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蒓菜鱸魚羹(二)
屋外大雨瓢潑,那誦經的年長僧人不是別人,正是大相國寺的弟子隨緣大師。隨緣念完一段《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發現眼前的青年滿目漫不經心,心已不知飄散何處。隨緣搖搖頭,雙手合十,“求緣,你生來便是不應殺生之人,佛要渡你,你應早日放下屠刀。”求緣是方丈親自給謝肅北取的出家人的法號。因后劉(朝代名)將那幽雲十六州拱手讓給契丹以來,中原一直戰火頻生。剛開始有黎朝開國大將鎮守西北,遼人的鐵騎才沒有南下踏破黎朝山河。可是一代代傳下來,傳到如今黎朝兵力已大不如前。文臣中庸無能,偏偏把持朝政,次次烽火燃起之時便力主求和。謝肅北的父親便死在五年前的求和中,那是謝肅北第一次上戰場,父親在峽谷中埋伏敵人卻無援軍相助,帶領數百兵將,殺了對方八千精兵。臨死前,他把十四歲的兒子放上汗血寶馬,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給他肅清追敵。謝肅北回去之後做了一月的噩夢,浴血的夢中,始終有一對血色的眼眸注視着他。他日日勤練武藝,終於在十七歲那年帶兵上陣,一口氣把遼人攆到了八百里之外。然而那次他也受了重傷,醒來后從此日日夜夜飽嘗剜肉剔骨之苦,頭如刀鑿之罪。謝肅北脫下了頭上的僧帽,扔掉木魚,清淡的眉目射出凌厲的光,“叫我謝侯!你日日跟屠戶說放生有何用?屠戶殺生難道是為了取樂,若不殺生他何以求生?要我放下手中的刀,你何不放棄心中的佛?”佛經是念給太平盛世的人聽的,不是念給他這種人聽的。謝肅北褪下了腕間的佛珠,輕輕捏碎。佛珠是壓住他命中邪祟的寶物,它是相國寺召集九千九百九十九名僧人對着檀香木誦經三個月,由方丈親自開光而成。佛珠捏碎后,謝肅北渾身傳來一陣劇痛。隨緣愕然地注視着眼前的青年,他的額頭漸漸浸出汗珠,整個人劇烈地顫抖,蒼白如玉色的手肘臂膀青筋隱隱浮現,鴉青色的僧袍泅出一灘深色的水漬。隨緣彷彿能聽見他的骨頭在扭曲的聲音,他在忍耐着常人無法忍受的痛苦。這種痛苦於謝肅北來說卻是幸事,他勾起唇擦掉額間的汗,他不必再龜縮在這大相國寺了卻餘生。他可以離開京城了……“佛經不好聽,日後我不會再聽。”隨緣愕然,連忙搖頭嘆息,“阿彌陀佛,謝侯——”這是兩年來他第一次沒有叫他“求緣”。……劉府。何珍饈捧着掉落的蒓菜鱸魚的羹圖譜,彷彿明白了什麼,定是她的家人走街串巷把今日的包子全賣光了。她望了一眼屋外瓢潑的大雨,驀然一股熱流不斷地衝擊着她的心。他們在看不見的地方默默地努力着,她也要發揮出自己十二分的水準。何珍饈眼裏換上了從來沒有過的認真,穿上圍裙、細細洗手。取一條最肥美鮮活的鱸魚,擇出最脆嫩的蒓菜,鱸魚剔骨去皮,改花刀,薄薄的刀片劃過魚身,留下如指甲大小魚片,片片厚度誤差不過紙片。鱸魚抹上花椒、鹽、花雕酒、蛋清上漿腌制,鍋中水沸魚片焯熟,水沸再焯蒓菜。蒓菜、鱸魚片、熟雞絲、金華火腿絲依次放入大碗中。精選上好老母雞一隻,去皮取其最精華的部位煮沸,鍋中滾滾地散發出濃濃的香氣,待這一刻取出雞湯沖入碗中。鱸魚的鮮味融入雞湯中,火腿絲輕輕勾勒出有層次感的口味。
濃濃的香氣勾得整個廚房的雜役皆是不住地吞咽口水,抻長了脖子去看何珍饈碗裏地湯。他們從來沒見過那麼香、那麼鮮的湯!何珍饈手裏捧着的銀碗彷彿發著光,珍貴得大家望眼欲穿,抓心撓肺。他們紛紛問:“何娘子,這是什麼湯?”“好香!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這種做法,好生講究,這可是夫人家中的蒓菜鱸魚羹?”何珍饈把蒓菜鱸魚羹放入食盒,端去給劉夫人。劉夫人剛從相國寺回來不久,今晨的一場涼雨讓她着了風,雙頰略略泛着紅意。她已經喝過葯睡睡了一覺,此時剛轉醒便聞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氣。府中新來的廚娘含笑着將一碗湯羹呈到她的面前。廚娘眸光清澈,泛着柔和的笑容,“劉夫人,今日我要和你說說另一個故事。”“相傳西晉時期,有一個名喚張翰的人,極有才華但官職卻不高,始終難以施展抱負。終於有一日,他等來了齊王的重用。恰好張翰與友人喝酒吃菜,陣陣秋風襲來,江水河畔的泥土似乎都散發著鱸魚的香氣,又到了吃蒓菜鱸魚的季節。他忽然產生了強烈的思想情緒,極為思念家鄉的蒓菜鱸魚羹。”何珍饈仔細地觀察着何夫人的一舉一動,溫柔地說:“他想,人這一生忙忙碌碌究竟是為了什麼?背井離鄉跑到千里之外的地方,又是為了什麼?與其每逢佳節對着月亮思念故鄉,不如回到家鄉。這麼一想……”劉夫人舀着鱸魚的手一頓,熱騰騰的湯霧氣撲在她的臉上,她卻忽然問:“這麼一想……怎麼了?”何珍饈鬆鬆地一笑,如實地告訴了劉夫人,“他辭官了。”她說,“後人皆為張翰而遺憾,為何一道菜便能讓他辭官。可我卻以為,對他來說故鄉永遠是他心中的牽挂,只要一日不回去便日日思念,何苦還要為身外之物,時時為難自己。”劉夫人目光似是一怔,似她的丈夫每逢三年績考便忙得一月不見人影,他們能從平民出身博得如今的地位,吃了數不盡的苦頭。他連每年的休沐都捨不得休,他們已經五年沒有回過臨安老家了……她從不敢想像有一天他會辭官回家,何珍饈輕嘆,不疾不徐道:“人活在世上不過匆匆幾十載,為了追名、為了逐利,卻唯獨容易忘記我們自己,忘記初衷。到頭來忙忙碌碌為別人、為旁的事物活一輩子,卻從來沒有為自己而活過一天,實在太累……”“倘若有一天,我們可以遵從自己的內心,發自心底地為自己而活,就不會捨得委屈自己。想要回鄉、那便回到家鄉,想要散盡家財尋雲訪鶴,那便尋雲訪鶴,自己想去做的事情……干他人何事!”劉夫人眼珠似是被蒸騰的熱氣逼出來似的,大顆大顆的眼珠落到湯里,她含着湯,和着眼淚慢慢吞下去。她吃完了魚羹,蒓菜鮮潤滑口,脆脆的,像極了過去十幾年她吃過的臨安口味;鱸魚鮮嫩味美,也似臨安的魚,滿口鮮香,汴京的魚總有一股泥腥味。她沒有想到這個僅見過一面的廚娘,那麼快就發現了積壓心頭已久她的秘密。回鄉談何容易……來迴路上便折去七日,僅能在家中匆匆睡上一夜次日便要坐最早的船回到汴京。每次看見劉耿繁重的案頭、孩子沉重的課業,鄭氏便打消了回臨安的念頭。去年阿爹摔了一跤,直到今年仍舊卧床不起,她是聽從娘家送節禮上門的下人隨口提起才轟然得知。劉夫人偶爾升起一個念頭,想來一開始便不應該離開家鄉,一回首已經十幾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