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奠基 廣寧 不老 祝壽 交易 孝庄
是年八月,已被休離一年之久的烏拉那拉阿巴亥竟再次得蒙努爾哈赤召回,仍是立為大妃。
八月廿八,新的都城在遼陽太子河北岸山崗舉行奠基儀式,後宮諸妃在努爾哈赤和烏拉那拉大妃的帶領下出席慶賀大典。與此同時,各貝勒、八旗親貴、甚至眾漢官的內眷都受到邀請。
這些年我刻意保持低調,反正我不過是個側福晉,府邸諸事自有哲哲出面操持,可是這一次阿巴亥為了向世人炫耀她的重新得寵,竟是要求閤府福晉,無論尊卑長幼都需出席。
可憐我身強體健,這半年來竟是連一點小小的感冒都沒有患上,就連臨時想找個理由推諉,也尋不出半點來,於是只得不情不願的跟了皇太極出席典禮。
當日大典隆重非凡,八旗旗主帶領家眷入主場筵席,另宰殺八牛,在外圍各設十桌席面。八旗一共是八十桌,再加上主場十餘桌,鋪天蓋地的壯觀場面令人嘆為觀止,黑壓壓的一片人頭攢動竟是將整個山崗都快填滿了。
皇太極自然是與努爾哈赤同席,我和哲哲等人則坐正白旗主桌,與大汗席面雖說隔了二三十米遠,我卻仍是緊張得手心捏汗。
哲哲處事冷靜,喜怒從不輕易擺在臉上,舉止落落大方有禮,有下屬親貴的女眷過來問安寒暄,她都能進退自如,分寸拿捏得極好。既不會讓人覺得她這位四福晉高傲,同時又不會教人小覷了她。
我從典禮開始就一直壓低了頭,兩耳不聞身邊事,倒是身邊進府才一月有餘的側福晉葉赫那拉氏和庶福晉顏扎氏,興奮得一刻也沒消停過。其實也難怪她們興奮,就連我到古代這麼久,也還是第一次見識如此壯觀的場面——大小宴會是參加過不少,但是卻從沒見有讓女眷也一齊相攜出席的先例。
阿巴亥……果然別出心裁!僅是這麼一招,便讓她在人前風光大現!相信以後再無人會對她失而復得的地位產生任何的置疑。
宴會上閃動着奼紫嫣紅的窈窕身影,倒是為四周的景緻增色不少。我漸漸放鬆心情,埋頭不停往嘴裏扒着飯菜,斷斷續續間竟也填了八九分飽,正覺胃裏撐得有點難受,忽然身側有人笑言:“給諸位窩克請安了!”
我還沒放下筷子,顏扎氏和葉赫那拉氏已驚得彈跳站起,拘謹的站立一邊,哲哲笑着說道:“瞧你客氣的……”
我扭頭一瞧,那是個穿了一襲大紅百蝶織錦緞袍的女子,看年紀與哲哲相仿,瓜子臉,丹鳳眼,皮膚被陽光曬得微紅,倒是比那些盡往臉上搽胭脂的俗氣女子看起來更招人親近。我打眼一瞧她這副裝扮,便知是個有頭有臉的主子,卻不知是哪位親貴家的內眷,一時無措,只得放下筷子也跟着站了起來。
“你別忙,快坐着吧。”哲哲笑着朝我擺手,“這是大貝勒的大阿哥媳婦哈達那拉氏。”
哈達那拉氏嘻嘻一笑,肅身給我行了個禮:“我家蘭豁爾給側福晉添麻煩了,這孩子若有淘氣的,你只管打罵便是。”
我頓時恍然,敢情她便是蘭豁爾的親娘。據聞岳托娶的大福晉乃是三格格莽古濟與武爾古岱的大女兒,想來應該也就是這一位了。
哈達那拉氏又跟葉赫那拉氏和顏扎氏客套的打了聲招呼,而後哲哲命人添上碗筷,讓她挨着自己身邊坐下,兩人家長里短的談得十分熱絡。我忽然感覺這種情景怪異得讓人彆扭,岳托的大福晉和四貝勒的大福晉居然親如一家,由此可見岳托心向何處。
代善他……若是知曉自己的大阿哥並非與自己一條心,反而手肘向外,不知會是何等的無奈悵然。
其實何止岳托,就連代善的三阿哥薩哈廉,褚英長子杜度,舒爾哈齊六子濟爾哈朗……乃至五大臣中的扈爾漢等人,全都或明或暗的站到了皇太極這邊。
皇太極以他獨有的人格魅力配合了政治手腕,籠絡了一大批在大金舉足輕重的親貴朝臣,如今的金國政權,四貝勒與大貝勒已然成為兩股並駕齊驅的勢力,兩股最最有望奪得努爾哈赤汗位繼承人的勢力。
“歐——”歡呼聲突然響起,緊接着呼聲雷動,如波浪般一波波的向四周不斷擴散。
整個山崗都似乎震動了。
“怎麼回事?”哲哲好奇的問。
哈達那拉氏趕忙叫了個奴才去打聽,沒片刻工夫,那奴才低眉順目的回來了:“回各位主子,方才大汗讓八旗的固山額真犒賞負責築城的漢人,八位固山額真都許諾出牛十頭……”
話還沒回完,那頭又喘吁吁的跑來一青衣太監,奔到跟前對着哲哲便是跪下磕頭:“四福晉金安!奴才奉命傳諭,大汗賞每位固山額真福晉八寶纏絲金簪一枚,玉如意一柄……請四福晉趕緊過去磕頭謝恩!”
哲哲又驚又喜,這賞賜的東西貴重倒還在其次,重要的是這份榮耀和體面。我想哲哲雖然身為四貝勒的嫡福晉,只怕還未曾有機會直顏面對努爾哈赤吧。
“窩克趕緊去吧!”哈達那拉氏興奮的提醒,“一會兒回來跟我說說,大汗都跟你們講了什麼……”
我一笑置之,見努爾哈赤一面當真能令人如此興奮么?
那個……豪氣十足,驕傲霸道的男人!
不經意間提了酒壺斟了盅酒,待到仰頭喝下,體會火辣辣的感覺穿喉入腹,真叫一個痛快!
我“啊”地吁了口氣,竟喝起了興緻,於是又倒了一盅慢慢吞咽。
“姐姐真是好酒量啊!”顏扎氏兩眼放光,“平日家宴,我見姐姐滴酒不沾,還以為你不擅飲酒呢。”
“姐姐,妹妹我敬你一杯呀!”葉赫那拉氏趁機端着酒杯湊了過來,一臉的奉承巴結。
我輕輕一笑,眼波迷離,整個人感覺輕飄飄的。
這兩丫頭入府一月有餘,名份雖然有了,皇太極迄今卻是連正眼也沒仔細瞧過她倆。通府上下,就連掃地看門的奴才都知道如今四貝勒府明裡是博爾濟吉特氏大福晉當家,然而真正在爺面前說得上話的,只有我這個脾氣古怪,不大容易親近的側福晉。
隨手將酒杯接過,我仍是笑吟吟的一口喝盡,這新釀的酒味道不錯,入口清爽,沒有那種喝下就會令人頭痛腦漲的不適感。
一眨眼七八杯酒下肚,不知不覺中眼開始花了,心跳亦是突突加快。我這才意識到後果嚴重了,這種酒入口雖然平淡,後勁卻是非常厲害。
胸口隱隱發悶,我難受的扶着桌沿站起身。顏扎氏問道:“姐姐要去哪裏?”
我連連擺手:“我走開一下……”她大概誤會我是要去解手,便沒再吱聲。
我讓歌玲澤扶着我,慢慢的繞開一桌桌的席面和人流往僻靜處走。
“主子,要不您回車上歇歇?奴婢瞧您嘴唇都發白了……”
我茫然的環顧左右,發覺能看見的東西變得越來越模糊,腦袋裏就像是有個人拿鎚子在不停的敲打。沒走兩步,我腳下一絆,軟綿綿的身子不聽使喚的像灘爛泥般滑到了草地上。
“主子!”歌玲澤驚呼,無奈的撐着我的胳膊,“您快些起來呀。”
我搖頭:“不行了!我走不動了……讓我躺一會吧。”
“哎呀,主子……”
胃部又酸又脹,酒氣上涌,身子燥熱,我煩亂的將歌玲澤推開:“不要吵我!就躺一會兒也不行嗎?”
“主子,你醉了……”
“哈哈!好有趣哦!”冷不防的,一聲帶着稚氣的笑聲朗朗的在我跟前炸響。我迷迷糊糊的抬起頭,愣愣的瞅了老半天,才看清楚眼前站了個七八歲大的小男孩。
他身着錦衣蟒袍,箭袖上綉着捲雲龍紋,黃色腰帶上系了一柄鑲嵌寶石珠玉的匕首。
“你是誰家的女人?瞧你穿的不錯,怎麼舉止這般粗魯?喝酒撒潑的女人我還是第一次見呢,有點意思……”聲音稍頓,忽然揚聲喊道,“哥哥!這裏——快來!瞧我又找着一個……你們瞧這個像是不像?可比你們找的那些個強多了……”
歌玲澤緊張的將我從地上架了起來,我只覺得額角太陽穴漲得生疼,痛苦的哼了一聲。
“誒,你別走啊!我還沒準你走呢!”小手一攔,他傲氣的朝我抬起下巴。
我火大的伸出右手,掌心蓋住他的頭頂,五指用力一撥,將他撥弄得蹌了兩步。
“小鬼頭!我今兒個就是要走,你能拿我怎麼辦?”
“你——”
“嘴上還沒見長毛呢,爺們架子倒是端起來了,還挺像那回事的……”見他氣得哇哇叫,我忍不住笑了起來,原本堵在心口的酒勁隨着笑聲的震動慢慢散開。
“你……你放肆!你知道我是誰么?”他氣得小臉通紅,雙手握拳在我眼前揮舞。
“嘁!”我蔑然冷笑,“你還會是誰?大不了……大不了就是個姓愛新覺羅的宗室皇親!”酒氣上涌,我膽氣猛地一壯,伸手叉腰,睜大眼睛瞪他,“你不就是個鑲黃旗的么?鑲黃旗很了不起么?”
“好個無禮的女人!”身後忽然冷冷的傳來一聲厲喝,“你可知道這是在跟誰說話么?尊卑之分在你眼裏難道就一點沒有了么?”
“哥,這女人喝醉了!”
“喝醉了就能借酒撒潑么?”說話間,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飛快的走到我面前,沒容我看清他的長相,已然揚手揮向我。
我眉頭一皺,身子條件反射似的一縮,低頭避開那一巴掌的同時,手肘往他胸口猛地用力一撞。他猝不及防,完全想不到我會以反擊,驚駭失神間竟是被我撞得向後連退三四步,噔噔噔……最後砰地聲跌坐到了草地上。
“哈哈哈……”遠遠的傳來一陣放肆的大笑。
我唇角抽了下,終於忍耐不住,也跟着笑了起來,對自己苦練了兩年的身手頗感自得。
“多爾袞!你笑個屁!”少年回頭怒叱,從地上爬起后,揮拳朝着身後沖了過去。
那小男孩急了,跳腳大叫:“哥啊,你們可別再打架了……”
“停!你若敢動我一根頭髮,我立馬告訴父汗去……就說堂堂鑲白旗固山額真欺負幼弟……”最後出現的這個男孩子不會超過十歲,才一觸到他的臉,我腦海里立即浮現出努爾哈赤的身影——這孩子簡直就是努爾哈赤的一個小翻版!長得實在太象了……
目光在這三個個頭不等、年紀不等的男孩身上滾了一圈,我激靈靈的打了個冷顫,酒意頓時消了一半。
如果沒猜錯,他們應該就是努爾哈赤愛若心肝,目前最最得寵的三個兒子——十二阿哥阿濟格、十四阿哥多爾袞、十五阿哥多鐸——而他們的親娘正是烏拉那拉大妃阿巴亥。
多爾袞雖然年幼,身材卻只比阿濟格差了半個頭,面對着哥哥揮來的拳頭他神情絲毫未變,只是略略抬高了下巴,臉上揚起一抹天不怕地不怕的嘻笑。
阿濟格的拳頭在貼近多爾袞面頰時,倏然一頓,右手變拳為爪,一把揪住了他的領口衣襟:“你若不是我的親弟弟,真想好好痛揍你的一頓!”
多爾袞哈哈一笑:“哥哥是討厭我這張臉吧?沒辦法,它就是長得像父汗,若是實在惹着哥哥你厭煩了,你儘管揍它就是,甭客氣。”
“哥哥——你們別鬧了!”多鐸苦着臉,可憐兮兮的拉着兩位兄長的胳膊,“你倆總是吵架,額娘見了又要說叨了。你們不嫌煩,可憐我卻又要陪着挨訓……”
我見勢不妙,趁他們不注意,忙扯了歌玲澤,打算腳底抹油,溜之大吉。
“站住!”身後阿濟格的聲音陡然響起。
歌玲澤嚇得身形一頓,我咧了咧嘴,假裝沒聽見,拖住她反而拚命加快腳步。
“站住——”斜刺里晃過一道白影,阿濟格搶身攔在我倆跟前,我被迫收住腳步,目光流轉,卻見這兄弟三人不動聲色間已然圍成品字型。
我和歌玲澤已然成了籠中小鳥,無處可逃。
我呵呵一笑,藉著酒勁裝傻:“什麼事啊?”
“什麼事?!”阿濟格被我氣得差點被噎死,耳聽得身後多爾袞又是噗嗤一聲悶笑,他臉上這下可當真再難掛得住了,面色一收,一抹凌厲之氣油然升起。
這會子他身上才真正有了那股一旗旗主該有的鋒芒銳利。
“哥哥,她是我先看到的……這個數該算我的吧……”多鐸叫道。
“一邊去!哪個跟你玩這無聊的把戲?”阿濟格言詞犀利,眼睛死死的瞪着我,那模樣倒像是在算計着要如何炮製我。
我心裏一寒,雖說未必當真怕了他,可這兄弟仨的來頭太大,萬一驚動了努爾哈赤和阿巴亥,我可真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正着急,卻聽多鐸委屈的叫道:“無聊的把戲?這點子還是小時候你自個想出來的呢?憑什麼大了,做了固山額真就嫌無聊了?”
多爾袞哈哈一笑:“十二哥,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小十五說的不錯,你不記得了,我可也還清清楚楚的替你記得呢。以前每次外頭擄了人來,無論是蒙古人、漢人或是朝鮮人,阿敦總會奉父汗之命先行挑人。是你自己提議,說瞧着這些選進宮來的女人,都和額娘或多或少長得有些相象,咱們這才每每無聊就玩這尋人的把戲……”
“就是!就是!十二哥哥自打當了固山額真后,學着二哥哥他們的樣子,把自己搞得死氣沉沉的,一點都不好玩了!”多鐸隨即附和。
阿濟格氣得臉都青了,恨道:“你們到底有沒有把我當成兄長?好歹我也是一旗……”底下的話氣得噎住了沒說完。
多爾袞把眼光調向別處,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多鐸無所謂的說:“固山額真很了不起么?父汗分了鑲黃旗十五個牛錄給我,等我再大些,早晚我也是固山額真!”
阿濟格勃然大怒,想是當著我這個外人的面,被弟弟們駁斥得一絲顏面也不存,惱羞得難以下台。
剎那間,他眼眸中閃過一道寒芒,惡狠狠的向我投來一瞥,我驚得渾身一顫。
他對我已起殺意!
“歌玲澤!快走——”我突然大叫一聲,搶在阿濟格還未抽刀之前,錯身撲向左邊的多鐸。
要對付一個孔武有力的少年,我尚力所不及,然而要對付一個才七歲的小娃娃,我卻還是綽綽有餘。
多鐸怪叫一聲,被我像小雞仔一般抓在手裏,我順手從他腰側拔出那柄匕首,匕尖對準他胸口。
“你這個瘋女人想幹什麼?”阿濟格厲吼,作勢欲撲,但馬上又投鼠忌器的未敢妄動。多爾袞站在一邊,面上微微動容,瞅了瞅多鐸,又抬頭飛快的瞄了我一眼。
我冷笑,這會子酒早醒了八九分,雖為剛才自己的大膽之舉捏了把冷汗,卻也暗暗道聲僥倖:“你說我想幹什麼?即便十二爺是一旗之主,卻也不能不明是非,草菅人命!雖然在你們親貴爺們手裏死個個把人實在不算什麼,只可惜,我對我這條小命卻還愛惜得緊!說不得,就只能先委屈十五爺了!”
阿濟格五官扭曲,多爾袞眉頭一蹙,喝道:“你可知這是犯的死罪?”
“死不死的那是以後的事,不先犯了這條死罪,只怕我早已人頭落地……十二爺的刀子可不是掛在腰上擺着好看的!”
多鐸嚇得哇哇大叫,過得片刻,已是語帶哭聲,然而卻也頗為倔強,始終不見他開口求饒半句。
我其實心裏也直打鼓,冷汗涔涔的將背上衣衫浸濕,如今已是勢成騎虎,進退兩難。正想索性撕破臉再放兩句狠話,忽然身邊的歌玲澤撲嗵跪倒在地,磕頭顫聲:“爺饒命吧!我們主子其實是……”
“歌玲澤!”我厲聲喝阻,然而為時已晚。
歌玲澤已然哆哆嗦嗦的往下說道:“……四貝勒的側福晉!望三位爺瞧在四貝勒的份上,消消氣……”
“八哥的女人?!”多爾袞竦然動容,沉思着重新打量起我。
“是皇太極的女人又怎樣?”阿濟格呸地啐了一口,口氣雖仍是惡劣,但臉上陰狠之色已然卸去大半。
我苦澀一笑,看來這下子已無可避免的把皇太極給拖下水了。
我鬆開手,將多鐸放下地,順便拿手帕替他擦了把眼淚鼻涕,可右手上抓着的那把匕首卻沒敢一併還他,只是柔聲說道:“對不住啊!姐姐在這裏給你賠不是了,嚇着你是我不好,可那也是你哥哥先嚇着我了……”
“你這女人……”阿濟格狂怒。
我挺直腰桿,傲然道:“什麼這女人那女人的,再怎麼說我扎魯特博爾濟吉特氏之名還列於族譜之內,按着家禮,就算您是位爺,也該稱呼我一聲‘嫂子’才對!”
趁這會工夫,多鐸早躥到多爾袞身邊,指着我說:“沒見過這麼狠心的嫂子!”頓了頓,忽然撇了撇嘴,“可我還是挺喜歡你的,宮裏的那群女人就沒一個敢像你這樣的……”
我嘻嘻一笑,終於放心的將匕首遞了過去:“那也要多謝十五弟的讚美了,這個還你。”
多鐸小手一擺,將身上系的鞘子摘了下來:“索性送你作見面禮吧!”我也不客氣,抬手收下,將匕首歸入鞘內。
一旁的多爾袞忽然好奇的問道:“你真是八哥的福晉么?素聞八哥是個清心寡欲的,我原還覺得奇怪,這會子總算有點明白了,原來不是不喜歡女人,而是八哥的口味與眾不同!”忽而扭頭,問阿濟格,“十二哥,你府里有這樣的女人么?只怕一個也沒有吧?”
阿濟格悻悻的道:“潑辣蠻橫的女人有什麼值得誇耀的!”
“不見得!不見得……”多爾袞嘖嘖有聲,“我就喜歡這樣帶點性子的,看來我和八哥的口味一致,等我將來成人後,必定也要找個這樣有趣的女人來……”
左一個“女人”,右一個“女人”,開口閉口全都是“女人”!他才多大個人啊,現在卻已經在想着今後要如何的娶妻成家了!
我擦了把冷汗,再看了眼興緻勃勃的多爾袞,忽然一懍。
這個九歲的小男孩……他就是多爾袞啊!史上赫赫有名的睿親王多爾袞!帶領清軍攻陷北京,最終扶持順治皇帝坐上紫禁城金鑾殿龍椅的皇父攝政王!
我不自覺的打了個寒噤,後背沁出一層冷汗。
天命七年正月,努爾哈赤發兵攻打遼河西岸的廣寧城。
我原本已做好隨征的準備,誰曾想年初蘭豁爾在雪地里貪玩,着涼后得了風寒。這本不算什麼大事,可她拖着兩條鼻涕蟲卻還纏着敖漢玩兒,結果害得才十個月大的敖漢感染風寒,先是咳嗽,而後突發高燒,竟是連日未退。
病勢來得如此兇猛,眼看着肥肥胖胖的小女嬰一天天削瘦下去,每日奶水不進,好容易連哄帶騙的吃了一些,卻常常不過幾分鐘便狂嘔狂噴出來,我急得險些沒抓狂。
皇太極見我這個樣子,知道我沒心思再跟去廣寧。時下天寒地凍,他原就不贊同我隨軍,這下子倒遂了他的心。女兒得病,他卻一點焦慮感也沒有,始終沒放在心上,氣得我真想踹他兩腳,可轉念想到他要在這大冬天的去征戰吃苦,又不禁為他心疼。
正月二十,據報金兵五萬兵馬抵達子河、渾河、遼河三股河流交岔之處。在強渡三岔河后,直撲西平堡,其後又在沙嶺擊潰明三萬援軍。
二十二日清晨,遼東巡撫王化貞聞訊棄廣寧城而逃。
二十三日,游擊孫得功孫得功和他的同夥千總郎紹貞、陸國志、守備黃進等投降,迎請金兵入城。
二十四日,努爾哈赤率兵進入廣寧城,孫得功與黃進等率軍民出城東三里望城崗,打旗撐傘,抬亭備轎,吹奏鼓樂的迎接金兵進城……
捷報源源不斷的從前方發回,然而對於留守家裏的我來說,未能親自隨行陪皇太極身邊,第一時間與他同甘共苦,總是一種莫大的遺憾。
二月初十,正當我在屋裏無聊得發悶時,哲哲忽然來找我,一見面就問:“大妃欲率所有汗妃趕赴廣寧城撫恤八旗將士,特命眾貝勒福晉隨行……你可願同去?”
我沒多想,頓時高興得跳了起來:“好呀!我去!什麼時候動身?”
“明天一大早!”
我正興奮不已,忽爾轉念,猶如被一盆冷水從頭澆下,忙收了笑意,連連搖頭:“不……不成。”
“怎麼了?”
我瞟了哲哲一眼,心下黯然。總不能跟她講,我這個人是見“光”就死,而阿巴亥正是那束足以照死我的光。
哲哲見我為難,越發奇怪了:“去年遼陽新城選址慶典,聽說大妃的三位阿哥遇着了你,回去后十五阿哥在大妃面前直誇你,還說你相貌長得大妃有幾分相似……念了好幾回,連大妃都記住了你。昨兒個點人隨扈去廣寧,甚至還破例提了你的名字,你如何就不去呢?若是能討得大妃歡喜,對爺也甚有益處……”
我聽得不耐,甩手說:“不去就是不去!我不過是個側室,擠那一堆大福晉裏頭做什麼?”
哲哲訝然的站起身,深深的瞅了我一眼,嘆了口氣:“那好吧。我一會兒替你回了……”走到門口時,又回過頭來,“這些日子敖漢折騰得你也夠累了,但是過幾日我不在,家裏還是得麻煩你!”
我點頭不語,看着她出門后的背景默默出神。歌玲澤走了過來悄悄收起桌上的杯子,而後狀若無心似的睨了我一眼。
我正煩着呢,於是沒好氣的說道:“想說什麼就只管說出來,不用藏藏掖掖的!”
“主子……”歌玲澤猶豫片刻,終於說道:“奴婢不明白主子為何讓大福晉白白佔了這好處去。爺在廣寧苦戰,若是見到大福晉不辭辛勞的冒雪探望,難道不會因此而感動,心生憐惜么?”
我心裏一空,咬着唇,一片茫然。
“何況……這麼露臉的好事,為何您要放棄呢?奴婢、奴婢真是不懂……”
“你不懂的事多了!”我冷冷一笑。
我不管皇太極會如何去想哲哲,但起碼我並非是完全看不懂聽不懂的傻子,哲哲先前跑來問我時,隻字沒提是阿巴亥點名叫我去的,我若是提出“去”,只怕這個人情便落在了她的頭上,我必得承她一個人情。可惜的是她絕沒料到我會說“不去”,無奈之下她只得抬出阿巴亥來壓我,面上聽來仍是言語婉轉,沒半分火氣,可實際上卻是在暗中提醒我不夠深明大義,不配得皇太極的寵愛。
最後臨走一句最狠,擺明就是警告我,她離開的這些時日由我代管家務,也不過就是代管,永遠也別想奪了她的地位和權力。
哲哲!從來沒敢小覷她!可是……總覺得她最近的氣焰有些過於囂張,大改以前那種溫吞無害的處事方式。
到底是誰給了她這個膽子,使得她漸漸有了挑釁的勇氣?她何來的資本,敢在我面前給我施壓?
越想越覺心煩意亂,我忍不住抓過桌上一隻細瓷花瓶,高高舉起往地上猛地砸下。“啪”地聲,歌玲澤驚駭得蹦起老高,面如土色的瞪着一雙驚恐的眸子,不敢置信的望着我。
我哈哈一笑,覺得氣順了許多,擺手道:“不好意思,嚇着你了!哈哈……歌玲澤,你且等着看吧,不出十天大福晉自個兒就會回來了!”
“那爺……”
“皇太極若是和她同回……”我慢慢的走向門口,身子懶洋洋的靠在門框上,屋外積雪皚皚,雪花漫漫,一片迷朦凄涼之美。我呼出一口熱氣,悵然笑道,“那他夫妻二人同回之日……便是我步悠然歸去之時!”
哲哲她們一行人在二月十一清晨動身,十四日抵達廣寧城,據報十七那日努爾哈赤便與眾福晉一起打道回府。
等這裏收到消息時已晚了一天,於是歌玲澤天天守在門口張望,等了兩天,二十日傍晚她忽然撒腿奔進院子直喊:“回……回來了!”
當時我正在院裏剪梅枝,聽她這麼一嚷嚷,唬得心裏一顫,險些剪到了自己的手指。
“主子!您果然料得准!”
我拿眼睨她。
歌玲澤笑着喘氣:“大福晉她……一個人回來了!說是爺直接去了遼陽新城……”
我抿嘴一笑,皇太極到底沒讓我失望。
“歌玲澤啊!”
“奴婢在。”
“準備收拾行囊吧。”我放下剪子,輕輕的笑。
她困惑的望着我:“主子是要去遼陽找爺么?”
“不是,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我伸手點在她的額頭,笑道,“遼陽新城已成,我們怎麼可能還會留在這裏繼續住下去?讓你收拾行囊,自然是要準備搬家了!”
天命七年二月,大金國遷都太子河濱遼陽新都。
三月初三,大金汗努爾哈赤提出“八和碩貝勒共理國政”,向所有人表明了他對於身後繼位事宜的看法。他已然不打算再立任何人為儲君,而是決定在自己身故之後,將國政交由八旗旗主共治。
是時八旗勢力也跟着發生變化,努爾哈赤將自己所擁有的正黃旗三十牛錄分作兩股,一半給了十二阿哥阿濟格,一半給了十四阿哥多爾袞,又將鑲黃旗十五牛錄給了十五阿哥多鐸,自留十五牛錄;又因代善之子岳托、碩托已然成人分家單過,遂命代善將鑲紅旗分於岳托、碩托,由岳托執掌旗主之職;另將阿濟格原統的鑲白旗歸於褚英長子杜度。
如此一來,八旗勢力平分,勢均力敵,互相牽制。
這一方案一經推出,皇太極足足在家鬱悶了一個月。我知他心裏琢磨着該如何應對,汗位他是勢在必得了,關鍵還是要看怎麼個得法?
如今的四小貝勒中,只岳托、杜度與他交好,然而即使不計較其他內在的變端,粗略的將這些合起來也不過就是三旗半的兵力,無法在八旗勢力中佔據絕大的優勢。
更何況,隨着大妃阿巴亥的重新執掌後宮,她的三個兒子竟然也分得了一旗半的兵力,而且還是八旗裏面最最重要的兩黃旗。努爾哈赤甚至有意要在身故之後將剩下的鑲黃旗十五牛錄一併交給多鐸接管。
這一切的一切……簡直就如同一盤混戰的棋局,而皇太極正落在這盤棋局裏焦灼備戰。我雖無法猜透他的心思,卻也清楚他一定不會就此輕易放棄他的目標。
哪怕……這些個阻擋在他面前的,是他的親人!
這一年的四月初六,孫帶格格喜獲麟兒,努爾哈赤得知消息后,高興之餘竟親自給這孩子賜名為“額爾克代青”!
到得秋七月,一等大臣安費揚古突然病故。
緊接着,隔年冬十月,一等大臣扈爾漢亡故……
五大臣一個接一個的離去,僅剩下的何和禮聽說入冬後身子也不怎麼爽利。眼瞅着往昔那群一同打天下的故人們一個個消逝,不知道努爾哈赤心裏會怎麼想。
畢竟……他也老了!
而不被時間吞噬侵蝕的人,唯有一個我!
就算皇太極再如何強硬施壓,府里的下人們卻仍是不斷竊竊私語,偷偷議論。
這個布喜婭瑪拉的身體彷彿永遠的被停留在了三十四歲,哪怕“我”實際年齡已然超過四十歲,可是單從外貌而論,怎麼看都還像是個三十歲不到的。
早些年大家也許還不曾留心,但是眼瞅着這麼多年過去了,甚至就連哲哲也已完全脫卻少女時期的稚嫩,變成一個端莊嬌柔的成熟女子,而我卻仍是一點變化也沒有。那張始終留有疤痕的臉上,居然連一條細小的魚尾紋都沒有多出來。
於是乎,關於扎魯特博爾濟吉特氏側福晉是個妖異邪怪的謠言在四貝勒府里不脛而走。為此,皇太極甚至動用了家法,將兩個私底下嚼舌根的僕婦生生的打廢了雙腿。
其實,真的不怪她們!
日常照鏡,面對着這麼一張詭異的、毫無變化的臉孔,連我自己都覺得恐怖。
這是一個被上天遺棄了的身體!
而我的靈魂至今仍被禁錮在這個身體裏,無法解脫!
“會怕我嗎?”
“不會。”他眼眸蘊藏的深情不似作假,他是愛我的,一心一意的愛着我。
除了他的天下……
“我怕。”我惆悵的一笑,“我會怕……”
“不用怕,一切有我。”
天命九年二月,努爾哈赤派庫爾纏、希福等人前往蒙古科爾沁部,與其首領奧巴等締結盟約。
奧巴是為了擺脫察哈爾部林丹汗對他的統治,借用努爾哈赤的力量;努爾哈赤則是為了解除伐明的後顧之憂,利用科爾沁對付察哈爾部。
雙方結盟,可謂各有目的,各取所需。
隨着金國與科爾沁的結盟,哲哲主母的架子開始端得越發像樣,這個往日沉靜的女子,最近臉上老是閃爍着一種令我心顫的微笑。
“爺,過幾日是我的生日,可巧科爾沁來了人,可否允我在府里設宴,稍加款待?”
皇太極放下摺子,抬頭看了看哲哲,她靜靜的站在書案旁,恭順有禮,不卑不亢,語氣溫柔謙和,完全挑不出丁點的毛病。
“那好吧,家裏的事你作主就是了,更何況那是你的親戚……”很簡略一句回話,算是應了。
哲哲肅了肅身,笑靨如花:“多謝爺。”
我原躺在內室的軟榻上,從縫隙里偷窺他倆對話,待她笑逐顏開似的退了出去,不由放下看了一半的滿文版《水滸》,三步並作兩步的走了出來。
皇太極聽見腳步聲后,回頭沖我一笑:“那書怎麼樣?”
我皺了皺鼻子:“一般,那個叫達海的巴克什有好幾處都譯錯了。”
“那隻能說明你的女真文字水準又提高了。”他笑着扔掉手裏的毛筆,伸手將我攬過,拉坐在他的膝蓋上。“你到底什麼時候看過用漢字書寫的原文《水滸》?我記得書房裏還沒收錄到此書呢?”
他眼眸熠熠生輝,黢黑透亮,我能在他的瞳孔內清晰的看到自己的影子。
“以後告訴你。”我輕笑,類似於這樣的話這些年已經不知道從我嘴裏敷衍過多少回了。
“以後?以後是多后?”他左手托着我的腰背,右手懲罰性的探到我的胳肢窩底下,作勢欲呵。
沒等他動手,我已然笑翻,若非他事先早有準備,保不齊我就滾地上去了:“以後……以後就是……哈哈……你不再愛我的時候……”
皇太極臉色一沉,收了手:“那算了,看樣子我是一輩子也無法得知答案了。”
我笑着喘氣,斜眼睨他:“真的很想知道?”
他表情古怪的盯着我:“不是很想,只是好奇,你明知道我對你的好奇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
“不是一天兩天,那是一年兩年羅?”我耍貧嘴打岔。
他吸了口氣:“不是,是整整二十六年……你至今沒有告訴我,‘滿漢一家’的‘滿’字究竟是什麼意思?‘滿清’又是什麼意思?”
我心裏一驚,從他身上蹦了起來。
天哪,滿漢一家!
二十六年前……這麼久遠的事,他居然還能記得那麼清楚?我可早就徹頭徹尾忘得一乾二淨了!
皇太極一把拽牢我,嘆道:“好了,好了……不願說就算了。別動不動就瞪着眼珠子蹦達,再跳兩下我的腿就快被你壓斷了!”
“哈!”我翻白眼,不服氣的又跳了兩下,“怎麼就壓斷你的腿了?我有那麼重么?我這是在給你做體能訓練好不好?省得你打仗騎馬腿腳不利落!”
“哎唷……”他故意嚎叫,“這算什麼道理,天下還有比你更不講理的人么?”
“怎麼沒有?”我斜眼瞄他,見他笑得詭異,忙又改口,“不對!哪個說我不講理了?你又繞着彎子損我……”
他也不反駁,只是微微一笑,低頭將唇瓣溫柔的覆下,封住了我所有的牢騷……
滿室濃情繾綣。
如今宮裏行的是四貝勒輪值制,四大貝勒一人輪一月輔佐大汗打理政務,這個月正好輪到皇太極,所以他在家的時間就越發的減少,即使回家也會待在書房沒完沒了的看摺子。
這日天沒亮他就出門了,我悶得發慌,便換了套馬褂長褲,讓歌玲澤到馬廄去將小白牽出來,我打算去城外遛馬,順便再練練刀法。
才將腰刀從薩爾瑪手裏接過,沒等我出房門,歌玲澤一臉鬱悶的回來了。
“怎麼了?小白給你氣受了?”我打趣的問,“不會是又給你尥蹶子了吧?”
“哪啊……”歌玲澤噘起嘴,“主子,您讓奴婢去牽馬,可小白早不在馬廄了。奴婢問了養馬的奴才,他竟然說小白一大早給一個小姑娘騎走了!”
我正抽刀拂拭刀身,聽了這話不由愣住:“什麼小姑娘?”
“奴婢也不知道,小白欺生,尋常之人休想靠得近它……再說,咱府里哪個不知小白是主子的坐騎,誰也不敢亂騎的。”
我點頭,沉吟片刻,輕輕將刀身推回,站了起來:“走,瞧瞧去!”
出了院門,才走到花園子,便見路徑上奴僕來往不斷,十分匆忙。
“家裏來客人了?”我困惑不已。
歌玲澤機靈的攔住一名正拎着一隻紅木食盒的小丫頭,劈頭問道:“這是送哪的?”
小丫頭抬眼瞧見是我,唬得小臉一白,慌忙跪下,說道:“回側福晉,這是大屋裏的嬤嬤要的,今兒個是大福晉的壽辰。”
哲哲的生日?對啊!今兒個已經是四月十九了!我怎麼把這個事也忘了呢?
心念一轉,忙撇下那丫頭扭身往回走:“歌玲澤,替我備份禮物,一會兒給大福晉送去!”正說著,忽聽牆院外響起一陣馬嘶,我聽着耳熟,情不自禁的停下腳步。
“主子!那是小白……”
就連歌玲澤都聽出來了,那自然是不會錯了。
想到有人不經我允許便擅自將小白給騎了出去,我心裏很是不快,三兩步小跑着我直接出了大門。
門前街道上沒幾個行人,放眼望去,一目了然。
打西邊轉角縱馬奔過來兩匹馬,一灰一白,白的那匹正是小白。騎馬的是兩個十來歲的小女孩,衣服首飾都有些怪異,像是女真人的打扮,又像是蒙古人的打扮——蒙古諸部中,有這種類似於女真族人裝扮的,除了一個科爾沁部再不作第二人想。
“哎唷!不行了,這馬性子太倔!我看算了吧,換一匹也是一樣的……”騎在灰馬背上的是個穿絳色衣裳的女孩兒。
“不行!我就不信治不了它!”小白身上駝着的是個穿了一襲大紅衣裳的女娃兒,正埋頭勒韁和小白較勁,小白被她勒得連連晃頭,原地頻頻打轉,卻始終不肯往前挪動一步。
“再這個樣子耗下去,你倒是什麼時候才能出得了城啊?姑姑讓咱們好好待在家裏哪都別去,一會兒瞧不見人……”
“哎呀!姐,別說了,趕緊過來幫我一把!”紅衣女孩兒舉起馬鞭刷刷兩鞭,小白咴地嘶鳴一聲。
這一鞭子好似抽在我身上似的,心疼得我直齜牙吸氣。
眼瞅着絳衣女孩兒已跳下馬去拉小白的轡頭,姊妹倆手忙腳亂的和小白較着勁,誰也不肯服輸,我隨即撮唇打了個響亮的唿哨。
小白尖尖的耳朵動了兩下,腦袋晃動,猛地抬起前蹄,馬上那紅衣女孩驚呼一聲,險險的倒向馬側。
我又是一聲唿哨,小白放下前蹄,等那紅衣女孩兒抓穩了韁繩,它甩開面前絳衣女孩的束縛,飛快的向我奔來。
得得得,小白在我跟前停住腳步,我笑着伸出手去,任它湊過嘴親昵的舔着我的手指。
小女孩坐在馬背上驚魂未定,我偷偷那餘光瞟她,不覺一愣。
紅艷艷的衣裳映得她膚白勝雪,眉目如畫,絕麗動人,臉上還掛着驚悸的懼色,但轉眼卻聽她咯咯笑起,銀鈴般的聲音清脆悅耳:“你怎麼做到的呀?它怎麼就這麼聽你的話呢?”
我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歌玲澤斥道:“還不下來!這馬是我家主子的,豈容你隨便亂騎亂打?”
“這馬是你的么?”眼珠滴溜溜的一轉,她目光落到我腰上,見我佩掛的腰刀,不禁露出一抹驚羨詫異之色。
那頭絳衣女孩兒也跑了過來,小臉煞白,拍着胸口直嚷:“以後再不聽你的了,在這城裏遛馬再怎麼也比不得在草原上來得暢快……”話講到這裏,瞥眼瞧見一旁的我,頓時收口。
紅衣女孩已乖乖從馬背上下來,我漫不經心的將馬韁攏了,交給歌玲澤:“帶到馬廄去……另外告訴管事的,養馬的奴才辦事不力,問問他平日裏是怎麼教底下人的?”
歌玲澤急忙應了,牽着小白進了府邸。我冷眼睃着這兩小丫頭片子,論容貌長相那都是一等一的美人胚子,甚至可以與當年的阿巴亥一較高下。
過生日啊……我冷哼,哲哲打的什麼主意,我總算是完全弄明白了!
晚上大屋那邊搭起了戲檯子,伴着歌舞助興倒也着實熱鬧。
哲哲派人來請了我兩回,我仔細打聽着皇太極仍是待在書房辦公務,便也推脫沒去。等到戌時末,忽然巴爾急匆匆的來找我,在門外稟告說貝勒爺剛被一個穿紅衣裳的小姑娘硬給拖去了大屋。
這個時候我已經脫了外袍,散了頭髮準備熄燈就寢,聽了這話后不由騰地從炕上跳了起來。
紅衣裳的小姑娘——又是她!
“歌玲澤!”口氣生硬的喚來歌玲澤,我匆匆綰了頭髮,因為再要梳起把子頭極為費時,便只是在腦後編了兩股辮子,長長的拖在身後,也顧不得敷粉整妝,穿起外袍就走了出去。
巴爾恭身在外候着,薩爾瑪見我一副砸場子的吃人表情,唬了一跳。看她呆了半天後我拿眼瞪她:“做什麼?你又不是沒見過我不整妝的醜樣!”
薩爾瑪噗嗤笑道:“側福晉這個樣子若是也稱作丑的話,那奴婢就該無地自容了。”頓了頓,不死心的問,“您這就要去大屋嗎?”
“是啊!”我冷冷一笑,“大福晉誠心誠意的邀我去,我總不能辜負了她的一番好意。”
薩爾瑪彆扭的垂下了頭,瞟了眼歌玲澤,歌玲澤對她打了個眼色,微微搖頭。
“我又不是去找茬,只是去給大福晉賀壽。”我暗自好笑,看她們的表情好像我是捋了袖子,準備過去砸場。
其實科爾沁會送倆小女孩過來,本在情理之中,不難理解。想想哲哲嫁給皇太極后整整十年無所出,科爾沁那邊等着這樁政治聯姻開花結果的大家長們只怕早急瘋了,哲哲自然不會好意思將不得寵的家醜泄露半點,但是她不能生下一男半女總是事實。
換個角度講,在她心裏,現在是又喜又澀吧。科爾沁弄兩小丫頭過來,雖然一方面可以藉此壓制我專寵的勢頭,可另一方面她卻也不得不面對着姑侄同嫁一夫的悲哀。
姑侄同嫁……
沒來由的,我忽然想起了孟古姐姐,想起了當年許婚於努爾哈赤時的情景……若是那時我當真嫁給了努爾哈赤,是否我也能這般去理解孟古姐姐的悲哀呢?
戲檯子下燃着一堆篝火,熊熊火光中一團紅艷艷的嬌俏身影在鼓點聲中轉動着,跳躍着。那般載歌載舞的靈動氣息,讓我一個恍神,彷彿又回到了扎魯特草原上。
是的,這就是蒙古人特有的味道!
熱情,奔放……甚至是毫不掩飾的喜愛之情,都隨着馬頭琴動聽的琴音聲聲瀉出。
哲哲端坐在皇太極身邊,臉上淡淡的掛着微笑,皇太極看着場中的舞蹈,表情若有所思。那個絳衣女孩就坐在他倆對面,動情的吹着口琴伴奏……
一切看起來是那麼的喜慶熱鬧。
“主子!”歌玲澤見我停了腳步,小心翼翼的喚了一聲。
我輕輕吁了口氣:“你進去通稟吧。”
歌玲澤這才踮着腳尖跨進了門檻。
在接觸到皇太極急遽抬頭朝門外投來的急切目光后,我微微一笑,昂首跨了進去。
“我給大福晉道喜來了!”
哲哲驚愕的呆住,但轉瞬已笑着起身招呼。一時寒暄客套,我見那兩小女孩瞪着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的打量我,不由笑說:“早晨見過兩位格格了,科爾沁草原果然是出美人的好地方!瞧瞧她們長得多水靈啊……”我把目光收了回來,瞟向哲哲,抿嘴含笑,“說句實話,大福晉可別惱我,這兩位格格的品貌姿色可在大福晉之上呢,將來誰能娶了她倆,可真真是有福氣的人呢!”
哲哲面色一僵,尷尬的笑了下,指着那絳衣女孩說道:“這是烏雲珊丹,她阿瑪是我堂兄桑阿爾寨。”又指着那紅衣女孩,聲音不禁放柔了,滿是愛憐的說,“她可就是個野丫頭了——我兄長寨桑的寶貝女兒布木布泰……你們兩個快過來拜見扎魯特博爾濟吉特氏側福晉!”
“哎呀,姑姑!”布木布泰嬌嗔着跺腳,剛跳完舞的臉孔紅撲撲的,額上沁着微小的汗珠子,越發顯得俏麗可人,“你怎麼可以在姑父面前這般說我,我哪裏是什麼野丫頭了?”
烏雲珊丹放下口琴,楚楚動人的臉上充滿好奇:“側福晉是喀爾喀扎魯特部族的人?那您也是蒙古人啰?”
“算是吧。”我模稜兩可的回答,沖她眨眼,“扎魯特的女人可沒有科爾沁的那麼美啊。”
烏雲珊丹小臉一紅,嬌羞的低下了頭。
我拉起了她的小手,柔聲問:“你多大了?”
“回側福晉,十三了。”
才十三歲啊,我不禁朝皇太極剜了一眼。他正面無表情,狀似無心的玩弄着手裏的酒杯,對於我的目光假裝無視。
我這時卻是好奇得好死,面對一個比自己兒子還小兩歲的女孩兒,皇太極心裏會是如何想法。
“側福晉,我十一了!”布木布泰笑着挽起我的胳膊,一副天真活潑的模樣,着實惹人愛憐。
十一歲啊,再過得兩年,我的蘭豁爾也該長成像她這麼大了。
忽然間,我心生感慨,頗有那種滄桑消沉的觸動。
年輕的生命在一步步的成長着,可我……卻已被上天所遺棄!
“側福晉,聽姑姑說你曾跟隨姑父一同征戰……”布木布泰撒嬌的扯着我的衣袖,噘着紅嘟嘟的小嘴,回眸埋怨的看向皇太極,“我都問姑父好幾回了,他總不肯跟我說他打仗的事!好福晉,你跟我說說吧……我都好奇死了,在科爾沁的時候我就聽人說姑父打仗可厲害了……”
正當我被她纏得一個頭比兩個大時,皇太極慢吞吞的站了起來:“悠然,回去了。”邊說邊大大的打了個哈欠。
我趁機擺脫掉布木布泰的糾纏,伸手裝腔作勢的扶起了皇太極,憋氣說道:“爺飲酒了?那我等會兒讓下人給你煮醒酒湯吧。”
皇太極暗地裏在我手背上掐了一把,我強忍住笑意,這才沒當場笑出聲來。
“不必,晚上看摺子乏了,想早些睡。”頓了頓,回身向哲哲說道,“今兒你生日,且和侄女們玩得盡興些吧,不必拘於時間……明兒個早起我還得趕着進宮……”
哲哲無奈的屈膝行禮:“恭送爺!”
烏雲珊丹也跟着肅了肅身,只有布木布泰不甘心的追過來喊道:“姑父!姑父!明兒你到底陪不陪我出城狩獵啊?”
“大玉兒!別胡鬧。你姑父乏了……”
隨着哲哲的一聲喝斥,我猛地一顫,一時膝蓋發軟,攀着皇太極的手竟然沒抓牢,砰噔一下滑坐到了地上。
“悠然!”皇太極急吼,忙拉住我,緊張的看我。
“沒……沒事。”頭有些暈,我舔了舔唇,艱澀的說,“我們回去吧。”
“真的沒事?”
“啊,真的……”
皇太極不放心的看了我兩眼,緊緊攥住我的手,右手細心的扶上我的腰,一路摟着我往東屋走。
我腳下虛浮,滿耳充斥的儘是那聲“大玉兒”!
大玉兒……敢情這個布木布泰竟然是未來的孝庄皇太后?!
我的天哪!
那豈不是……豈不是……
實在不敢再想下去了,我後腦勺抽抽的疼。原以為不過是兩不起眼的小丫頭,這下倒好,居然扯出個孝庄來了。
按着歷史發展會如何?孝庄應該是替皇太極生下順治皇帝的那一位吧?
我憂心忡忡的望向皇太極,現在我該怎麼辦才好?是該順應歷史的發展,還是該阻擾破壞掉這種必然趨勢?
可是,如果那樣做,皇太極的皇位……是否也將被扭曲的歷史改寫?
果然是……兩難啊!
烏雲珊丹和布木布泰姐妹倆在哲哲屋裏竟然住了半月之久,我原還以為這場政治聯姻最終會很快就被兩家當政的大家長敲定,然而指婚的汗諭卻遲遲未曾下達。
想着布木布泰就是未來的孝庄皇太后,我心裏除了無奈的抽疼外,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這些日子臨睡前和皇太極閑聊,每次看到他欲言又止的神情,我都會故意將話題遠遠扯開。
五月中,指婚的諭旨終於還是下來了,然而令我感到意外的是,這並非是讓皇太極迎娶她們姐妹過門——努爾哈赤的汗諭竟然是將烏雲珊丹指給了十四阿哥多爾袞。
在大廳跪聽諭旨的那一剎那,我整個人彷彿虛脫一般。
無法形容這是一種什麼樣的複雜情緒。
哲哲恭順的接了旨,烏雲珊丹隨即害羞的躲進了房裏,倒是布木布泰閃動着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小臉上浮現出一種難以捉摸的淡淡失落之情。
我慢慢直起身,皇太極的手及時出現在我眼前,牢牢的握緊了我的手,將從地上我拉了起來。
他淡定的沖我微微一笑。
忽然間,我什麼都明白了。
眼眶裏酸酸的,我吸了吸鼻子,別開頭。
違逆大家長的意思,執意不肯娶科爾沁的女人……皇太極啊!你可知道這樣子要付出多慘痛的代價嗎?
我心疼得揪結起來,他盯着我,手指溫柔的摩挲着我的手背,輕聲說:“父汗指派我操辦十四弟的婚事,這幾天我會很忙……你也知道,父汗很疼十四,更何況這是他的初次大婚……”
提起多爾袞,我不禁想起那年遇見他時,他談起娶妻的那番言論。如今不過才三年時光,他這個不滿十二歲的半大孩子,居然果真要娶親成家了。
“那個……十四弟的年紀會否太小了些?”我吶吶的詢問。
要命啊,一個十三歲的新娘和一個實際只有十一歲半的新郎……讓這樣兩個小孩子結婚,還不跟過家家一個樣?真是沒法想像!
皇太極哧的一笑,意有所指的說:“不小了。”
我瞧他目光火辣,猛地記起他在這個年紀的時候早已經成人,而我還曾經把他的某種行為誤解為“尿床”。
我的臉霎時燒了起來,染得耳根脖子通紅。
多爾袞的婚事操辦的異常熱鬧,皇太極卻為此忙了整整十日。婚禮過後,布木布泰隨送親隊伍一塊回了科爾沁,四貝勒府似乎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然而我卻清楚的知道,其實有些東西卻是沒辦法和以前一樣了。
一日午後,我在花園裏碰着了哲哲,她刻意躲避我已經有個把月。那張沉靜穩重的臉孔下帶着屈辱似的創痛,我並不避諱她略帶惱恨的目光,直直的頂着她。片刻之後,我終於長長的吐了口氣:“來做筆交易吧!”
哲哲震撼莫名的看着我。
“你知道我不會生養……這輩子我都將無兒無女,但我卻擁有你最最奢求的恩寵。可是……貝勒爺不能無子,或者確切點說白了,金蒙聯姻不能無後……”
哲哲眼睛一亮,白皙的臉上透出異常深遠的神情。
我苦澀一笑,繼續說道:“具有金蒙血統的子嗣,就由你來孕育吧,不必再讓無關緊要的女人打亂你我之間的平衡。以後你的孩子我亦會當作自己的孩子一般對待,以你正妻的地位,加上我的影響力,這個孩子將來的成就一定會超越大阿哥!”我頓了頓,留心觀測着哲哲不斷變幻的神色,“這筆交易,大福晉認為可還做得?”
哲哲眼神閃爍不定,過了好久,她才猶猶豫豫的小聲問道:“這可是爺的意思?”
我嘴角抽了抽,心裏感到一陣尖銳的痛楚:“爺那裏自由我去說和,你不必管那許多,我只問你這交易你做還是不做?你一日無出,科爾沁便會不斷送你的子侄過來頂替你的位置,你仔細掂量着,雖然她們是你的親人,可以壯大你的聲勢,但你也別忘了,她們都比你年輕,比你美貌,保不定哪一天就會頂了你大福晉的位置。到時候……你就真的什麼都不是了,你就只能回你的小院去冷清清的呆一輩子……”
哲哲微微動容,愣忡過後,慢慢回復神智,篤定的一笑:“你其實也是在擔心你自己吧?只怕她們進門后,首先會威脅到的人,是你……”
“隨你怎麼想吧。”我笑,不說是,也不說不是,且讓她想當然的自以為是吧。
我不清楚到底能否去改變歷史,改變的後果又究竟會是什麼。我只能在不影響皇太極爭奪皇權的形勢允許下,小小的去爭取一下……
畢竟,掌握哲哲的心性,比掌握那個歷史上輔佐兩代君王的孝庄,要顯得簡單容易得多!
孝庄……只怕是我這種智商平平的人,窮其一生也無法應付得來的。
那一晚我破例沒有早睡,一直守在燈下看書,只可惜滿篇白底黑字晃眼,竟是一個字都認不得。
亥時末,身後才窣窣響起一陣細微的腳步聲,我才合上書頁,耳後便傳來一聲輕悠的嘆息,皇太極熟悉的味道擁了上來。
我將身子慢慢的往後靠倒,好一會我倆誰都不曾說話,只是靜靜的依偎在一處,守着那點暈黃的燭光,默默的感受着彼此真實的存在。
“以後……多往大屋走動……”終於,我無力的打破了寧靜。
皇太極攏在我肩上的十指一點點收攏,我忍着痛沒吱聲,過了片刻他終於放開手,卻猛地緊緊將我摟在懷裏。
“悠然……我負你太多。”
我心裏一痛,卻故作平淡的說:“不用這麼說,你只需認定你的目標永不氣餒就好……”
“悠然啊!”他啞聲悵然低呼,雙手微微發顫,“你是最懂我的,這世上再沒人比你更懂我……”
我凄然一笑,勉強扯出一線微笑,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你,又何嘗不是?”抓過他的右手,五指牢牢與他的手指交錯糾纏在一起,“只要你懂我的心就行,只要你仍然愛我……”
“愛你!”他吸氣,語音有絲哽咽,“至死不渝……”
是年秋八月壬辰,總兵官、一等大臣何和禮身故,自此創業五大臣全部歿世。努爾哈赤痛心疾首,慟呼:“天何不遺一人送我老矣!”
秋末,哲哲開始出現嘔吐不適等癥狀,我心知肚明,一面打發人延醫診治,一面叫人入宮通稟皇太極。
那日醫官得出診斷,哲哲果然有喜,一時消息傳到宮內。沒過半個時辰,皇太極先趕了回來,一進府便直奔我的房裏。
四目相對,我沖他無聲的一笑,他走過來牽了我的手,柔聲說:“好了,一切都結束了。”
“不,那還得看這一胎是否是個兒子!”
他親了親我:“那得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我眼光一掠,輕笑:“不對啊,生男生女關鍵在你,可不關女人什麼事啊。”
皇太極挑眉,我忙捂嘴偷笑。
他摟着我的腰,固執的問道:“這次又是什麼古怪道理?你跟我講個清楚……”
“講不清楚!講不清楚……”我一閃身,從他懷裏掙脫開去,笑不可抑,“真的沒法子講清楚……”
“講不清楚,我便要重重罰你!”他嘿嘿怪笑兩聲,張開雙臂奸笑着撲了過來。
傍晚時分宮裏便打發人送來賀禮,不過是一堆綾羅綢緞外加金銀玉器。哲哲命人將這些東西原封不動的全部送到我的屋裏,我曉得她的用意,看着這一堆無用的死物,只是淡淡一笑:“都退回去吧,告訴大福晉,心意我領了,讓她好生養胎,其他的事就不用操心了。”
皇太極一邊用着蓮子羹,一邊抬頭不時睨我,臉上似笑非笑,我瞅着彆扭,伸手在他臉上擰了一把:“怎麼著,見不得我擺架子么?”
他搖頭,過了會兒,又搖了下頭。
“說!不許一個勁搖頭!”
“那你先告訴我,滿清何解……”
“呃……”這人,怎麼還惦記着呀,他怎麼就一輩子不忘了呢?我抬腳走人,“我去外頭練刀了……”
“咣!”他飛快的扔下調羹,追了上來,“我陪你……”
天命十年正月,正當閤府熱熱鬧鬧的過着新年,哲哲突然收到一封來自科爾沁的家書,沒過多久,她略顯臃腫的身影便行色匆忙的出現在了我的屋裏。
“跑什麼?”我眉頭微微一皺,頗感不悅的斥責。
她難道以為這孩子來得容易么?萬一有個閃失,我可不保證還能有這個肚量容忍她再懷一次。
哲哲面色雪白,我從沒見她有過如此驚慌之色,即便是天大的事落到她頭上,她也絕不會半分失態之舉。
我心中一懍,驚問:“出了什麼事?”
哲哲哆嗦着:“大玉兒……布木布泰她……”
不祥的預感伴隨着冷氣噝噝滲入我的五臟六腑,我情不自禁的打了個冷戰。
“布木布泰那丫頭胡鬧任性,唉……她居然請我阿瑪出面,主動向大金汗提出配婚貝勒爺……”
咣啷!
手上一松,手爐掉落在地,滾出老遠。
我踉蹌着跌后一步,撐着桌沿顫顫的站住。
“怎麼辦?大汗已經允了,下個月布木布泰就由我侄兒吳克善護送至遼陽……”
“夠了!”我厲聲大喝,哲哲被我嚇了一跳,怯怯的退開一步,我指着她冷笑,“你狠!算你狠——你以為這個樣子便能一石二鳥?你以為你就一定能生下兒子,保你榮華富貴了嗎?”
“不是的!你聽我說……”
“我不要聽!”我氣得渾身發抖,看着她的臉,覺得自己當真蠢如白痴,以為能改變歷史,其實無論我如何掙扎,不過還是歷史潮流里的一枚小卒子。面對歷史洪流,我能做的恰恰是推波助瀾,“你現在很得意吧?可是我要告訴你——除非我死!否則你姑侄二人休想稱心如意!你們……你們實在……欺人太甚!難道……我的心,就活該要被你們算計,被你們踐踏么?”
“不是的,我沒有那個意思,我真的完全不知情……”
“滾出去——戴着你虛偽的面具,從我這裏滾出去!我再也不要看到你……”
哲哲張口欲言,痛苦的掩面哭泣:“我真的……”
“悠然!”門口人影一閃,皇太極沖了進來,焦急的喊,“怎麼了?”
我只覺得胸口鬱悶,頭暈目眩,一時抓住他的胳膊喘吁着說不出話來,捱了好一會,才顫抖着手指指向哲哲,憋氣:“叫……叫她出去……我、我再如何不堪,也毋須她來羞辱我……”
“滾——”皇太極面色鐵青,眼眸凌厲如刃的殺向哲哲,怒氣鋒芒萬丈,“再敢到這裏撒潑胡來,不管你身後是否有科爾沁撐腰,我照樣廢了你!”
哲哲失聲抽泣,羞憤難當的轉身,踉蹌着逃出房間。
“悠然……悠然……”皇太極拍着我的胸口替我順氣,我閉了閉眼,欲哭無淚,剛才的憤怒彷彿耗盡了我全部心力。
“她要來了……一切都是註定的,我必然爭不過命運……”我喃喃自語,心裏倍感憋屈。
“不怕!不怕……誰來都不用怕!”他柔聲哄我,“有我在,什麼都不用怕。”
二月,科爾沁貝勒寨桑之子吳克善帶着送親隊浩浩蕩蕩入了遼陽城。
努爾哈赤親自主持婚禮,給足了科爾沁面子。那晚行過禮后,皇太極草草應付了賓客,藉著不勝酒力,回到了我的房裏。
新婚之夜,迎接布木布泰的不是期盼中的洞房花燭,而是形單影隻,獨守空房。
三月,大金國再次遷都,定都瀋陽。
遷了新居后,皇太極除非在書房熬夜通宵,必當留宿東屋。對於哲哲居住的大屋和布木布泰居住的西屋,他甚至連門檻都未曾踩踏進去。
而每逢一月一次的家宴,我總推脫不去,皇太極極為細心體量,每次在大屋用完餐后即刻迴轉,絕不拖延滯留。
一晃半年過去,妻妾之間相安無事,雖然同處一個大宅門,卻頗有那種老死不相往來的味道。
哲哲終於臨近產期,一朝分娩,誕下一女,這是皇太極繼大格格敖漢之後的第二女,取名馬喀塔。
哲哲沒能一舉能男,恐怕心裏會因此慪個半死。
其實那日事後想想,布木布泰嫁給皇太極也許當真並非出於她本意,不過如今她沒能如願生下阿哥,只怕迫於目前失寵的形勢,會當真和侄女聯合起來一齊對付我這個外人。
十一月,蒙古察哈爾林丹汗不滿科爾沁與大金結盟,遂乘河水未結、草未枯之際,率蒙古精兵進擊科爾沁部,首領奧巴向努爾哈赤告急,請求大金履行盟約,派兵支援。
於是努爾哈赤派皇太極和莽古爾泰二人,率精騎五千馳援。林丹汗圍攻奧巴所居之格勒朱爾根城數日不下,在聽聞皇太極前往支援后,竟倉惶夜遁,丟下駝馬無算,科爾沁由此解圍。
消息傳回瀋陽,舉國震驚。
蒙古察哈爾的首領林丹汗威名赫赫,打個不恰當卻還算貼切的比方,察哈爾在蒙古各部中的地位,就相當於以前女真各部中的建州部,而林丹汗的威名足可比擬努爾哈赤。其時,林丹汗雖未統一蒙古,然而在實際地位上卻是蒙古各部的領軍人物,蒙古各部猶如分封四處的諸侯小國,每年需向中央集權的察哈爾部納俸獻供。
這麼厲害的一個傳奇人物,居然就此在皇太極的追擊下望風而逃、不戰自潰,怎不令人振奮驚嘆?!
我滿心歡喜,替皇太極倍感驕傲自豪。雖然早就知道他會成為一代君王,可是卻不清楚這位清太宗的生平作為竟能如此厲害。
這日皇太極凱旋迴城,按例先赴宮城拜見父汗,這當口哲哲亦在家中精心張羅,準備大肆慶祝一番。
我讓廚房另外開灶,點了一些皇太極愛吃的菜色,又讓歌玲澤去門口候着,皇太極一回來就告訴我,我好讓廚房及時上菜。
一切佈置妥當,巳時末,歌玲澤喘吁吁的跑了回來:“主子!爺回來了……”
我聞言大喜,正要出門迎接,她又叫道:“可是……西屋的側福晉攔在門口,把爺硬拖走了!”
我心裏一沉,拂袖直接衝出了門,還沒走到花園子,就聽皇太極的聲音沉聲斥道:“撒手!”
“爺!你為何這般狠心絕情?大玉兒哪裏做得不夠好了?”語音楚楚嬌柔,惹人憐惜。
我腳步一頓,急忙閃到一旁,一顆心怦怦亂跳。
皇太極不吱聲,布木布泰嗔道:“難道……我的心意爺當真不領情么?”
“你的心意?”皇太極緩緩低下頭去,因是側身背向於我,我瞧不見他臉上是何表情。
布木布泰着急的扯着他的衣袖,如花般嬌艷的臉上赧顏羞澀。她咬了咬唇,星目流轉,猛地擰腰跺腳:“我……我就是喜歡你。我喜歡你,所以求瑪法和阿瑪讓我嫁了給你!”
“喜歡……”皇太極哧地一笑,聲音低迷,“你懂得什麼叫喜歡么?”伸手在她頭頂揉了揉,無奈的笑道,“你還只是個孩子!”
“爺!我不是孩子!我……我可以替你生孩子……”
“我沒有孩子,一個都沒有。”皇太極冷笑,“那些個是血脈延續,卻都不是我的孩子。”
他用力掙開布木布泰的束縛,布木布泰失望的伸着雙手,滿臉委屈。
皇太極撇下她,冷傲的離開。
“爺——”布木布泰扯開嗓門大叫,“我就是喜歡你——只是……喜歡你……嗚嗚……”
皇太極身形沒有絲毫停頓,直接穿過花園,漸漸遠去。
布木布泰傷心的蹲在地上哭了。
我背靠在牆頭,心裏暖暖的,酸酸的……
這個才不過十二歲的小女孩,居然會直言說喜歡皇太極?!
是啊,這麼優秀的一個男人,怎會不令人心動?皇太極的魅力豈是情竇初開的小女孩能抵擋得住的?
然而面對她傷心流涕的模樣,我卻只能無奈的說聲:“抱歉!”
在愛情的國度里,它永遠是自私的。你喜歡的男人恰巧是我一生最愛,所以無論你將來是否真是孝庄,我都不可能把他拱手讓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