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逆流 8,第2日:1怒拔劍(一)
秦虎等人將溫如藍押回州府大牢,交由雷震審訊。裴知府馬不停蹄,安排兵丁人馬,滿山四野搜尋北莽刺客的下落。
杭州大營不屬邊關重鎮,兵員不過數千,亦幾乎全數出動,分別前往各個碼頭、渡口,盤查來往船隻人等。
但搜索半日,那些刺客猶如憑空消失,蹤影不見。只把知府大人氣得暴跳如雷、拍案罵娘不已。
鳴玉坊早被巡捕衙門的人接管,所有人等軟禁起來,一一盤問。巡捕們將胡人樂師所住的院子翻了個底朝天,除了衣物用具樂器,毫無收穫。
那幾名胡人舞姬在一輛出城的馬車上被查獲,但那些舞姬絲毫不會武功,也不識南朝言語,問了幾十次,都一口咬定,說是鳴玉坊單方面取消了歌舞表演,她們拿了報酬,便提前返鄉。與十幾名樂師,原不相識,所有種種,都是如藍小姐一手安排云云。
溫如藍看似柔弱,性情卻極為倔強。既不承認自己的身份,也不透露關於北莽的任何信息。雷震不得已動用嚴刑拷問,溫如藍受刑不過,幾次昏厥過去,但依舊咬緊牙關,隻字不吐。雷老總不敢下重手,唯恐沒了活口,斷了線索,只好暫時作罷。
殿下得玉虛道長救了性命,也親眼目睹她出神入化的武功,敬畏無比,心中算計,若能把這個神仙般的女道士供在身邊,真可謂萬事大吉。可是道長自從回了太師府,便閉關修鍊,旁人一概不見。
杜青蘿關心密友,也不相信溫如藍竟是北莽的探子,數次找殿下求情,都被殿下婉言勸退。
談鷹與秦虎見面前,騎了一匹白馬,一直在杭州府各地之間遊盪,拜訪舊友,結識同道,體察民情。他這次遊歷,除了增長見識,提高修為之外,還有受師父囑託,探查江南一帶武林門派與東天魔教之間的關係。
東天魔教自從三年前合併西天魔教,勢力急劇大漲,期間不斷收編一些小門派小幫會,不時震懾及敲打一些大門派,此外並無大的舉動。
挾着武功天下第一的稱號,君無傷號令所至,各家各派無不鎮服。南天魔教暗暗積蓄力量,以防東天魔教的進攻。雙方相互提防,暫時相安無事。
談秦二人分別後第二日,談鷹來到杭州府下面的桐廬縣,本想尋訪一位以修理劍具聞名的師傅,不巧對方已出門半月,要數日後方才返家。無奈何處,只得在城中尋了個客棧歇息。
吃了午飯,談鷹便到城裏最熱鬧的瓦肆尋了個茶館喝茶聽書。這些場所,多有市井奇人、江湖怪客混跡,也是了解民間逸聞、朝野傳說的好去處。
茶館裏的一名說書人正唾沫橫飛說著一段《快嘴張翠蓮》,眾茶客聽得津津有味,不住叫好。
本朝盛行話本說書,多是些小說、講史、說經之類,內容無非是神仙志怪、公案演義、前朝戲說、香艷故事,用半文半白的市井方言分段分回講唱,開篇有開場詩,末尾有散場詩,中間穿插一些唱段,極大地迎合了下層百姓、販夫客商、鄉間農夫、城裏閑人的口味,因而極受歡迎。
除了《快嘴張翠蓮》,民間較為流行的還有《前朝遺事》、《狄公案》、《吻頸鴛鴦》、《武王伐紂平話》等等。
《快嘴張翠蓮》講述的是一名鄉間女子反抗公婆、追求自由,最後出家為師姑的內容。
說書人講了一陣,將快嘴女子的神態學得活靈活現,但下面幾個閑漢嫌內容煩悶,紛紛起鬨,說書人得了幾個銅板賞錢,
改說一段《狄公案》,講的是前朝一位清官斷案的事迹。
只見他一撫短須,手中木板一拍,說道:“諸位,有詩為證:斷獄寸心間,但求清平事,事關生與死,能不謹慎哉,今日說得是前朝一位斷案如神的縣官,人稱狄公,在任上對付當地惡霸,勇破銅鐘殺人案的故事。”
談鷹身邊有幾個外地客商,邊聽說書,邊討論昨夜坊間流傳的一樁大案,其中一人讚歎杭州府的巡捕辦案神速,才一日一夜間便將飛賊一舉擒拿,起獲所有被盜財物,能力只怕比平話里的狄公也不遑多讓。
旁邊桌的一人聞言冷笑道:“擒拿幾個盜賊算的了什麼本事?富人家裏金山銀山,偷了少許,不損根本,窮人家家徒四壁,身無分文,又有哪個清官顧得上眼?”
幾個客商轉頭一看,隔壁桌坐了一名儒生,約莫四十幾歲,三綹鼠須,一身洗得發白的舊長衫,搖頭晃腦,自顧自喝茶吃豆子。身前那碟豆子剩不了幾顆,他一顆顆的捻起,放到嘴裏,反覆咀嚼,彷彿滋味無窮。
一名客商看不得儒生的窮酸樣,笑道:“想必這位先生,家中當得好官?天天為窮苦人家伸冤吶喊。”
另一名客商附和道:“是極是極,看先生打扮,定然出身書香門第,祖上說不定出過為民請命的大大清官。”眾人聽得此言,一起鬨笑。
儒生似乎想發怒,又似乎不敢,搖頭道:“咳咳,豈有此理乎?唯女子與……難養也,諸位只見得花花世界的光鮮事物,不見得陰暗角落裏的腌臢事體。”
談鷹見那儒生衣衫破舊,像是鄉間私塾教師,或是不得志的門人清客之流,心念一動,喚堂倌道:“小二,給這位先生上壺好茶、一碟炒肝!”
那儒生喜得拱拱手謝了,說道:“這位小哥,不妨過來一起坐。”
談鷹道聲叨擾,移座過去。儒生問道:“小哥外地人?”談鷹點頭應諾,說道:“見先生談吐頗有不俗,倒想請教。”
儒生嘆道:“鬱郁不得志乎,在鄉間做個小小西席,俗矣俗矣。”又問道:“小哥初到本地,所見所聞感覺如何?”
談鷹道:“江南富足,又以蘇杭為最,所到之處百姓安居樂業,市肆多見繁華。”
儒生喝了一口茶,搖頭道:“謬矣哉,謬矣哉。江南產糧,但稻米多在富商米商手裏囤積,百姓家中並無餘糧。官倉雖多,但十有八九被那幫碩鼠虧空,僅剩餘賬本上的數目。蘇杭富足,可知道富的僅屬於極少數,一場旱災或是一場水災,便是哀鴻遍野、餓殍滿地的局面。”
談鷹動容道:“先生說的可屬實情?”
儒生嘆道:“小哥有所不知,你只見這邊光天化日下吃喝玩樂,好不快活,那邊廂卻是饑寒交迫、賣兒販女啊。”
見談鷹似有不信,儒生拍拍長衫,說道:“走,我與你看看這清平世界的另一面目。”
談鷹付了茶資,與那儒生一同出門。眼前這條大街是縣城最熱鬧的所在,人聲鼎沸,車來馬往。前行數十步,儒生轉入另一條窄一點的街道。
這條街道人煙稀少,店鋪也不多,屋檐低矮,面門破舊,沿着一溜牆根,站着蹲着高高低低十幾個人,其中幾個大人,個個衣衫襤褸,面黃肌瘦,滿面愁苦。有八九個小童頭插草標蹲坐地上,這些小童,大的不過十一二歲,小的才五六歲,低頭貼耳,面帶淚痕,卻又不敢放聲哭泣。
儒生搖頭嘆氣,說道:“且看!這便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下的人市!杭州府的哪個縣,沒有此等景象?”
談鷹出生富豪之家,從來不曾見過民間下層如此慘狀,不由得咬住嘴唇,心中浮起一種拔劍四顧茫茫然的感覺。昨夜秦虎說過:一個人無論你武功多麼高,劍術多麼超群,也難以拯救千人萬人。此刻他深深地感受到這句話的無奈和無力。
前頭一個七八歲的小童摸摸乾癟的肚皮,喊道:“爹,我餓了,我要吃糠餅!”
身邊一個中年農夫擦擦眼角,安慰道:“莫急莫急,等哪位好心人收留了你姐姐,我們就有糠餅吃了。”
他旁邊還有一個十餘歲的女童,乾瘦乾瘦的身材,生得倒眉目如畫,聞言摸摸男童的頭頂,撲簌簌掉下淚來。
談鷹再也忍耐不住,走上前去,施了一禮,說道:“老伯,家裏怎生光景,要落到如此田地?”
那農夫吃了一驚,有些手足無措,說道:“唉,這位小爺,怎敢當此大禮。咱們窮人家,如不是到了山窮水盡,誰又願意賣兒賣女度日不是?”
談鷹說道:“就算收成不好,總能艱難度日吧?官府每年都有賑災的糧食發放,至不濟,莫非也沒個親戚投靠?”
那農夫連連搖頭,說道:“這位爺,您有所不知,我家本屬於外來戶,無田無地,靠租種別人的田地營生,去年大水,今年大旱,糧食收成少得可憐,都不夠交租的。東家最近收了地,沒了來源,又不會別的手藝,家裏孩子多,都在等米下鍋哪!要說遠親,也有幾個,可山長水遠的,沒有盤纏,如何去得?至於官府的救災糧食,從來都只聽見打雷,不見下雨的,指望不得啊。”
談鷹摸摸身上,還有幾塊碎銀,都掏出來放到農夫手中,說道:“老伯,我這裏有些許銀子,你收下,帶孩子們尋個活路罷!”
那農夫嚇得連連擺手,說道:“哎呀,使不得使不得!”
那儒生旁邊看的分明,搖頭不已,心想年輕人不經事,你現下救得了一家,可遍地災民,你又能救得了幾家?杯水車薪,聊以安慰而已。
談鷹卻是個倔強性子,雙方推讓了半天,那農夫只得收下銀子,含淚按下兩個孩子的腦袋,說道:“快,快,給恩人跪下磕頭!”男童女童慌不迭下跪,談鷹連忙上前扶住了。
此時,聽見得得得一陣馬蹄響,四五匹高頭大馬從街上經過,當先一匹,全身烏黑僅馬蹄上一圈白毛的踏雪烏騅,神駿非凡,馬背上是一名年輕公子。
那公子往這邊掃了一眼,見到那女童的面容,眼睛一亮,說道:“這個小姑娘長得水靈靈的俊俏。”
身邊一名隨從笑道:“少堂主房裏不是缺一名小丫鬟么?依我看這女童長得機靈,倒是合適!”
公子點點頭,用馬鞭指着那農夫,喊道:“兀那漢子,這個小女孩賣多少錢哪?”
女童嚇得往農夫身後閃躲。那農夫喃喃道:“賣多少錢?唉,不賣了,不賣了。一家人是生是死在一起好了。”
那名隨從惡狠狠說道:“喂,鄉巴佬,公子問你話呢!這兩個小孩子頭上插着草標,到底賣不賣啊?”那農夫把兩個小童摟在胸前,連連搖頭。
那名隨從大怒,一鞭子抽過來,罵道:“狗潑才,消遣你大爺!”
鞭子抽到半空,突然綳得緊緊,原來鞭子的一端被一隻手瞬間牢牢捉住。那個人卻是談鷹。
那隨從拚命想把鞭子抽回來,但鞭子紋絲不動,他的臉不由得漲得通紅。
另一名隨從見狀又是一鞭子抽過去,從鞭稍的呼嘯聲中可知,鞭子已經灌注了不小的內勁。
談鷹微微一晃,兩根馬鞭已然纏在一處,他健腕一抖,那兩名隨從不由自主騰空而起,口中哇哇亂叫,跌出三四丈外。
那公子口中咦了一聲,顯然詫異於對方的高明手段,說道:“朋友好俊功夫,莫非要強行出頭不成?”
談鷹淡淡說道:“不敢。在下只是路過,還望公子高抬貴手,不要為難這些個窮苦百姓。”
那公子冷笑道:“在我的地盤上撒野,幾句話便要放過,把我們烈火堂瞧得也忒輕了,閣下劃下個道來吧。”
談鷹心中一驚,心想:糟糕,原來是杭州府第一等的武林大戶,招惹上身就麻煩了!拱了拱手,正色道:“不知是烈火堂的好漢,得罪莫怪,在下孟浪了。大家並無仇怨,就此罷手如何?”
那公子卻道:“既然朋友露了一手,相請不如偶遇,便討教幾招怎樣?”剩下那兩名隨從扶起自己倒地的同伴后,手按腰間一個黝黑的金屬圓筒,一齊圍將過來。
談鷹見事無可避,只得應道:“好!公子請。”
那公子輕輕躍下馬,兩人走到附近的一塊空地。旁人見狀,唯恐殃及池魚,都遠遠避開。
那公子神態傲慢,說道:“我們烈火堂以火器聞名天下,此處民居眾多,人員混雜,為免傷無辜,便不用明器對付閣下了,閣下既然用劍,想必劍法高超,我便用一雙肉掌請教如何?”
談鷹道:“在下劍法粗疏,不值一曬。便空手對空手好了。”
那公子哈哈一笑,雙掌一切,右掌倏地拍到,談鷹伸掌一抵,覺得對方掌心炙熱,仿似火炭一般,內家真火源源不斷攻過來,頓時全身燥熱難當,他心中一凜,掌力一吞一吐,彈開那公子的手掌。
烈火堂自從吞併江南霹靂堂之後,數十年來隱隱為江南第一大幫,堂主列長虹更是魔教三十六煞中的烈火神煞,三十六煞威震天下,成名之時,只怕談鷹等人尚未出世。
那列長虹師從魔教長老三聖王的無妄火大法,據傳已達到火即人,人即火的高深境界,距離火非火、人非人的絕頂修為僅一步之遙。
那公子是列長虹的獨子列缺,自小獨得萬千寵愛,養成了高傲霸道的性格,在杭州府,有兩大小霸王,一個是槍王高家的雙槍小霸王高意意,另一個便是這個烈火堂的少堂主列缺了。
列缺的炎炎火掌法,自信除家中長輩外從無對手,見談鷹從容化解開一掌,好勝心起,催加內力,展開掌法,雙方好像蝴蝶穿花,此起彼伏,手掌不斷相交,啪啪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