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臭豆腐(二)
卻說另一邊。
國公夫人在涼亭用灌湯包,用來吸湯汁的物什便是池邊折的蘆葦管子。
尋常百姓家只是稀鬆平常的事,擱在貴族階層便是附庸風雅的逸事。
李氏吃完灌湯包后想起召喚那何娘子,卻聽下人說她已經離府。
貼身的丫鬟取出一張紙,“夫人,這是何娘子獻給您的方子,廚娘方才交給奴婢的”
李氏訝異,“她何時離開的?”
丫鬟說:“做完灌湯包差不多就走了,說是家裏還有要是不能耽擱”
李氏不知在想什麼,對左右侍女說:“看來這何娘子倒是個實誠人”
秘方對於普通百姓而言是命根子一樣的東西,換成別人獻上秘方,這會就應該在外面巴巴地等着貴人打賞了,哪裏她匆匆忙忙回家,什麼好處都沒落着,這倒是有幾分手藝人眼裏只有活的秉性。
……梁家。
何珍饈從國公府離開后便去了梁家,第一批臭豆腐發酵得差不多,雖然離成熟還有一段距離,但拿出去賣也綽綽有餘。
發酵的過程越久,臭豆腐的味道越濃郁,何珍饈擔心沒吃過它的人,很難接受它刺激的味道。
發酵出的頭茬臭豆腐臭味不如老臭豆腐那般臭,卻已具備那股鮮醇的滋味。
何珍饈來到梁家,梁宏與弟弟梁宇在院子裏悶悶不樂地喝酒。
付完黃豆的尾金、傭工工錢、盤下作坊的租金,梁家離被剝層皮也不遠了。
梁宏滿面愁容,跟弟弟說:“我打算將汴京的宅院連並田產變賣,跟娘子回去洛陽老家,在洛陽我們有祖上留下來的一些積蓄,只是二郎今後要獨身在京都討生活了”
梁宇如今是開封府正式的巡捕一名,每月除了有俸祿外還有生活津貼、米糧果蔬領,離了兄嫂也能安穩度日。
梁宇雖然捨不得兄長,但也沒辦法替他還上這筆債。
兩兄弟說得幾欲哽咽,真是讓聞者傷心見者流淚。
何珍饈聽了不由地搖頭,嗤地一笑。
梁宏兄弟來不及收拾悲傷的情緒,轉頭看向何珍饈,忽然一哽。
何珍饈收住笑意,“想當初我何家一落千丈,也不知背後有誰嘲笑過我們,那時候可沒有人能幫何家。
如今你們倒是挺好命的——”
正好碰上了何八珍是她的姑姑,何八珍身上又有她的任務,否則讓何珍饈拼了老命地給別人白乾活,那是絕不可能的。
“姑姑——”
她呼喚了一聲,“把油鍋熱起來”
“好嘞”
作坊里的何八珍探出頭,利落地應了一聲。
她馬上和工人扛了一口大鍋出來,倒了小半鍋菜籽油,等待油鍋六分熱。
她把瀝干水分的臭豆腐依次投入油鍋中,慢慢翻炸。
熱油滾滾地冒泡,浮在油上的豆腐被炸出一層脆脆的皮,散發出一股奇異的香味。
何父嗅到那股味道控制不住地“噦”
了一下,頭髮頓時倒豎發麻。
饒是走南闖北、見識廣博的的何翁翁也不住地搖頭,滿臉惶恐地退避三舍。
跟這臭豆腐一比,曾經那些炸知了猴、蟲子都是小巫見大巫。
這股味道簡直就像把屎糞下鍋油炸一樣!
要不是孫女是老祖宗的親傳弟子,何翁翁都要把她掃地出門了。
只有何姑姑興緻勃勃地湊上去聞,她每天都掰下一點豆腐嘗嘗發酵得如何,自然領略過它鮮美的滋味。
只有何父和何翁翁兩個從沒對它產生過一絲絲興趣,每天來梁家幹活猶如上墳似的痛苦。
何珍饈手腳麻利地把臭豆腐的澆頭炒好,淋在炸好的臭豆腐上。
她點了何父,“爹爹,第一碗臭豆腐得你得親口嘗嘗”
何父恨不得一頭在豆腐上撞死,也不願吃這麼可怕的東西。
可是他看着女兒那嘴型,張張合合彷彿在念叨“一百兩”
,他艱難地忍下肚子翻滾的抗拒,快速夾了一塊扔進嘴裏,火速吞下。
臭味掩蓋之下是一股極為霸道的鮮味,霎時佔據了他所有的味蕾,吞下肚子后唇齒間依舊殘留着那股鮮美。
那一刻火熱和鮮味彷彿讓世界都靜了下來。
何父眼前彷彿浮現起了花開的場景,春天楊柳青青,屋裏豆腐慢慢發酵、長菌絲的畫面。
鼻子再也聞不到臭味,而是鮮到極致的味道,昔日厭惡的那股臭味此刻竟變得不再重要。
咦——“二娘,真好吃!
這臭豆腐極是鮮美”
何父回過神后,狂熱地說。
“爹,你也來試試,這碗給你!
你一定要嘗嘗”
他激動地把碗裏的臭豆腐推給何翁翁。
何翁翁狐疑地看着何父,半晌也沒接過兒子手裏推來的碗。
他懷疑何遠是故意騙自己吃臭豆腐才這樣說,但他想想自己這兒子一向老實巴交,長不出那麼多心眼。
於是他屏住呼吸,吃下臭豆腐。
可憐何父根本不知道父親心裏閃過多少彎彎,他迫不及待地盛了一碗臭豆腐,澆上了滿滿的滷汁,痛快地連吃十塊臭豆腐。
何八珍看着父子倆含淚吃毒藥似的場景,笑得腰都彎不直了。
不一會,何翁翁嘗過後肯定地點頭,“頗有獵奇,味道雖臭極,滋味卻是鮮美至極,二娘,這東西果然奇妙”
“兼之這味道奇沖無比,倘若擺上街賣不知要招來多少客人,這種成本低廉的小玩意兒可以很掙錢”
何珍饈含笑地點頭,為什麼現代臭豆腐攤子那麼火爆,因為它成本低廉、易保存,其次它的味道很沖,幾裡外都能聞得見它。
習慣了吃它的顧客一聞到這股味道馬上會尋來。
臭豆腐真是成也臭味、敗也臭味。
梁宏兄弟聞言,頓時酒也不喝了,湊上來一人裝了一碗臭豆腐。
梁宏嘗完一碗,很好吃。
雖然他沒有何翁翁那靈巧的舌頭,但他從商人的角度,立即判斷出臭豆腐大有暴利。
何珍饈說,“姑姑,剩下的就交給你了”
何八珍吃着碗裏熱騰騰的臭豆腐,咧開的笑容幾乎要裂到耳根子,吃着吃着她眼裏就濕潤了……眼淚簌簌地掉到了碗裏。
臭豆腐里含着何家人濃得化不開的親情,含着他們辛勤的汗水,多麼像她的父母兄弟!
臭豆腐雖然臭,可是對於喜歡它的人來說卻是人間至味。
她的家人是別人嘴裏扶不上牆的泥巴,不爭氣的紈絝、是夫家敬而遠之的對象,可是他們於她而言卻是不可割捨的摯愛。
這一次救了何八珍的是低廉貧賤的臭豆腐,向她伸出援助的、是她那些在爛泥里苦苦掙扎的家人。
“謝謝爹,謝謝哥哥,也謝謝二娘你們……”
何八珍說完眼淚像斷了線一樣地流下,她把頭埋得低低的,幾乎要埋到碗裏。
叮的一聲,何珍饈發現完成“解開何八珍的憂愁”
的任務,抽卡手氣從D級艱難地升上了C級。
她也笑了笑。
碗裏的臭豆腐好像因為大家聚在一起、協心同力而變得更香了,比以往每一次吃都要香。
往後無論多麼辛苦,他們都不會忘記這段守望相助的日子。
何珍饈意有所指地說:“對待食物要多一分耐心,否則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也會錯過像臭豆腐這樣的美味。
對待人也亦是如此,有時人就像臭豆腐一樣,初聞奇臭無比,深交才知秉性,需要人耐心去相處”
梁宏一時愣住,久久不能言語。
梁宇一路從耳根子紅到了脖子。
……因為臭豆腐做成功的緣故,梁家全家上下陷入了一片歡喜之中。
梁宏去集市上切了一斤羊肉、一斤豚肉,買了兩條魚。
羊肉可是極其昂貴的食材,至今何家人都沒敢讓它上過桌,何珍饈即便再嘴饞也體諒他們,沒慫恿過何家人花錢享受。
梁宏連忙拉住何翁翁、何父說:“岳父、大哥,你們就留下來吃一頓吧,這段日子多謝你們了,給小婿一個面子”
何翁翁撫着鬍鬚,長嘆一聲為難地說:“明日我們三更便要早起做包子,嘉仁嘉信兩兄弟採買食材起得更是早。
這幾日為了做臭豆腐,大家也累了很久,讓他們回去睡個飽覺……”
何八珍連忙拉住丈夫,“爹爹、大哥二哥,美饌珍饈你們回家吧!
什麼時候慶祝都不晚,改日等你們有空我再和梁宏一起親自上門請你們”
何珍饈鬆了口氣,比起吃頓豐盛的晚飯,她更想回去睡覺。
回到家后,何珍饈美美地睡了一覺。
……次日,客人們發現,何記小攤終於恢復了日供六百個灌湯包。
方舉子是何記的忠誠顧客,他發現何記的包子終於買得上了,感動得差點當場口吐千字讚美文章。
“何二娘子,你知不知整個汴京只有你一家賣這灌湯包!
若你們一旦懈怠,很多人都吃不上灌湯包了,所以你們要有點責任心啊”
另一個客人說:“劉辭仙家這陣子打出招牌要賣灌湯包,可是它家的灌湯包汁水太少了,遠不如何記多,味道亦是差之甚遠”
何父聽到有競爭對手便不由緊張,過去十幾年失敗的擺攤經驗讓他下意識畏懼競爭,尤其是這種大館子的競爭。
他們隨便伸出一根拇指都能摁死何家。
何珍饈卻沒有何父這種擔心,她笑盈盈地說:“以後我們何記還會更努力,儘力讓所有人都吃上灌湯包”
客人們聽到這句話心中滿意極了。
誰知何珍饈想的卻是每人限購一隻湯包這種可能性,且越想越覺得很可行。
不是他們做不出那麼多包子,而是人統共就這麼多,有心卻無力。
旁邊的食肆朝食館也模仿着何記的經營模式,只要客人真心讚美他們的食物,可以打折優惠。
可是很多客人天愣是抹不開那個嘴,照樣付了原價買了東西走人。
有的客人讚美了兩句只為了拿到優惠,一天下來銷量並沒有增長多少,收入反倒虧了不少。
再看看旁邊何記賣得如火如荼的場景,一口銀牙都要咬碎。
正午賣完包子,何珍饈和家人收攤回家。
回到家的她剛喝了口涼茶,便看到謝從容那張棺材臉。
“何娘子,我們主子請你去別苑做頓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