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精怪(1)
三更深夜,冷月無聲俯瞰着蒿草叢生的京郊宅院。這座舊宅不知本歸誰姓,漆彩零落,窗欞破損,看起來至少空了二十年有餘。朱紅的門上方斜掛着一個霉斑銹跡侵蝕的牌匾,隱約能看出字有三個,具體是什麼卻辨認不清了。
正門西側的石徑通向宅后一座小園,四季花草恣意生長,不加整飭。雜草叢中蘭香正盛,幾株桂樹已迫不及待綻開花蕊。許是無人管束,這裏的花都香得比別處坦誠,是喧氣初消的夜裏最張揚的生命。同樣生機勃勃的,還有秋蟬的嘶吼相和無名蟲的悲鳴。熒熒綠光在黑暗中閃動,不是螢火,是一雙機敏的眼睛,屬於潛伏的小獸,轉眼躍動着不見了。
若有說書人經過,一定會說這是狐妖的居所,鬧鬼的蘭若。
或許也差不多。
小園一角有座二層閨樓,喚作東君樓,有昏黃燈光自攀滿牆壁的藤蔓的縫隙中透出來,暈進濃黑的夜色里。
樓上有人。
顧瑂一手支頤撐在書案上,另一隻手有一搭無一搭翻着手邊泛黃的話本。方沐過的烏髮隨意挽就,發梢緩慢滴下的水珠滾過肩上硃砂色素緞薄衫,消失在白色抹胸的邊沿,烏髮紅衫更襯得肌膚玉瑩,燈火朦朧下,如淡煙籠雪,透出幾分絕俗的清艷。
小巧的博山爐飄出龍涎貴重端方的香氣,使這一方整潔的小室顯出不同節令的溫厚暖意。書案上文房四寶齊備,小楷筆架在一方古硯之上,是正宗的七紫三羊,幾張灑金花箋置於一旁,豪奢人家的書房都不見得能集齊這許多名貴之物。對比一牆之隔的荒煙野蔓,讓人分不清到底哪一面才是妖法幻境。
顧瑂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脖頸,一個哈欠尚未打完,只聽窗欞一陣異響,一個黑影倏忽而過,輕巧得好像一隻貓。
顧瑂拿起燈台走向窗邊。喀拉作響的窗欞幾乎讓人忘了這是一個無風的秋夜。黑影不知是被燈光還是月光映在紙窗上,能看出是人的輪廓似與顧瑂隔窗相望。
“誰在外面?”顧瑂緊張道。
窗外傳來一聲嬌笑,窗戶被猛然推開,黑影竄進屋中,嚇得窗旁的顧瑂驚叫一聲連忙閃避,燈台打翻在地,東君樓猝不及防融入了黑夜中。
“你又作什麼妖。”顧瑂氣道。
“刷”地一聲,火折在黑暗中亮起一簇光,自暗夜中浮出精緻嬌美一張小臉,星眸明亮與晃動的火光輝映:“夤夜入戶,非奸即盜。瑂兒是圖我的錢還是圖我的人呢?”
顧瑂冷哼了一聲也不理她的調笑,將重新加了油和燈芯的金銀錯燈台放回案上,下巴一指。那女子會意,又是一聲輕笑,湊上去點燃,熄滅的火折隨手一扔,正丟在顧瑂攤開的書冊上。
顧瑂立刻嫌棄地將燃燒盡的紙拎到一旁:“這可是孤本!”
“呵呵,我的東西還輪不到你愛惜。”
暖光滿室,只見那女子一身黑色勁裝,長發束起以木釵在頭頂盤成髮髻,一張俊俏的小臉不施粉黛,如春櫻綻雪,神采飛揚,此時正盤坐在椅上,信手翻着顧瑂方才看的書冊,被顧瑂將手拍了下去。
“焚琴煮鶴,可惜了這一屋的好東西。”顧瑂嫌棄道。
“沒有點好玩意,怎麼引顧掌柜進門呢?”那女子說著,猛然湊上前捻着顧瑂散下幾縷頭髮,笑道,“現在連洗頭的水都要用我的,真是一點不客氣。”
顧瑂側臉避開她的拉扯,道:“半日閑離水井那麼遠,每次提水都要走許久。我想今晚既要來找你,你這裏又有現成的井水,我為什麼不用?”有理有據。
“好,一個懶字都有一篇大道理,”那女子點頭道,“這臉皮厚得頗有我的風範。”
顧瑂環視房中,調侃道:“霜雲小娘子近來收穫頗豐,金銀重器就添了不少,更不用說珍珠瑪瑙等裝飾。用你點井水,還值得絮叨?”
“不心疼,不心疼,這屋子裏的東西你隨便用,我死了都是你的。”霜雲手一揮,頗有豪氣。
顧瑂眉毛一挑,上手捏住了她的臉:“有長進,學會佔人便宜了。”
“別鬧,是你傳信說有急事找我,現在又來欺負我!”霜雲被捏住了臉頰,含混不清道。
顧瑂略加思索,放開了手,乖巧拉來另一把椅子坐在她對面,甚至若無其事拉順了褶皺的外襟。
霜雲看她做作的樣子像在故意氣自己,將案上的書統統扒拉到一邊——她看這些東西就頭疼,平素絕不讓它們攤在自己眼前——翻了個白眼:“有話快說,有……快放,老娘一會還要出去。聽說城西古玩行的佟掌柜最近進了幾十件好玩意,寅初就運到,我得去看看。”
提起寶貝,她總是興緻勃勃。
這間舊宅里囤積着數以千計的稀世奇珍,可她還不滿足,像只永遠活在秋末的松鼠。
“那我就不與你客氣了,我想讓你幫我找一個人。”顧瑂道。
“什麼人?你看上野男人了?”
收集寶貝之外,八卦好友情事是霜雲另一大興趣。
顧瑂沒理會她的胡說八道:“確實是個男人。想必穆擇案的事你也聽過,我要找那個兇手。”
霜雲哈哈大笑:“那你還不如去找你的相好!抓兇手正好是京衙的事。”
顧瑂本想反駁一句“什麼相好”,但霜雲八卦的性子一起又要纏着她問來問去,索性避開枝蔓直指重點:“你知道的,如果可以,我不想與外人扯上太多關係。”
霜雲對顧瑂將自己劃歸“內人”,心情很不錯:“那你為何要找這個人?”
“他在現場留下了我家的珠花。”顧瑂心事重重道。
那金燦燦的珠花如楔子楔在她心上,讓她寢食難安。她時常出神,眼前總會出現巷中狹路相逢時那人看向她的眼神。那雙眼睛像是兩汪深潭,將她牢牢吸住。她莫名毫無懼意,甚至覺得熟悉。這種奇異的親切更讓她發狂般想探究它主人的秘密……
“這倒有趣了,”霜雲摸着下巴,“你家不是就剩你和你哥哥了,誰還能有你家的東西?”
“所以我要找到他問清楚。我想來想去,只有你可能幫上忙。”顧瑂誠懇道。
“我?我一個飛賊,偷東西追人還可以,我能幫什麼忙?”霜雲疑惑道。
“你說過,金烏城中的情報網,沒有人比你更熟悉。”
霜雲的臉驟然黑了下來。
不久前的夏夜,她曾與顧瑂在東君樓上喝酒閑談。
夏夜的宅院涼風送爽。霜雲和顧瑂就着大敞的窗,席地而坐。霜雲面前擺着兩三個酒罈,顧瑂面前只有一個小酒杯。
那時,霜雲早有了幾分醉意,已經天南地北說了許多不着邊際的閑話。顧瑂雖沒醉,在這樣的氛圍里也比平日活潑許多。她笑說夏天真是好,飛鳥鳴蟲都生機勃勃的,於天地間恣意。
醉醺醺的霜雲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一躍而起,拉着顧瑂站在窗前。
窗外是霜雲不加整飭的大花園,於夜色中成了一片陰影,反而是繁星點點的夜空更為引人注目。
霜雲大咧咧指着天說:“你看天空寥廓,星辰明亮,天上的飛鳥好像無拘無束。可其實,這金烏城、乃至整個沚國都在一片天羅地網之中。這片網沒人比我更熟悉。那是情報網,沒有什麼能逃出隱沒在黑暗中的、比繁星還多的一雙雙眼睛,只要被那眼睛注視,就沒有秘密可言,插翅難逃。所以啊,鳥和人都一樣,沒什麼可羨慕的。你別想那麼多!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憂來明日愁!”
那時她的眼眸映着月光燈光,許是醉意引出點點微芒,倒像是淚光。
可那時的顧瑂沒有注意到她不同往常的低落情緒,所以此時也不懂好友為什麼突然陰沉着臉不說話。
“怎麼了?”顧瑂不知道自己怎麼突然惹了她,剛才還笑靨如花,轉眼就翻臉,這變化莫測的脾氣太讓人頭疼。
霜雲不答她,顯然是在認真思考什麼。
半晌,她冷哼一聲,終於開了口:“說這話的人如果不是你,現在已經殘廢了。”
“什麼?”顧瑂以為自己聽錯了。
霜雲忽然湊上前,上身越過桌案,伸手捏住顧瑂近來飽受摧殘的下巴——顧瑂覺得自己很快就要變成清秀的瓜子臉了——語帶兇狠的怨氣:“當時我喝多了,確實說了不該說的話,現在我很後悔。我明明應該再多說點的。沒錯,我熟悉,熟悉到能畫出黑暗中的每一雙眼睛所在何處。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他們都是歸我家管的。”
顧瑂震驚,她與霜雲交好這麼多年,只知道她是孤兒,從未聽她提過自己的身世。
“我這麼厲害為什麼孤身一人住在這荒宅里呢?因為我叛出了家門,我爹娘都不認我了。我爹強迫我學他那些丟人的手藝,接管他的天羅地網,我不肯,他把我打了個半死趕出家門,差點餵了野狗。我生平最恨聽見情報這兩個字。瑂姐姐,你說,你是不是很過分?”
顧瑂心被狠狠揪了一下。
“對不起,我……”顧瑂十分慌張。她不知該如何彌補,她無意中傷害了最好的朋友。
霜雲沒好氣地哼了一聲,鬆開手往桌上一坐:“不過,我答應了。”
顧瑂還沒從內疚中回過神,瞪大眼睛看她。
霜雲看她愣怔的樣子,忍不住笑了:“傻了嗎?我答應你了。”她把手上沾到的水珠嫌棄地擦在了顧瑂的外衫上:“不過,我先說好,我家的情報網我不能碰,一點都不會碰。我幫你去找,只能憑自己的一點本事,找不到你可不能怪我。”
顧瑂連連搖頭:“不,你不要去。我只是好奇,並非一定要找他,我不找了。”
霜雲嬌俏一笑:“那不行,我這人說一不二,答應了就是答應了。誰讓這世上,我只有你一個朋友。”她湊上前,輕輕拍了一下顧瑂的手:“我就想讓你記得我對你有多好,記一輩子,以後也不會離開我。”
霜雲向來孑然,只有“擁有”能讓她感到安慰。她喜歡的“好東西”都要留在身邊,堆得滿滿的,將她圍得緊緊的。
顧瑂還不及說什麼,霜雲已經從桌上彈到窗邊,一手撐開了窗子。
園中蘭桂芬芳一股腦湧進來,融入龍涎香氣中,竟不落下風。
霜雲跨坐在窗欄上:“好了,你話都說完了吧?我趕着去城西,你對這裏都熟悉,自己找床睡吧,我不陪你了。”說著火急火燎消失小園中,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
夜色空寂。
顧瑂看着園中依依花樹影,忍不住露出一抹笑。
她時常懷疑霜雲是精怪所化,不通人情,毫不掩飾慾望,獨來獨往,靈敏的腳步飛快,碌碌俗塵一點纏不到她身上。也正是如此,她以成為這妖怪的朋友為人生最難得的幸運——就像她覺得這裏所有寶貝都比不上眼前這個小園,瘋得很,野得很,快意得很。
這才像是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