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逆流 4,第1日:遠方佳客(二)
殿下覺察自己有些失態,咳嗽一聲,說道:“老四和你年歲相仿,小時候你們兩個就投緣,近幾年還時常有通信么?”
杜青蘿點點頭道:“恩,一年總有那麼一兩次吧,四哥總跟我說京城裏又有什麼好玩的物事,叫我到京里遊玩,又說我爹爹在京里任職久了,對我很是挂念。”
殿下微笑道:“令尊小杜大人現今是禮部侍郎了吧?他官聲極好,恐怕日後還會升遷呢。六部公務繁忙,沒有什麼離京的機會,你作為女兒,進京探視也是應該的。”
杜青蘿皺眉道:“爺爺年紀大了,這一年裏總是卧病,他最寵愛我,見不得我離開。我只能先陪着他老人家,待爺爺身體康健一點再做打算了。”
殿下說道:“老太師的病體要緊,我也想着這幾日修書一封,讓宮裏派幾個得力的太醫來。”
杜青蘿聞言,向殿下福了一福,說道:“如此,青蘿要多謝殿下的好意了。”
殿下道:“老太師是我的老師,我們幾個又是打小一起長大的,像一家人一樣親近,區區小事,何須客氣?”
兩人正說著些閑話,太師府的一名管事匆匆走過來,跟二人行了禮,稟報道:“小姐,門外玉虛道長求見。”
杜青蘿大喜道:“師父來了!真的么?什麼求見?該當是我出門相迎才是。”
殿下問道:“玉虛道長,可是青妹年幼時給你治病的那個?”
杜青蘿點頭道:“嗯。”
殿下道:“我小時候在你家裏讀書,也見過她一兩次,道長還給專門我講解過道德經的,可謂獲益匪淺。我們一起去迎如何?”
杜青蘿喜滋滋道:“好呀,就勞煩殿下的大駕。”
說起這個玉虛道長,當中還有個緣故,殿下心裏清清楚楚。原來杜青蘿自幼失恃,母親是生她的時候難產而亡。因為在母腹里動了胎氣,出世後身體一直瘦弱,四歲那年得了場大病,用了多少藥劑補品都不見好轉,那時杜太師還未告老,花重金請遍了京城名醫都無濟於事。
眼見心愛的孫女性命不保,杜太師暴跳如雷,痛罵庸醫廢物。正好門前經過一名女道士,自稱玉虛真人,說道是可以妙手回春。眾人雖然半信半疑,這時候也只好死馬當活馬醫,聽天由命了。那承想,幾方丹藥下去,小女童本來奄奄一息,水米不進的,居然蘇醒過來,可以進些參湯米水了。那女道士接着又用內家真氣,打通小女童體內幾處經脈,不到三日已可下床,回復鮮蹦活跳的模樣。
杜太師驚喜交集,當下重重賞賜。女道士卻說道方外之人,金銀乃身外之物,堅辭不受。杜太師命孫女跪下,叩謝救命之恩,並拜女道士為乾娘,女道士又說道修鍊之人不宜有家室之累,便索性改口稱“師父”了。
女道士說杜青蘿先天不足,體質虛弱,當即傳授了一套練氣之法,又定下每三年到府中為她淬鍊筋骨,培養元氣,這才飄然而去。
以後每三年女道士都依約來府,煉製金丹,真氣固本,悉心調理,往往三幾日後又復告辭離去。
那杜青蘿從小沒有母親,向來視玉虛道長為母為師。聽聞師父駕到,自然喜不自勝、神采飛揚。
兩人快步迎出門去。只見門外站着一名面容清麗的女道士,年紀看起來又像二十幾歲又像三十幾歲。那女道士頭戴蓮花冠,手執拂塵,道袍素凈,在車水馬龍和路人俗眾中顯得格外飄然不凡。
杜青蘿乳燕投林般撲進女道士的懷裏,
笑道:“師父,青兒可想死你了!您來了也不提前說一聲,青兒好準備準備。”
玉虛道長愛憐地摸摸她頭髮,微笑道:“一別三年,我的青兒可長大了呀。”
杜青蘿抬頭打量師父幾眼,喜道:“師父您容光不改,仍然和三年前一樣美。”
玉虛道長搖搖頭,用長輩責備的口吻說道:“小孩子話!”口裏輕叱,眼裏卻甚是溫和。
殿下拱拱手,說道:“多年不見,道長風采一如往昔。”
玉虛道長回了一禮,口中宣號道:“無上天尊,貧道山野閑人,怎敢勞動殿下大駕相迎?”
殿下一怔,道:“道長還認得我?”
玉虛道長微笑道:“殿下龍質鳳姿,面有天家貴胄之相。再說殿下小時候的相貌,貧道也還依稀記得的。”
殿下心道:“這個女道士生的好俊,我年少時候倒不覺得。”
二人將玉虛道長迎入大廳,殿下說道長有半師之緣,應當上座,道長卻堅辭不受,最後殿下只好坐了上首,玉虛道長坐了下首。杜青蘿親手奉茶,又挨着道長坐了。
那邊杜太師得了通報,知貴客上門,卻因卧病在床,不宜見客,便吩咐管事及下人們備了宴席,又收拾了上好客房,準備好好招呼。
杜青蘿的神態像極了小兒女在長輩面前撒嬌,說道:“師父,這一次您可要好好在府里多住些時日,讓青兒好好侍奉。”
玉虛道長道:“我山中修道,清苦慣了的,可受不得鐘鳴鼎食的日子。”
殿下在旁邊幫襯着勸說了幾句。玉虛道長沉吟道:“也罷,青兒你的病根,經過多年調養,已化解的七七八八。今次為師就多住些時日,替你徹底根除。也算是去了為師一塊心事。”
杜青蘿喜翻了心,說道:“師父就住青兒的小院吧,青兒的小院清凈,正好與師父好好說說話。”
玉虛道長笑着點點頭,轉頭向殿下說道:“殿下此番巡視江南,可是為了籌辦糧食一事?”
殿下驚訝道:“道長世外之人,也曉得朝廷最近的大事么?”
玉虛道長道:“修道並非飲風吸露,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道在天地間,朝廷的事,民間的事,也是修道修心的一部分。我觀殿下眉宇間有憂心疑慮,故有此一問。”
殿下道:“道長身處山中,心懷天下,在下佩服。我今次肩負軍糧籌措的重擔,偏偏遇上江南欠收,心中的確有些取捨不下。”
玉虛道長道:“朝廷莫非有從荊湖路調糧的意思?”
殿下驚訝更甚,說道:“確有此意。道長又如何猜到?”玉虛道長微微一笑,端起了茶碗,卻不搭話。
殿下心中不定,試探道:“道長如有深意,不妨明言。”
玉虛道長淡淡說道:“易經云: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為天下溪,常德不離,復歸於嬰兒。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為天下式,常德不忒,復歸於無極。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谷。為天下谷,常德乃足,復歸於朴。朴散則為器,聖人用之,則為官長,故大制不割。殿下還記得否?”
殿下道:“十年前在京城,道長曾經為我們講解過,如何不記得?”
玉虛道長道:“知難而上固然可貴,順勢而為也未嘗不可。”
殿下心想:“她這話到底何意?莫非暗示我籌措方法不妥嗎?”
玉虛道長見殿下沉默不言,笑道:“我不過想提醒殿下,只知其雄,不守其雌,常德不足啊。兩國交戰,不論勝負,必定導致民生塗炭、血流成河。對於戰事,糧食並非唯一解決之道。”
殿下站起身,深深一躬,說道:“道長所言極是,在下受教了。”
杜青蘿畢竟年少,於這些軍國大事懵懵懂懂,搖搖道長的胳膊,嬌笑道:“師父,不若您先到青兒的院子去,咱們說些體己話兒。”
玉虛道長朝殿下抱歉地笑笑。殿下曉得青蘿的性子,也不以為意,說道:“道長請自便,有機會定當再討教的。”
杜青蘿與玉虛道長自去內院不提。殿下坐着,想了半天,若有所悟,自語道:“道長莫非是想說:只要兩國不交兵,糧食問題就不成為問題了么?嗯,眼下戰事迫在眉睫,停戰又談何容易啊。”
一直守護在旁邊的中年文士此時從隔壁轉出,正色道:“殿下,這個道士很不簡單,在下剛才暗中探測她的氣息,全然不知深淺。如果她身負武功的話,那實在太可怕了。”
殿下卻擺擺手,說道:“白老師不必多慮,玉虛道長算是我小時候的舊識了,還救過青妹的性命,斷斷不會對我們不利的。”
中年文士正是人稱“竹林劍聖”、京城第二高手、古劍會的大供奉白圭。武功到了他這種層次,周邊的一動一靜、對手的功力深淺、氣息變化,無不瞭然。但剛才他在一牆之隔的房間,居然感受不到那女道士氣場的絲毫變化,對方就好比一方泉水,表面上波瀾不驚,底下卻連通大海,能量無窮無盡。最後結論無非兩個:要麼那女道士不會武功,要麼就屬於超越白圭這一層次的絕世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