耷眼、塌肩縮背的向家裏一路小跑。
“呵呵,”林遠志望着他背影,發出一陣輕笑:“入你姆媽,剛才還牛逼哄哄的,古叔一個電話,就把他屎尿都赫出來了。”
徐衛兵不信:“古叔的電話?你怎麼曉得古叔不是真的回來了?”
林遠志仰了仰頭,得意道:“中午古叔跟我爸打電話,他還在羊城呢,說是在考察別人的村辦企業,學別個…什麼…改字。他麻的,我們學生娃寫錯了字才要改,工廠啷么改字?哦,扯遠了,古叔還說要去江浙一趟,哪裏就能這麼快回來?”
徐衛兵目光閃爍道:“羊城?大志,那你說古叔會不會見到我紅兵哥和你姐啊?他倆不是也在羊城嗎?”
林遠志臉色驟然一變,不悅道:“不許再提你哥,碰到他老子非弄死他不可,狗入的,敢把老子姐姐偷拐走。”
徐衛兵嘴裏小聲嚅喏道:“你啷么老怪紅兵哥呢?我姆媽說,是萍萍姐勾引他的。”
“放你姆媽的狗屁!”林遠志志怒氣沖沖罵道。
徐衛兵也急了:“你,你罵人。也放你姆媽的臭狗屁。老子親眼看見的,你姐幾次半夜時間偷偷摸摸跑到我屋裏,和紅兵哥擠在一個床上說悄悄話,天快亮時才走。”
“滾你麻的!”像被人揭了瘡疤一樣,林遠志暴怒,揮起拳頭砸向徐衛兵。徐衛兵拔腿就跑,邊跑邊叫道:“大志,你這是何苦呢,關我倆個屁事。等過兩天他們抱着娃兒回來,我們就是一家人了。”
“抱你麻個批!誰跟你是一家人!”林遠志聽到這話,怒不可遏,可跑着跑着,細一琢磨,覺得好像是這個理,遂慢慢停下來,不再追趕,垂頭喪氣的,像個塌(tia)尾巴閹雞,怏怏的往家裏走去。
誰也沒有想到,聽力極佳的林一林坐在一號院二樓窗前,手裏摩挲着一張陳舊的相片,淚流滿腮,將這一切對話盡收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