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1
“錢老爺,再寬限幾日吧,求求你了……”一個穿着布衣的中年人跪在地上“碰碰”地磕頭,很快血淚染遍了他的額頭。他的身後站着一排男眷女眷,皆是雙手被繩縛、捆成了粽子。女眷們瑟瑟發抖地靠在一起,男眷們被屈辱地壓在地上。附近幾個巷子的普通老百姓都來湊熱鬧,集市車馬如流,湊熱鬧的老百姓很快圍成了一個圈,擠得水泄不通。這戶賣兒鬻女的人家不是旁人,正是百年御廚的後人何家。何家最鼎盛之時,何記酒樓有足足四層樓高,寸土寸金的州橋街有十幾家鋪子都是他們家的。男眷常常在京都官員宴席上露臉,女眷出入皆有成群奴僕環繞,排場跟官家小姐似的。誰料富貴還不過五代,百年的家業傳到這一代,竟然落魄到要賣兒鬻女才能抵償欠債。牙人滿意地清點着人,女眷個個樣貌出色,其中有個她最為滿意的。那何家的二小姐長得就跟仙子似的,櫻唇不點而朱,眸子盈盈如水,皮膚如剝殼的雞蛋,如削成的細腰婷婷裊裊,優雅如畫中仕女,十兩銀子的成本買入,再教養幾年賣到煙花巷恐怕得百兩起。可惜就是膽子小了點。牙婆當著她的面提起這個主意,誰想何小姐當場雙眼一翻就暈死過去。何珍饈剛睜開眼就是這樣一片混亂的場面:男女跟豬狗似的一個個被捆成粽子,涕淚四流。“娘——孩兒不孝,不能再孝敬您!”“老爺——老爺,救我!”牙人嫌他們太吵,挨個給他們堵上嘴。何珍饈原本是大廠996的社畜,因為近來行情不好慘遭裁員。幸好她還能靠祖傳手藝吃飯,被裁后她做了一名美食主播,專心做菜很快一炮而紅,只不過她剛買完房子回來的路上就被汽車撞死了。何珍饈翻了翻這個身體的記憶,原來原主被牙婆看上了要被賣入煙花巷,嚇死過去,她穿來頂替了原主。救命——何珍饈想自己還不如像原主那樣死過去,直接狗帶重開一局算了。牙人看見何二小姐醒過來,滿意極了。何珍饈站了起來,像瀕死的動物似的奮力發出叫喊:“好漢饒命!”“我有何家百年秘方!且寬限些許時日,一月後必雙手奉上百兩銀子!”“我何氏菜譜價值千金,包羅宮廷御膳九九八十一道菜肴、民間失傳秘方上千餘條。”人群都是看熱鬧的人,不乏有很多是從事飲食酒菜行業的。眾人聽了不以為然,何家要是有秘方,何至於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大夥都記得五十年前何家起了一場火把秘方菜譜燒毀了,從此何家生意一落千丈。何小娘子這個乳臭未乾的丫頭怎麼可能知道何氏秘方?然而人群中還真有對何氏菜譜感興趣的人,羅氏酒樓的總管羅廚子說:“且慢,你讓這何小娘子說來聽聽。”羅廚子憐惜何家家眷,又兼之見何珍饈生得花容月貌,心生不忍。何家所有人的哭泣聲一頓,大喜過望。他們用着或期待、或震驚的眼神看向何珍饈。何珍饈心下一凜,有活路!穩住,一定要穩住,不成功便成仁,如果入了賤籍恐怕這輩子都難以翻身了。她緊緊地攥着拳頭,鬆開。她聲音清脆地道:“諸位可知道聖上的壽宴吃什麼嗎?我曾曾祖父曾經做過聖祖皇上的壽宴。聖上的壽宴精巧之極,是尋常人所不能想像的。宴席上,聖上會賜酒臣子九巡,第一巡酒,教司坊伶人跳舞,笙簫賀壽。第二巡酒,宰執大人帶領百官向聖上賀壽。第三巡酒,御膳房次第上下酒肉菜。”她描繪的場面果然是皇室才有的排場,說得栩栩如生,讓人聽得如痴如醉。“第三巡酒上菜咸豉、雙下駝峰角子、爆肉,第四巡酒上炙子骨頭、天花餅、太平畢羅、縷肉羹、蓮花肉餅……”何珍饈說得竟然井井有條,頗像是有那麼一回事。這是百姓不曾聽聞過的皇家盛事,湊熱鬧的人群隊伍逐漸擴大。大家紛紛聽得入迷,都在拉着牙人,讓她且鬆開何娘子。“我老祖宗最拿手的宮廷菜之一是佛跳牆。”何珍饈臉不紅心不跳地扯謊,佛跳牆其實是清代的菜肴。但菜譜失傳,在這群人面前還不是隨她胡謅?佛跳牆是當之無愧的宮廷菜的代表,是何珍饈做過的一道最費事的名菜。關鍵時刻把這種壓箱底的名菜拉出來,務必保證把安全感打滿。何珍饈娓娓道來:“佛跳牆又名福壽全、滿壇香。它乃是集幾十種原料於一壇,取其精華而製成。因為其味之香濃,飄散四鄰,逼得佛子都要棄禪跳出牆來分一杯羹,故名佛跳牆。它吃起來味濃嫩潤,葷而不膩,各種原料相互滲透,味中有味。”“它選用上好的干鮑魚、海參、花膠、老母雞、火腿肉、河蝦、瑤柱、鴿子蛋、冬筍、豬爪、文蛤、豚肉、鴨腿等等幾十種食材。乾貨食材依各自秉性,泡發一至三日,鴨腿五花肉焯水,火腿鮑魚上籠汽蒸。炒鴨腿豬爪,骨頭老母雞熬湯……”眾人見她竟然毫不猶豫地把秘方報了出來,皆是驚奇。秘方就是庖廚的命根子,輕易不傳給外人,更何況還是何家御廚壓箱底的絕活、結結實實的宮廷菜!
何娘子竟然直接把它毫無保留地報了出來?“何娘子你怕不是在胡謅?羅大廚,你說這個方子到底是真是假?”羅廚子輾轉后廚有二十幾年,皺着眉靜心仔細辨認這幾十種食材相互的沖性,一時之間判斷不出來,沒有接話。何家生意最火爆之時,整個汴京的貴人半數都去何氏酒樓用餐。何記連用來招待客人的碗碟都是純金銀的,格調之奢豪至今京城舊人還有印象。可見當年它生意有多暴利,京城人當時戲謔:何家家主晚上做夢恐怕都在數錢。要是何家手裏真攥着秘方——人群之中立馬有人問:“何娘子,敢問你敢再說一次嗎?我且去借來紙筆,細細錄下回頭如法炮製。”何珍饈果斷地說好,真金不怕火煉,當時按這個方子做出的佛跳牆把整個工作室的人都饞哭了,視頻上傳點擊率幾百萬,千年的飲食底蘊還怕這幾個古人驗?有心之人馬上問讀書人借來筆墨紙硯,再問了何珍饈一次,一條條細寫下來。“這個秘方權當我買下來了,這是酬謝。”一個身穿白袍的公子說道,他長得斯文儒雅,遍身羅綺。他身旁的侍從錄完菜譜后,掏出十兩銀子。何珍饈接過馬上遞給債主。她臉上露出鄭重的表情,“錢老爺,這是利息。且寬容我一月的時間,我必把利息還清,一年之內連本帶利償清債務。”“請把我的家人放了,他們老的年邁無力,小的生性驕縱頑劣,賣身還債也抵不得幾個錢。”她的話音剛落,何家人眼眶齊齊包上了一泡熱淚,各個如待宰的羊羔,皆拿着瀕死的目光看向何珍饈。何珍饈見錢莊主人紋絲未動,咬咬牙說:“我再壓上何氏的菜譜,如果一月內還不清利息,何氏菜譜便歸錢莊!”何氏菜譜?不存在的。何珍饈發現子虛烏有的“何氏菜譜”居然如此有影響力,有面大旗不扯白不扯。錢老爺疑慮不決,說實話何家這筆爛賬徹底壞了,賣了這些人撐死了不過幾十兩,可是錢莊借了他們近千貫錢,變賣房屋田產都湊不足這筆數。如果何氏菜譜真的還在,何家未嘗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良久,他摸着鬍子說,“好,我且寬容你一月。”他讓牙人把何家家眷放了。牙人們遺憾得咬牙切齒,上百兩的利潤眨眼就飛了。一場鬧劇最終謝幕。何家人如爛泥一樣渾身綿軟癱倒在地,女眷們相擁慟哭,悲喜交加。何珍饈身上穿的對襟旋襖背後已經濕了一片,冷風一吹不禁打了個冷顫。“這次我們多虧了有二娘!”原主的親娘田秀珍情不自禁地說。“有什麼話,我們回家再說,別鬧笑話。”何家的老人說。一家人回家關起門來后,原主的親爹何遠一句話問出了所有人心底的疑惑。“二娘,你怎麼知道咱何氏的秘方?”何家的人口構成是:何家祖父母,何氏夫妻,夫妻倆膝下有兩個兒子,兩個女兒,何珍饈是小女兒。何家還有二房——何遠的弟弟何近。何近夫妻膝下只有一個女兒。何家老兩口還有一個女兒,已經嫁出去多年。何家姑姑借給娘家太多錢,被夫婿家所不喜,這幾年兩家人走動也不多了。何家上下十一口人賣給牙人的價格總共不過百兩。何珍饈尋思着把實話說出來,會不會嚇死他們?沒有什麼何氏菜譜,只有一個從後世穿來的半吊子美食博主。何珍饈輕咳一聲,說:“我小時隱約聽曾爺爺夢中碎碎念過幾道菜,方才我是情急之下忽然想起來的。我們來商討一下如何在下個月還清一百兩銀子這件事吧!”她話音剛落,所有人飽含期待的臉肉眼可見地變得慘白,一秒從春花爛漫的春天過渡到萬物枯敗的隆冬。何氏的老祖母兩腳一伸,差點背過氣去。“二娘!那是一百兩銀子啊!”何珍饈的兄長雙目通紅地說。
是啊,那是一百兩銀子。所有人都沉默了。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一文錢能買一斤小魚、一升米,十文錢一斤豚肉,一兩銀足夠窮苦人家一年的嚼用,十兩銀能在汴京的鄉下買間寬敞的屋子。一百兩銀子……是大部分人窮極一生都掙不到的錢。如今何家早已沒有了當年的榮華,祖父變賣了寬敞的五進宅院,搬進三進大院。傳到何珍饈父親,又把三進大院換成了破落小院。等到兄長這一代已經山窮水盡,連獨戶院子也住不起,和普通窮苦百姓一樣鑽進了小巷子。別說一月償還百兩銀子,就是十貫錢都難如登天!全家人累死累活一月所掙不足一兩。他們要是有這個本事,還會淪落到賣兒鬻女的地步嗎?老祖母劉氏想到傷心之處,嗚嗚地落淚,眼淚跟不值錢似的掉。祖父何明撓撓亂糟糟的白髮,唉聲嘆氣。何父額頭仍舊滲着血,烏青一片血肉模糊,吶吶地負手沉默,傷心不已。原來他們還是逃不過要賣身為奴的命運!絕望如烏雲籠罩在他們頭上,好似永遠無法驅散。何珍饈的姐姐和堂妹最是凄慘,她們心知肚明自己即將被賣去煙花柳巷。大姐何美饌拔下腦袋上的木釵,立即往脖子扎。何母田秀珍抱住她大聲痛哭說:“兒啊,別扎自己!待我買條河豚回來,咱們今晚煮了吃,一家人共赴黃泉也熱鬧!”何珍饈看得直搖頭,不至於不至於,遠不至於淪落到這個地步。“倘若我有辦法賺到這筆銀子呢?一月之期未到,大家莫要灰心泄氣。”所有人都抬眼看向何珍饈,這是一雙雙怎麼樣的眼睛:絕望得如同一潭死水,充滿了喪氣,宛如無止盡的深淵、能把人所有的熱情都耗得乾乾淨淨,然而卻又忍不住夾雜着一絲希望。萬一,萬一呢?何珍饈不疾不徐地說:“昨晚我夢到祖師爺託夢,他說何家的衣缽要交給我繼承,他老人家會親自帶我,你們且把這顆心放回肚子去。”“來看看祖師爺託夢教會了我什麼東西。”何珍饈說著走進了后廚。何家租賃的是巷子裏一家雜院,左邊三間房歸他們住,右邊四間房是另一租戶。后廚架在後院,是何父自己找木工自己堆砌的,很是逼仄狹窄。后廚沒有什麼材料,何家人今日俱是沒心情準備食材,只有一塊豆腐。她凝思片刻,不緊不慢地拿起刀用磨刀石磨了一會。她拿起豆腐,刀影泠泠似寒光,映在她的臉上。在眾人的視線之下,她的手竟快如殘影,片刻她把豆腐放入水中。何家人緩緩地倒吸兩口氣。只見一股濃如牛乳的豆乳水徐徐散開,豆腐千絲交錯,似含苞欲放的絨花漸漸舒展開來。每一根豆腐絲都是如此精巧纖細,細得彷彿可以穿過針孔。何父何遠倒吸一口涼氣,“二娘!這……這也是祖師爺教你的?”何家兩兄弟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獃滯地說:“這、這是連祖父也削不出來的豆腐!”豆腐似一簇纖毫畢現的絨毛球,在水中輕盈舒展,根根絨毛完好無損,用豆腐竟也能刻出花來!何珍饈同原主一樣,出身百年膳食世家,她從小苦練廚藝,希望繼承家業。雖然最後敗給大堂姐,但從小練就的基本功也夠她受用一輩子。何珍饈的一手絕活讓祖師爺這個說法更有信服,何家人臉上重新燃起了希望,一掃先前的灰心喪氣。一家人圍着何珍饈,彷彿像是看待全家人的希望似的。忽然一道聲音響起,“雕蟲小技,你還差得遠!”何珍饈沒有得意多久,疑惑地抬頭,“阿翁阿爹阿兄,你們剛才說我還差得遠?”祖父何明委屈地說:“我沒說過這句話。”有這麼一個出息的孫女,他高興還來不及,怎麼可能如此埋汰?祖父的話音剛落,何家全體激動又緊張地看向何珍饈。何父激動地說:“我們全都沒聽到這句話!難……難道是祖師爺來了?”那道聲音又出現了,“別找了,我在你腦子裏。”畫風頓時變得驚悚起來,何珍饈的手一滑,刀頓時咚地掉在案板上。不是吧?子不語怪力亂神啊!何珍饈安撫大夥,清空了現場。“阿翁、阿奶、爹爹、阿娘、阿叔,你們今天受驚了。我準備做個飯,等吃完飯咱們再好好琢磨怎麼還債。老祖宗有話要對我說,你們先讓我靜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