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屠惡須無情
明非直挺挺地從明罪的身上摔落在地,用身體的重量在這個世界留下自己最後的聲音。明罪、明石察覺到異狀,想要接住明非,卻慢了一步。光潔的頭顱砸向地上的石頭,散開一朵罪惡之花。脖頸處的傷口幾乎細不可察,其上滲出的新鮮的血液似乎用棉布就可以擦掉。然而這貫穿前後的一劍在剎那間便奪走了明非的性命,也替他省去了腦袋砸石頭的疼痛和將來因為惡行招致的不可避免的天罰。明石將明非抱進自己的懷裏,絲毫不在意自己的僧衣被污血沾染,他何曾受過這樣的委屈,幾近要哭出聲來,張大了嘴巴,鼻涕劃過嘴唇,掠過下巴,吊了長長一股,遲遲不斷。明罪站在邊上兒,不知道說些什麼,撓了撓後腦勺。
傷心了一陣,明石站起身來,手裏抓着明非帶來的砍柴刀,示意明罪繼續貼牆站好。他踩了上去,試探幾次調整好重心,預測着覺醒可能的偷襲方式,做好了種種準備,無數後手。他本就是山上的土匪,經歷過不少陣仗,區區小娃一個,殺了他兩名弟兄,當真該死!臨近洞沿兒時,他先朝裏面拋了一把石灰,然後拐着胳膊在裏面揮舞砍刀,腦袋始終留在外面。攪動一陣后,見裏面沒有動靜,又從兜里拿出一把碎石,砸了進去。細聽,也沒有砸到人身上的聲音,但他仍舊謹慎,又砸了一把石頭。旋而接過明罪手上的大石塊,帶着風砸了進去。
裏面依舊無聲。
明石待在此處思考片刻,又砸出一塊石頭,旋即翻了進去,揮着砍刀匍匐前進。也不知爬了多久,身上不少地方吃痛,像是被石頭硌的。待瞧見前方有光,他又謹慎起來,細細挪動着。
離洞口只有一步之遙。
明石停了下來,換位思考,若是他陰人,必定躲在前方,或左或右,或下方,以逸待勞,攻其不備。如果是在左右,想要完好無損地出去不大可能,只能以傷換命,他不怕受傷,自己挨一刀,必定讓對方挨十刀,自己丟半條胳膊,必定讓對方少兩條大腿。他有這樣的狠絕凌厲,痛算什麼,血算什麼,命才要緊,臉才要緊!思考的時候他也在休整,以最佳的狀態應敵才是一名合格的武者。
三——
二——
驀地,前方出現個人影,個子不高不胖,兩手端着東西,彷彿在笑。下一刻,有小塊黑影破風襲來。
是石頭!
覺醒打算以其人之道還至於其人之身。
他沒有石灰粉,便撿了兩把稱手的堅厲的石塊,朝着洞內一頓猛砸!石石到肉!口中還念念有詞:“讓你叫明石,讓你吃我的大俠,讓你叫明石!”一連砸出七八塊石頭,低頭就要再撿。不料明石趁此閑隙,忍痛衝殺出來,揮着砍刀就要殺人!覺醒滾地躲開,撿起地上的新月劍,嘶吼着衝上前來!這一場生死之戰在所難免,拼的就是一個狠勁兒。他占遍天時、地利、人和,天時是夜黑風高,地利是他熟悉周圍環境,眼睛也適應了黑暗,人和便是他以一敵四,殺了兩人,正士氣磅礴,再加上新月劍,他根本不怕對面的凶賊。
兩人都處於困獸之境,你死我活,打起架來毫無章法,揮劍如砍菜,動刀猶殺豬。各自用出十二分的力氣,護着周身,越是靠近,越不敢輕易向前,刀劍偶爾才有相撞,迸出些許火花。在洞中死,明石已然頭破血流,雖然反應過來之後,用臂膀護住了腦袋,但並不周全,對方砸得既狠且准,手腕、肩肘、指頭、腦袋皆有損傷,若不是他一貫兇狠,換做旁人,怕是要掉頭離去。然而衝殺出來,並不如意,對方雖然稚嫩,卻着實狠辣,而且手中長劍鋒利如許,不僅長過砍刀,而且實實在在地當做砍刀來用,當真是暴殄天物!明石本打算進攻,但心中猶疑一下,便陷入防守,默默對自己說:等適應了這黑暗,摸出對方節奏中的破綻,一擊即敗。身體各處的痛感紛至沓來,倒是叫他保持了更高的注意力。
覺醒沒有想過死,更沒想過受傷的事,他越打越興奮,甚至有些走神,要自己獨創一套劍法,這招叫什麼名字,那招又叫什麼,見明石縮得如同一個烏龜王八,更是氣盛,一個旋轉飛劈,有一招滾地斬腿,忽地刺來刺去,伸縮如蛇。縱然打不到人,心中也是豪情萬丈!
明石心中憋屈,啊啊大喊一聲,招架開對方的劍,劈頭便是一招“伏虎開山”。覺醒見其勢猛,雙手持劍,鉚足了力氣直面迎上。刀劍相撞,鋒面摩擦,於暗中閃出一道火蛇,彼此在刀鋒劍影中瞧見了對方的神態,均是不死不休的堅決。覺醒畢竟年青,力道弱了幾分,被撞得重心不穩,險些倒地。明石對覺醒的力氣稍有吃驚,退了半步,見有機會,又“哇啊哇啊”殺將過來。
覺醒以左手撐地,旋轉後退,拉開身位,旋即又滾上前來,對拼一劍,然後迅速撤離,始終保持兩步之距。他仗着地利,趁明石還不熟悉,便打算繞洞一周,伺機而動。手腕震得酸麻,他雙手持劍,保持鎮定,邊打邊退,不時還撿起地上的石頭砸去,或故意將明石帶到坑窪之地,阻滯其行動。地上還有許多大石頭,是他和明月救大俠時丟下來的,一路摸索,故意站在石頭後面,等明石追來絆倒,便是下手的機會。明石吃了幾次虧,步子慢了下來,愈發謹慎小心,彎腰探步,如虎逐鹿。覺醒見其不上當,當即轉身離開,沒入黑暗當中。
月色微茫,殺心波盪。
覺醒消失之後,明石身上各處傷口痛感齊發,有肌膚擦傷之痛,關節腫脹之痛,流血不止之痛,頭骨欲裂之痛,劍破筋肉之痛,噬心充憤之痛。他小步寸行,調整呼吸,在疼痛紛擾之際還謹慎提防着暗劍偷襲,劍還好說,他更怕的是石頭。明石明石,去他娘的明石。他凶煞煞的臉上至少有四五處被覺醒砸到,鼻青臉腫,頭破血流,像是滿嘴的口腔潰瘍長在了臉上,當真痛苦至極。護臉的右臂也是如此,肩、肘、腕、指,無一僥倖,通通受了重擊,伸縮舒展,極為不便。唯一的幸運是他的右手無礙,揮刀自如。
四圍無聲,中心月明。明石貪婪地看着那束光,卻不敢走過去。然而除了那束光,他什麼也瞧不見。一隻眼睛半眯着,痛癢難捱。呼呼若瘸牛,血目望斷角。空有一身腱子肉,狐狗狎近又逃。他不能停下來,傷勢對自己不利,必須儘快拿下對方。洞底不大,雖然無法辨別方位,但心中已有大概。覺醒必定躲在某處,這小子真是個陰貨,定是個沒爹沒媽的野種!
明石這般想着,不小心踢到石頭,當即抱頭蹲下,果然有黑影破風而來,似乎早有預料他會蹲下,正中腦心。頭痛欲裂,明石“哇啊哇啊”沖了起來,以肉身扛着接下來的兩塊飛石,撲到覺醒所在位置。後者正在得意,聽得對方這般動靜,抓住夾在胳膊下的新月劍,就是一頓亂砍。
劈劈嚓嚓,火花四濺。覺醒見不得手,猝然後撤,明石不依不饒,緊緊跟隨。兩人又過了幾招,興許是運氣,新月劍在明石身上又劃了幾道口子,覺醒除了緊張、熱烈的感覺外,只是手腕酸麻,握劍不穩。
“小子,我殺了你——”明石徹底怒了,脾氣上來,不管不顧地就要拼殺。
覺醒堪堪抵擋着,緊咬牙關,見對方攻勢愈發猛烈,絲毫不怕受傷,自己心中有些慌張,只想快速解決掉這個麻煩。
得想辦法。
招架之餘,餘光瞥見洞中唯一一處的亮堂,倒沒有什麼不同,平地,石頭,竹刺!他想到大俠受傷落難的陷阱,長夜過半,月華西移,光束剛好跨過竹刺陷阱,那麼在那片亮堂之地的左手邊,便是——
哼!
覺醒有了主意,瞬間精神高漲,雙手握劍,稍稍側了一下身位,全力殺出一招,藉著明石的招架之力退後幾步,當即轉身,使出十里鶴步,在竹刺邊沿起跳,躍向前去。明石眼見對方逃路無門,並不打算放過,藉著月光,蹭蹭追趕,待看見覺醒蹦得老高,還笑話他年青,不知道平地直奔比花里胡哨的蹦跳要迅捷的多。
於是他便直奔過去。
明石不小心踩到石頭上,因為速度太快,來不及調整,只得繼續往前,卻又滑了腳,還有些嚴重,腳腕兒不能受力。他想停下來,但停不下來,眼見覺醒的身子開始下落,離他只有一臂之距,明石當機立斷,忍痛蹬了一腳,往前撲去,只要能跟覺醒糾纏住近身肉搏,他沒有輸得可能。
一個臭小子!一個陰人!
然而,他瞧見覺醒凌空回頭的一剎那,嘴角上揚。
他抓到了覺醒的衣服,哇哇大笑,又截然而止。身體數個部位同時傳來穿透性的疼痛,痛得幾近昏厥過去,絕望的眼神看着身體下方密密麻麻的竹刺,無力地搖頭。明石的手還拽着覺醒的衣服,輕輕扽一下,終將是放手垂了下去。
覺醒的心如野兔般狂奔不止,頹然就坐,新月劍也終於鬆手,四仰八叉地躺了下去。臉上黏糊糊的,隨意擦拭一番。他頭頂一片漆黑,過得一陣,心慢慢平靜下來。搖晃着走到月光下面,嘆了口氣,重新躺下,怔怔望着天上明月。
似乎有風,風吹走了萬千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