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卷 天問 21,皇帝與皇子
信王一步步走向長寧宮,他的眼裏,沒有宮牆、沒有旁人,只有一條漫長的、無法回頭的道路。
長寧宮不大,然而這條路卻好像永遠走不到頭。
他的步履穩定,眼神堅決,渾身上下充滿一種天潢貴胄的自傲。
即使面未知的命運、未知的結局。
皇子的宿命一開始就註定了,每個朝代都在循環往複。
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權力之大,誘惑之大,足矣摧毀所有親情、所有人性、所有道德。
小時候,皇子們親密無間,大家玩得多麼無憂無慮。
那時候,慶王還不是後來暴**逸的王爺,他生得高大肥胖,是眾孩子的頭,帶領大家在皇宮內院打架搗蛋,遛鳥牽狗。
信王有次從樹上摔下來,跌破了頭,流了一地血,孩子們都嚇壞了,還是慶王抱起他,一路狂奔到太醫院,才撿回一條性命。
信王依稀記得,慶王一邊抱着他,一邊大聲安慰道:“老三別怕,老三別怕,有大哥在呢。”
大哥的懷抱好溫暖,好舒服啊。他漸漸地止住哭聲,看着焦急的大哥,展開淺淺笑容。
後來,長大了,疏遠了,互相防備着,互相計算着,那種感情已蕩然無存。
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難道因為他們是皇子,註定要爭個頭破血流、你死我活?
還有康王,那時柔柔弱弱像個女孩子,書念得還好,但弓馬騎射樣樣不行,總被皇上斥責、娘娘笑話。
什麼時候開始,也變得心機深沉、胸有城府,像完全換了一個人?
信王不明白,也不需要明白。
反正最終大家都會走到那條不歸路,失敗了就叫宿命使然,成功了就叫天命所歸。
十七衛都指揮使陪在信王身邊,一直送到寢殿門口止步,說道:“殿下自行進去吧,皇上等了很久了。”
接下來,所有的侍衛、內侍全部退下,寢殿內只剩下皇帝與皇子。
信王緩緩走向皇上。皇上坐在床沿邊上,面帶病容,但精神明顯好轉不少。
信王走到跟前,只是行禮,
並不下跪。皇上也不以為忤。
父子兩個相對無言,誰也不想先開口。氣氛比較沉悶、尷尬。
良久,終於還是皇上先開了口:“本朝立國一百多年,你是第一個帶兵入宮,圖謀不軌的皇子,了不起啊了不起。”
信王笑了,笑得像個孩子一樣無辜,說道:“兒子膽大妄為,皇上覺得荒唐至極,對吧?”
皇上道:“荒唐?大膽?朕不會用這樣的字眼形容。朕送你兩個字:愚蠢!簡直愚蠢透頂!”
皇上的聲音徒地拔高,牽動了內息,忍不住連連咳嗽。
皇上扔過去一個錦盒,滾到信王的腳邊,說道:“你自己看看。”
信王打開錦盒,裏面的軟墊內,赫然是一方玉印,蟠龍為鈕,居然是代表皇帝至高權力的玉璽!
皇上說道:“嘿嘿,玉璽不過兩三斤重,連一個小孩都拿得起來。你覺得,誰能拿得穩?誰能穩得住?皇子嘛,哪個有想法的皇子不想當皇上?關鍵在於,誰來當?怎麼當?”
信王抬頭道:“皇上暗中考察眾皇子多年,難道還拿不定主意嗎?”
皇上道:“朕考察你們的品行、才學,那都是次要的,皇帝這個位子不是說你人緣好,你能幹,你有雄圖偉略,你就能做好。”
信王不解,問道:“請父皇明示。”
他第一次使用“父皇”這個稱呼,證明皇上的說話深深觸動了他。
皇上雖然病體未愈,但此刻雙眼如鷹隼一般銳利,說道:“朕問你,一個皇帝要穩固江山,控制百官,控制軍隊,最主要靠什麼?”
信王道:“靠威望,靠手腕,靠皇家的尊嚴。”
皇上搖頭道:“不對,不對。”
信王愕然,然後說道:“兒子愚鈍,請父皇教誨。”
皇上環顧左右,寢殿內並無旁人,他彎下腰,低聲道:“靠忍!”
信王喃喃道:“靠忍?啊……這個……”
皇上道:“對啊,你想想,皇帝孤家寡人一個,政令要靠官員執行,江山要靠將領兵士防守,財稅收成要靠百姓商戶,邦國外交要靠談判周旋,皇帝有幾個腦袋去想,幾個手腳去做?所以要忍,要忍百官、忍百姓、忍軍隊,忍外邦,讓各方勢力相互制衡。談判和決定,把握在自己手中,有時候故作糊塗,有時候睜隻眼閉隻眼。皇帝要有氣量和肚量,有時候還要忍住自己的脾氣,忍住自己的謀划,對的不一定要做,錯的未必不做。”
信王聽得呆了,許久都沒有做聲。
皇上說道:“你一直覺得你是眾皇子之中最出眾的,以年紀閱歷來講,也應該由你繼承大統,對不對?”
話說到這個份上,還有什麼遮掩的?信王咬咬牙道:“兒子確實如此認為。”
皇上道:“你韜光養晦,但心中一直有雄才大略,想要施展。你以為朕不知道?可惜錯了,錯了。”
信王道:“兒子錯在哪裏?”
皇上道:“你內心太剛直,想法太多,你當了皇上,想必要大力整治朝政、更新吏治,收復被北莽、西涼侵佔的土地,對嗎?”
信王道:“正是。難道一個皇帝不應該這樣想?”
皇上冷笑道:“你以為朕不想這麼做?先皇不想這麼做?先皇的先皇不想這麼做?”
信王茫然。
皇上道:“西涼的兵比我們強,北莽的疆域比我們大,我天朝的優勢在於:人口眾多,百業興旺,民間尚算富足。你一上來就大刀闊斧折騰一番,國力怎麼辦?財力怎麼辦?戰爭曠日持久怎麼辦?百姓們反抗舉事怎麼辦?”
一連串質問,把信王驚得目瞪口呆。
皇上繼續道:“冗員冗兵冗費,弊端歷來已久。我朝穩定邊境,不與鄰國輕易開戰,軍費就能省下來,兵員就能減下來。然後休養生息,充盈國庫,壯大實力。至於冗員,吏治是一盤大棋,更加要小心。要慢慢的來,保證朝廷的正常運作。”
信王問道:“老四這幾年大搞變法,皇上為何不制止?”
皇上嘆道:“康王比你能忍,比你會演戲,這是朕較為欣賞他的地方。因為他懂得退讓,善於藏拙,不露半點鋒芒。你真的認為,康王一心變法,想讓朝局煥然一新?你仔細看看,他小心翼翼,走一步,看兩步,不傷筋動骨,不觸動根本,不得罪多數人。他這樣做,無非是拉攏多一些人在他身邊罷了。”
信王沉默了,心想:我還是低估了老四。
皇上道:“當然,康王還不夠成熟,還需繼續要磨鍊,但目前看,他的這份心性,比你強。”
信王沉默了半晌,說道:“父皇打算如何處置孩兒?”
皇上道:“你帶兵逼宮,實屬謀逆。但朕不殺你,我不想殺我自己的兒子,皇室的臉面不能丟。你回府閉門思過吧,沒有朕的旨意,不得出門半步,也不得和任何外人往來。”
信王想:一個無權無勢、被幽禁在府中的廢人,比殺頭抄家又強得了多少?多年苦心經營,想不到最終落得如此下場。嘿嘿哈哈!
信王肆無忌憚地大笑,一邊笑,眼淚一邊順着臉頰留下。
皇上冷冷地盯着自己的兒子,目光陰寒,如同看着一個陌生人。
信王從此被囚禁於府中,不得與外界往來。新任御林軍統領晁衡派了一隊禁軍,專門伺候殿下,想吃什麼,想玩什麼,隨便殿下吩咐,物件供給應有盡有,反正連一隻蒼蠅也飛不出去。
過了數日,朝廷下旨,褫奪信王的親王封號,改稱吳王。吳字與誤字讀音接近,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又過了數月,朝廷再次下旨,吳王就藩南海,降為儋州公。
儋州公在荒蕪偏遠的南海苦苦煎熬,數年後,鬱鬱而終。
皇帝和皇子在長寧宮推心置腹談話,同一個時候,在興國寺的一間禪房精舍,秦虎和徐淮南暗中會面。
徐淮南風度翩翩,含笑而來。
徐淮南,本名崔承憲,高麗人,文武全才,精通經史、策論、音律、詩詞歌賦,精於弈劍術,號稱花間公子,京城十大高手之一。
現為十七衛甲組暗衛,康王殿下的侍講兼幕僚。
秦虎想起這些年兩人相識相知、同生共死的種種往事,感觸頗多,說道:“徐兄決意離開京城,我心裏真的有些不舍。”
徐淮南道:“在下遠離家鄉,來到中原,不為做官,不為求財,只為自幼傾慕天朝文化,有心領略上國繁華,飽覽天朝的名山大川,體察各地風土人情,結識高人逸士,暢遊於林下,相忘於江湖,自由自在,足慰平生矣!認識秦兄,是在下的榮幸,秦兄不會怪我突然辭別吧?”
秦虎擦擦鼻尖,笑道:“不怪不怪,徐兄滿腹錦繡,說話漂亮,我可學不來。”
徐淮南道:“採薇心裏背負多年的重負,日夜寢食不安,今晚終於解脫了。我不想她留在京城,觸景生情,正好陪她到處走走。”
徐淮南、甘三娘早就跟秦虎、林楓晚親如一家人,秦虎也替他們開心,說道:“我覺得挺好的,放下是大智慧。十七衛這邊,我會跟許大人解釋的,你不用擔心。”
徐淮南抱拳道:“有勞大人了。大人今後有什麼打算?繼續留在禁軍中任職嗎?”
他忽然一本正經,恢復官職上的稱呼。秦虎不由得一愣,說道:“嗯,這個我還沒有想好。”
徐淮南跟隨康王時間不短,早已經察覺秦虎和康王妃關係不俗。索性把說話挑明:“大人和康王、康王妃淵源深厚,關係匪淺,打算一直扶持康王殿下嗎?”
秦虎苦笑道:“好像沒幾個人把我列入康王黨吧?”
徐淮南道:“今晚之後,康王勢必在眾皇子當中脫穎而出,地位不同以往啦,就算以太子的身份監國也不奇怪。大人立了大功,再怎麼避嫌,恐怕別人也會將你列入康王的陣營,對你巴結奉承。”
秦虎道:“別人怎麼想,我管不着。”
徐淮南低聲道:“我想跟大人仔細說說康王。”
秦虎知道戲肉來了,也壓低聲音說道:“徐兄請講。”
徐淮南問道:“大人對康王殿下如何評價?”
秦虎道:“康王殿下我見得少,不及徐兄親近。我覺得殿下吧,儒雅俊秀,謙虛待人,心裏還是有些抱負的。”
徐淮南道:“我時常陪同殿下左右,殿下這幾年專心於變革變法不假,不過……”
秦虎忍不住道:“不過什麼?”
徐淮南道:“以我的見解,殿下並非銳意進取之主,所謂變法乃不得已而為之。說白了,沒有變法,他就缺少了和信王較量的資本以及實力。”
秦虎道:“你的意思是說,康王變法,無非為了拉攏人心,營造聲勢,以便對抗信王?”
徐淮南緩緩點頭,說道:“我僅僅是揣測。但殿下做事,往往猶豫,反覆權衡得失厲害。而且議事辦事,多數不會主動決策,任由手下先講先做,再徐徐圖之。一應奏摺上報,他只附議,從不出頭。這份心機,不在信王之下啊。殿下如果做了皇帝,那也是一名狐疑深沉之主。”
花間公子見識高明,剖析絲絲入扣,不由得秦虎不信。
秦虎倒吸一口冷氣,原來這些皇子,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啊。
他知道,今晚徐淮南大膽進言,無非為了提醒自己,京城局勢複雜,人心難測,今後必須多加留意,小心再小心。
秦虎拍拍腰間的扶桑刀長綱宗造,說道:“徐兄覺得我為人如何?”
徐淮南毫不猶豫說道:“大人聰明過人,膽略過人,有副悲天憫人的俠義心腸。”
秦虎道:“我的名字裏有個虎字,天生不怕事,無人可左右我的去留,我也不想做任何人的棋子。信王也罷,康王也罷,我不屬於任何一黨,惹翻了我,我只認刀子,不認皇子。”
徐淮南翹起大拇指,贊道:“大人好膽色!不過,黯然銷魂樓怎麼辦?”
秦虎道:“林楓晚此人,你應該清楚,我都不好去招惹,這輩子做定妻管嚴啦。”
徐淮南大笑:“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願大人與樓主諸事順利,平平安安,他日江湖再見,我們再一醉方休!”
送走徐淮南、甘三娘,秦虎返回興國寺佛祖大殿,一幫官員正在臉紅耳赤爭論不休。
原來他們正在探討:既然信王、米橫野兵敗,軍中勢力遲早要清算,那麼關押在康王府的近兩千天武軍官兵怎麼處置。
兵部尚書楊彪以及幾個官員一力主張,天武軍的官兵向來忠於夏侯,留着遲早也是禍害,不如斬草除根,免除後患。
而許清韻和王漱石卻極力反對。雙方決策不下,吵成一團。
楊彪等人說道:“天武軍只服從夏侯命令,官兵多屬夏侯親信,無論如何,不能再任由御林軍統轄,以免再度生變。”
許清韻卻道:“御林軍乃我朝精銳,拱衛京師,功不可沒。如果都解散了,清算了,損失太大,短期內難以補充。”
王漱石道:“一場叛亂,近三萬御林軍損失兩萬多,造反作亂的畢竟屬於少數,多數官兵都是奉命行事,不能一概而論之。楊大人的提議,老夫不敢苟同。”他望向康王,顫顫巍巍說道:“請殿下拿個主意。”康王卻道:“我管不了,我怎麼管?你們商議好了再定。”
秦虎心想:這位主,果然不如信王殺伐果斷呢。
看見秦虎進來,晁衡眼睛一亮,說道:“秦指揮使來的正好,你熟悉軍務,你來說說,”
秦虎行個禮,故意慢悠悠說道:“各位大人的主意都是好的,按照這個思路,那些平時經常去信王府走動、依附信王的官員,應該通通抓起來,審問清楚,殺一儆百。”
楊彪心裏打個突,平日他們去信王府走動少嗎,送的金銀珠寶美女少嗎?追究起來,在場的官員有幾個屁股乾淨的?
大家兩兩相望,都不說話了。
晁衡越發和藹,說道:“秦指揮使有何建議,不妨說說。”
秦虎道:“嗨,我有什麼好建議。不過前些日子陪同信王巡查北面河防,問題不少。眼下大河汛期已到,兩岸河堤急需加固修補,人手不足,那兩千天武軍不如充作苦役,拉去加固河堤豈不是更好?”
許清韻眼睛發亮,說道:“如此甚好!兩全其美。讓天武軍官兵戴罪立功,慢慢考察,還能再用。”
王漱石撫須呵呵笑道:“此計可行,可行哪。”
楊彪等人不敢反對,眼巴巴望向康王。
康王想了想,說道:“秦指揮使的提議不錯,那就這麼辦。怎麼安撫,怎麼調遣,由晁衡大人全權處理。”
秦虎看着眼前這幫官員的嘴臉,微微冷笑。
眼下信王倒了,康王即將上位,朝中的這些人物,精明乖巧,見風使舵,馬上便做出一副忠心耿耿、盡忠報國的模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