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吳凱的選擇

在高考前的一周，學校為了緩解大家的緊張情緒，讓大家有一個好的心態參考，給我們放了大假。對那些憧憬着美好的大學生活的同學而言，這一周就是自己查漏補缺，最好磨槍的好機會了。自然也免不了回家，讓父母給補充補充營，激勵激勵鬥志。而對於我和吳凱這種結果幾乎幾乎已經成了定局的人來說，這一周那就真的成了放鬆身心的了。老師剛剛通知完放假，我們兩個便迫不及待了衝出了學校的大門，站在校門外還不望回頭看了一眼那個生活了快三年的校園。三年前剛剛走進校門的時候的豪情萬丈，到現在的倉皇而逃，難免唏噓。

在那學校最後的那段日子裏，所有人都在為了最後的考試衝刺着，只有我跟吳凱兩個人成天遊手好閒的四處亂晃。絲毫沒有即將參加一場決逐命運的考試的覺悟，自然也招來無數人的白眼。看似波瀾不驚的我們，內心其實早就已經泛濫成災了。很顯然，對於我們這樣的農家子弟而言，考上大學無疑是一次不錯的改變命運的機會。從此脫離那片土地，脫掉幾代人身上的農民身份，成為都市白領，商業精英，政壇寵兒，擁有了無限的可能。只是可惜，這一切都與我們無關，一切都是我們遙不可及的夢了。

我們逃也似的離開了學校，衝進了網吧里，昏天黑地的打了一周的遊戲。困了就在椅子上睡，餓了就讓老闆泡個泡麵。我們用這種近乎自虐的方式，想要忘掉即將到來的考試，忘掉我們將要面對的未知。只是很可惜，我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自欺欺人而已。回學校的前一天，吳凱終於還是忍受不了這種壓抑到極點的情緒，拉着我從網吧里出來。隨便找了一家小飯館，點了什麼菜他自己都不記得了，但是讓老闆上了一箱啤酒我們兩個都清晰的記住了這個細節。這是不是我第一次喝酒了，自從認識吳凱之後，我們兩個個時不時的就會去找個小飯店點兩個小菜，然後小酌一杯。可是像這樣一次上一箱酒的還是第一次，當然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喝醉。

那天晚上，我們兩個人醉意朦朧的在學校的後山上聊了一整晚，聊到最後我們都黯然的流下了眼淚。在酒精的作用下，我們兩個人就站在山頂的一棵小松樹下面，盡情的嘶喉，咆哮。發泄着內心的不滿和憤懣，傾吐着對這個世界所有的怨恨和憎惡。對於我而言，貧窮是阻礙走出命運輪迴的巨大籓籬，它就像是一道魔咒施加在了我們幾代人的身上。從祖父那一輩開始家道中落，而父親的突圍失敗也間接的造成了我不得不去接受宿命般的安排。曾經我也暗暗想過，或許我可以自私一點，用父母和姐姐幾年的血汗錢為自己博一個光明的未來。可是當姐姐拖着上完夜班后疲憊的身體，把他們辛苦從老闆那換回來的血汗錢轉到我卡上，並認真的叮囑我好好學習的時候，我動搖了。

是的，或許父母的木訥和疏於溝通讓我的童年裏失去了許多的溫情，或許他們的提供的窘迫的生活環境，讓自卑一直如影隨形的跟着我。但是真要讓我不顧及他們的處境，心安理德的去接受他們源源不斷的供給我的生活費，我的良心也無法安寧。最重要的是，我並沒有能夠改變一家人命運的信心。比起自己的前程，我更擔心的是自己在花光他們畢生積蓄之後，卻無力回饋他們。我無法面對他們失望的眼神，更無法想像他們老無所依的情景。兩權相害，我只能取對他們傷害最小的那個了。比起我四年大學之後的無能為力，我想現在的退卻他們更能接受吧，事實也確實如此。在我向他們表達了我的想法之後，他們也就選擇了尊重。

而對吳凱而言，命運則似乎更加殘酷一些，如果只是單純的學習能力不中，在我們這樣的農家子弟來看並沒有什麼大不了。學門手藝，或者是外出靠着力氣打工，都足以換回溫飽。偏偏他生在了一個知識分子的家庭，家裏孩子除了他自己個個都是頂着耀眼光環的明星。在他們的光環之下，學習平平無奇，甚至一踏糊塗的吳凱就顯得十分的扎眼了。所幸，長輩們都看到了他的努力，並沒有過多的苛責。但是很顯然，他並不能像長輩們那樣輕易的就原諒了自己。我不止一次在深夜看到他躲在被窩裏點着手電看書，不止一次在課間小憩的時候看着他拿着自己寫的小卡片在背知識點。但是，現實就是這行殘酷，就像他說的那句“天賦比努力更重要一樣”。他所有的努力，最終都沒能換回一個體面的分數，更沒能找回他丟失在歲月長河裏的自信。

在他陽光開朗的外表之下，藏着一個自卑、怯弱的靈魂。所以，藉著酒精的作用，他也終於向這個世界吐露出了他的不滿。在東方露出一絲魚肚白的時候，我們喊也喊累了，眼淚也差不多流幹了。吳凱頹然的靠着松樹坐在草地上，問我道：“你覺得我以後應該干點什麼啊？”他的問題，讓我僵在了當場，這個關於未來的命題是我久未敢觸碰過的。不僅是他的，我連自己的未來都從來沒有去想過。不是不願意，而是不敢。對於一眼就能望到生命盡頭的宿命，我沒有直面的勇氣，所以一直努力的迴避着這個話題。從來沒有認真的去思考過，希望這樣可以減緩它到來的那一天，沒想到終究我還是不得不去面對它。

按照我從父母的人生軌跡上汲取到的經驗，找個工廠上班，掙着微薄的薪水。在合適的時候娶妻生子，然後重複他們走過路，把希望留給下一代，這大概就是目前我能想到的全部了。但是很顯然，吳凱還要其他的選擇，他想要的也肯定不是這樣的答案。他的家世決定了他的起點之高，甚至我認為，即便我傾盡一生也不一擁有他現在擁有的這些。所以這個問題的答案是很顯然，但是也是我無法說出口的，難道要我告訴他：“你現在什麼都不用做，你就已經是人生贏家了？”看我諾諾的半天也沒有開口，吳凱大概已經想明白了了我的想法了。

“你是不是覺得，我現在就算什麼都不做也可以活得很自在了？以我們家現在的條件，我就安安穩穩的當個混吃等死的富二代就可以了？”吳凱表情肅穆，神情黯然的繼續道：“其實我也這樣想過，可是就是過不了自己這關。的確，我爸媽現在的成就已經超過了很多的人了，我就算什麼不做也擁有了比別人多得多的資源。加上家裏其他的親戚朋友的關係，我如果真要做什麼應該也不會很難。但是遠子，你知道嗎？我不敢。從小就生活在哥哥姐姐的陰影之下，一直都被當成是反而教材拿來跟他們做比較。他們成就越高，我就覺得自己越沒用，這樣子時間久了我就變得不喜歡跟人交往了。”

他的聲音開始變得顫抖，胸口高低起伏不定，情緒明顯的激動起來。我點了支煙遞給他，他接過去深吸了兩口，才平靜了一點。“幸虧遇到了你，我不說的話，你肯定想像不到我之前是什麼樣的。”經他這一提醒，我才發現，好像確實是這樣的。認識他之後，跟他聊得最多的就是他那群無所不能的哥哥姐姐，似乎從來沒有聽他提起過他自己的過去。我抬了抬眼皮，示意他繼續。“你有沒有發現，從我們初中過來的同學，幾乎不怎麼跟我玩。”這好像也是一個事實，一般剛進學校的時候，都會以以前初中的校友或者學這些熟悉的人為一個小團體。但是吳凱好像比較例外，他很少跟他們那幫同學玩，那幫人也很少主動來接觸他。我的好奇心一下子被他牢牢的抓住了，這裏面似乎有着什麼不為我知的故事。

“因為我爸媽的關係，所以從小學到初中，老師都很關照我。但是我的學習成績一直很差，一直穩定的維持在倒數第一和第二之間。我其實特別想學好，像我那些哥哥姐姐那樣，被別人當成榜樣，當成偶像。但是總是事與願違，不管我多努力，成績幾乎就沒有什麼變化。偶爾碰到運氣好一點，考到倒數第三就像過年一樣了。小學那時候大家都只顧着玩，好像也沒什麼，可是上了初中之後，圈子就變了。成績好的跟成績好的玩在一起，成績差的跟成績差的玩在一起。你也知道成績差的都是些什麼人，打架，抽煙，談戀愛，反正老師不讓幹什麼就專門幹什麼。按理說，我這成績，不用想也應該跟他們混在一起的，可是老師天天盯着。時不時的還找我談下話，告訴我學習不好沒關係，但是不要跟着他們混，學壞了。”

說到這裏的時候，他抬頭望了一下天空，表情越發的凝重了。結局幾乎已經是註定的了，因為學習差，他無法融入好孩子的圈子。因為家庭背景，他也無法被壞孩子接納，他就這樣被孤立了。這也難怪，為什麼他會在進學校的第一天就拿“軟中華”賄賂我們一宿舍的人了，感情是不想繼續保持“中立”啊。一個殘酷，甚至有些悲涼的故事，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暴力。在剛剛形成社會意識的時候，他就被社會孤立了，成為了社會的棄子。

我也終於明白，為什麼三年時間裏，他會跟我關係如此的緊密了。除了我，他幾乎也很少能跟其他人形成固定的關係。他是籃球隊的隊長，可是卻很少翹課去打球，當然也沒有翻牆出去通宵上網的經歷。自然的，他也就無法被籃球隊的那幫隊友真正的接納了。他出眾的外表，讓他受到很多女生的青睞，一度讓為學校的話題之王，但是同樣的也成為了眾矢之的。不管他走到哪裏，除了羨艷愛慕的目光，自然也少不了嫉妒和憎惡。在被認為最單純，最乾淨的校園裏，他早早的就體會到了人性的惡。而這些，我卻從來沒有留意到過，原來我們兩個落單的靈魂，在不經意之間成了彼此的倚仗。

我沒有接他的話，也無法出言安慰，因為我的確是忽視了這些。我說不清楚是有意還是無意的，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潛意識裏，對他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感。很顯然，我並沒有像他重視我一樣的重視他。我暗暗的鄙視了一下自己並不純潔的靈魂，也為自己的這點不純潔而自慚形穢。我們的關係裏面，明顯我是受到更多照顧的那個人，而他卻一直被動的接受碰上我的支配。我深吸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好意思，我沒有想到這些，忽略了你的感受。”

他也伸手搭在了我的手上，輕輕的拍了兩下，示意我他已經接收到了我的善意。“沒事的，我已經習慣了，習慣了被忽略，習慣了隱身。不過，你已經比其他人要好上不知道多少倍了，除了你你還看到有誰不厭其煩的給我講題;還有誰在我受傷的時候給我打飯，背我去上課；還有誰會把自己一次沒穿的新衣服給我先穿；還有誰會記得我的生日，特地給我準備禮物。”吳凱回憶着這些已經被我忘卻的無足輕重的小事，臉上露出了滿足的笑容。“其實，我知道在其他人眼裏我是一個什麼形象，都以為我只是一個長得好看，家裏有幾個臭錢的富二代。除了你，好像沒有一個人不是因為我的錢才選擇跟我做朋友的。有時候我真的特別恨我自己的家世，如果沒有這些的話，我或許還可以活得更坦然一點。”吳凱繼續道。

雖然覺得他的話有點凡爾賽的意思，但是仔細想想，他說的也不無道理。優渥的家世似乎真的沒有給他帶來更多的益處，反而成為了他背負的沉重的枷鎖。如果吳凱真是一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倒也就沒事了，偏偏生在了一個書香世家，我想他從小接受的言傳身教也絕對不會允許他成為那樣的人的。偏偏他還有一個不是特別靈光的腦袋，無法匹配跟他身上的巨大光環相得益彰。這也最終便成為了他人生的污點，成為了別人攻擊他的缺口。

我這個時候理應出言安慰，甚至鼓動他拼搏奮進，努力爭取去匹配得上世俗強加在他身上的責任和壓力。可是話到嘴邊，我卻又不得不生生的咽了回去，因為我知道他想要的不是這些。我更知道，他除了學習能力上的不足，他對社會的感知能力更是缺乏。他對於這個世界的認識和理解更是劍走偏鋒，極其的不可理喻。他的世界觀是黑白色的，世界上也只有好人和壞人兩個種，幾乎他所有的論調都是在兩個極端上跳躍。任何事物，在他的眼裏都是絕對的，以至於他很難受別人的不同觀點。溫吞的性格之下，是一個倔強的自我，自然也是一個矛盾的自我。

我不想再繼續在這個話題上跟他糾纏，讓他繼續在這種自我否定的情緒裏面，但把話題拋回給了他道：“那你有什麼打算，你既然問我，那你肯定自已經有了計劃了。”我話音一落，吳凱居然靦腆的一笑道：“我說了你不能笑我啊.”說完一再要求我保證不能笑話他的計劃，在我舉天發誓，賭咒發願，就差點要把心掏給他看了之後。他終於緩緩的說出了他的打算，也讓我對他和他們的家庭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

“其實從小學三年級之後我爸媽大概就已經知道我肯定學不好了，他們也做了很多事情想幫助我，甚至帶我去醫院檢查過。”說到這裏，又是一笑，再續道：“可惜了，檢查結果我一切正常，學習不好是沒辦法改變的結果。所以他們也就不再勉強我了，甚至還經常安慰我，讓我不要有壓力。也跟我的老師們打了招呼，只要我不學壞，不調皮搗蛋就行了。至於我的學習，就隨緣了。我爸說‘一個人的幸福感並不是因為他讀多少書，掙多少錢，或者成就多麼偉大的報復。而是他要有讓自己身邊人快樂的能力，要能帶給這個世界價值。其實這麼多年我一直都很掙扎，一直活得非常的自卑。但是我爸一直告誡我，不可以放棄希望，因為我肯定有屬於自己的舞台。”

說到這裏的時候，吳凱的臉上早已沒有了剛才的頹廢。眼神堅毅，語氣鏗鏘，目光深邃的望向遠處。然後大手一揮，大有睥睨天下的說道：“的確，我不聰明，也許註定了成不了什麼大事。我也失落，甚至是絕望過，但是現在我已經接受了這個現實了。我爸媽上個月就問過我的打算了，我都跟他們說好了，等畢業了去深圳學點技術。去布魯弗萊學學挖機，或者去紐依斯特學點廚藝當個廚師。”當他把這兩所學渣口裏的高等深夜說出來的時候，我果斷的笑噴在了當場。一整晚鬱悶心情在這一刻，徹底的得到了釋放，我想，我也是時候認真的去思考思考自己的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