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怨魂(1)

第九章 怨魂(1)

這個妝容精緻,面相威嚴的盛裝女子是倚翠樓的掌席楚卿卿,人稱楚四姐。

這條街上每一戶里都有一個管事的大娘子,尊敬的稱之“掌席”,民間就叫“花魁”。掌席賣的不是笑也不是藝,能當上掌席靠的不是姿色才藝,而是如簧巧舌,善舞長袖。掌席要定奪樓內的大事小情,要在官員升遷、進士謝師之類的大宴上留下深刻印象,要想方設法在“高手如林”的紈香徑爭得一席之地。

作為紈香徑上第一青樓倚翠樓的掌席,楚卿卿的冷靜、謹慎更要勝於旁人,對每一個可能的意外都要嚴陣以待。

顧瑂是她等了好幾天的一條大魚。

那天香雪鋪的掌柜急匆匆來找她,問她是不是寫錯了送貨日期——胭脂鋪的掌柜很清楚這胭脂必定要在今天送到。從那時起,楚卿卿便在等着今天。她想知道:是誰這樣平白無故改了倚翠樓的貨單。

改日期,無非是不想讓香雪鋪的人在這天來,不想讓他們的人來,多半是有人想來。所以,顧瑂自踏進倚翠樓的那一刻起,一舉一動都在楚卿卿的視線之中。

現在魚兒準備脫鉤,那她楚卿卿就要收線了。

“說說吧,改貨單混進倚翠樓有何圖謀。”楚卿卿好整以暇看着她,一雙鳳目犀利如刀。

宋楫攔在顧瑂身前,阻斷了楚卿卿的視線。他抱臂笑看着楚卿卿:“你還沒資格問我。”

楚卿卿柳眉一豎:“倚翠樓不是你能放肆的地方。”

“你攔不住我。”宋楫言簡意賅。

楚卿卿皺眉道:“你什麼意思?”

“這有什麼聽不懂,”宋楫輕笑一聲,“就是請你讓開,別惹麻煩。哦,”他又拿出一錠銀子丟在地上,“酒錢。”這銀子的成色分量顯然遠高於所謂酒錢。這一舉動雖是息事寧人的意思,卻不乏我行我素的挑釁態度。

楚卿卿雖是青樓女,多少達官貴族與她交好,進得樓來無論身份都要給她幾分薄面,自任掌席至今,這是第一次有人敢在她面前如此囂張。

楚卿卿臉色變了,咬牙切齒道:“好啊,敢在倚翠樓撒野。我沒資格問你,還有衙門問你,我倒要看看京衙給我什麼解釋。”

若讓京衙知道,此事便解釋不清了,顧瑂暗自一驚,殘存的酒意消得乾淨。

“等一下!”顧瑂攔道,“他有些醉了,四姐不要和他一般見識,我說。”

宋楫聞言看了顧瑂一眼,聳肩一笑,什麼都沒說。他從不會反駁她的決定,無論她想怎樣,他只需要保證她成功。

“我們到倚翠樓是為了一個兇案,有人證實,倚翠樓藏凶。”顧瑂聲音溫和,說出來的話擲地有聲。她有自己的小心思,上來搬出這樣一個大名頭,想先唬住楚卿卿,探一探她的反應。

果然楚卿卿瞬間臉色蒼白,而且反應比顧瑂預想的還要大。

顧瑂敏銳感覺到,楚卿卿的反應並不僅僅是擔心倚翠樓捲入什麼案子,更像是被戳中了某些痛點。

難道她真知道穆擇案的兇手在哪?

顧瑂心中一凜,繼續試探道:“四姐這副模樣,想必是知道我為何而來了。”

楚卿卿臉色更差,低聲道:“所以你果然是特意選了今天過來。”

“當然,今天四姐不訂胭脂,我怎麼能進來?”顧瑂就坡下驢,理所當然。

這話落在楚卿卿耳朵里如一聲驚雷,彷彿正好證實了她的某些猜測:她來倚翠樓果然與胭脂有關,果然是為了憐憐的事!難道她知道兇手是誰……

“你、你知道些什麼?!”楚卿卿終於維持不住氣定神閑的模樣,眼睛迸出火來,逼視着顧瑂。

顧瑂鎮定地瞥了一眼她身後的僕從們:“四姐的的意思是……大家一起進來聊聊?”

楚卿卿一愣,自然明白她話中所指,深吸一口氣吩咐道:“你們都下去吧。”

僕從們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籌劃了好幾天的抓人計劃,就這樣算了?他們愣在原地面面相覷。

“聽不懂嗎?!下去。”楚卿卿怒道。

眾人見楚卿卿無端發火,不敢再有耽擱,趕忙腳底抹油,各忙各的去了。

顧瑂立在門邊,反客為主,向屋內讓道:“四姐,請。”

楚卿卿逕自走進屋,腳步被心事壓得沉重。顧瑂跟了上去,自宋楫身邊經過時並沒有分給他一個眼神,彷彿他根本不存在一樣。

宋楫明白這是“與你無關”的意思。他無所謂地笑笑,走進屋中關上了門,抱臂靠在門上,作壁上觀。正如他不會反駁她的決定,他認為該做的事,也不會過問她的意見。

“說吧,兇手是怎麼回事。”楚卿卿焦急問道。

“四姐不必着急,我有些事想先問你,”顧瑂慢慢道,“二層西側樓梯後有一間房,裏面香燭濃郁,住着什麼人?”

楚卿卿食指敲擊着桌面,這一般表示她的不耐煩。她說:“明知故問,你不正是為她來的?”

原來兇手真藏在那奇怪的房間裏!可是,這不是太顯眼了嗎?顧瑂心想。

“為何將他藏在那間房中?”顧瑂不解道。

楚卿卿眉頭緊皺:“這是什麼話,她就死在那裏,我該將她藏在哪裏?”

顧瑂如遭雷擊,震驚不已:“他死了?怎麼死的?”

“你來找兇手不知道她怎麼死的?你在耍我?”楚卿卿在桌上輕敲的指節越來越快,耐心已經見底。

“我確實不知,他什麼時候死的?如何死了?”顧瑂忙道,她的心揪了起來。

楚卿卿上下打量她,一時不知她葫蘆里賣的什麼葯,還是答道:“服毒自盡,今天是她的祭日,你說她什麼時候死的?”

“今天?”顧瑂頗感意外,“屍體現在何處?”

“葬在月華坡。”楚卿卿道,一直強硬的語氣中難得一點憂傷。

“等一下……”站在門邊的宋楫開口,話還沒說完便被顧瑂的問話打斷了:“那,你可知他為什麼會服毒?”

“這就是我要問你的,”楚卿卿盯着顧瑂道,“兇手,到底是誰。”

“我?”顧瑂有些糊塗了,她就是要來找那兇手,怎麼知道他為什麼忽然自殺?

宋楫按捺不住,插話道:“月華坡,俗稱艷塚,妓女死後才會埋在裏面。你們說的是同一個人?”兩個人雞同鴨講還能聊這麼長時間,扶額的宋楫很是佩服。

“怎麼,你不是為孫憐憐的死而來?”楚卿卿皺眉道。

“孫憐憐是誰?”顧瑂一臉茫然,“我問的是穆擇案的兇手。”

楚卿卿本來滿心怒火,穆擇案這三個字一出,怒意立刻化作一陣恐懼的心悸。

穆擇身份貴重,與她也曾有幾面之緣,這樣轟動京城的案子與倚翠樓扯上關係實在非同小可。

她一時也顧不上孫憐憐的事,急道:“你不要血口噴人,穆擇案的兇手怎會在倚翠樓!”

顧瑂此時終於意識到兩人中間有許多誤會。不過,找不到兇手也就算了,能換來個和平脫身的機會也是好的。她盤算了一下,慢條斯理道:“我既來了,自然就有證據。若不是身負查案職責怕打草驚蛇,我一個女子,何必如此大費周章到青樓來呢?”

楚卿卿心念百轉。她知道這案子是京衙負責,難道他們是替京衙做事?她忽然心中一動,似乎想起了什麼,猛地盯住顧瑂。

顧瑂被她看得發毛,猶豫道:“四姐你看我做什麼……”

楚卿卿沒理會她,轉向打量宋楫。

宋楫毫不迴避她的目光,鷹隼般的眼睛直視着她,臉上掛着一抹疏離有禮的淺笑。

楚卿卿莫名感受到一股不可抗拒的壓迫。在青樓里,她一個女子時常感受各種來自身份或力量的壓迫,她也曾從容應對過無數次——但正因如此她更加懼怕宋楫,她知道宋楫和那些人都不一樣,他身上散發的是真真正正的殺意。

她挪開了目光,不寒而慄。

這樣兩個人,他們為京衙辦事,她心中已經有八分信了。

“倚翠樓在我手上兩年有餘,從未有一點疏漏,藏凶之事絕不可能發生,”楚卿卿站起身,正色道,“倚翠樓光明磊落不怕你們查,我可以讓你們搜,整棟樓,每個角落,你們想去哪裏就去哪裏。只要能證明清白,我在所不惜。”

還有這等好事?

意外之喜從天而降,顧瑂幾乎剋制不住雀躍的心,立刻要去查,宋楫攔住了她:“你搜起來太慢,我來吧。我見過那人,只要他在,無論怎樣喬裝我都能認出來。而且萬一有意外,我一人應對反而輕鬆。”

顧瑂不悅道:“你是說我拖累你?”

宋楫未置可否,竟是默認。

顧瑂上來了一點火氣:“此事又與你何干?”

一旁的楚卿卿插口道:“你們不是一起查案的?”

顧瑂冷靜了下來,楚卿卿顯然將他們看作一夥,與他爭執恐會橫生事端。

宋楫此時反問顧瑂道:“你不信我?”

顧瑂淡定了。無論曾經如何,無論相隔多少年,這樣的信任她總能給他:宋楫不會騙她,會站在她這邊。她點頭道:“好,你一定要查清楚。”

宋楫“嗯”了一聲,推開門走了出去。

“等等,我還沒給你帶路……”楚卿卿叫他。

“不必了,只要四姐首肯,他在這青樓里來去自如,多半還不會被你們的人發現。”顧瑂淡淡道。

“這怎麼可能?!”楚卿卿震驚道。

“所以,四姐百密一疏也不是沒有可能。”顧瑂看向她,顯然意有所指。

楚卿卿不說話了。她不得不承認顧瑂說得有理,像宋楫這樣的人,她怎麼可能防得住呢。

一炷香不到,宋楫推開房門走了進來,果然青樓中忙碌的僕從們無一人發現。

他對顧瑂道:“每間房都看過了,後園以及侍從們住的地方也轉過了,我能確定,整個倚翠樓里沒有一個會功夫的人,至少,現在沒有。”

楚卿卿長舒了一口氣,道:“現在沒有,那以後也不會有。從現在起,新的蒼蠅都飛不進來一隻。”

宋楫笑笑:“未必。”

顧瑂雖然有些失望,但內心也沒太大波瀾。本來她也是來碰碰運氣。她輕嘆一聲對楚卿卿行了一禮:“多謝四姐成全,叨擾了。”說著便向門口走去。

“等等,”楚卿卿忽然威嚴,“你的忙我已經幫了,我的忙,你也不能袖手旁觀吧。”她冷笑了一聲道:“顧瑂,顧二姐。”

顧瑂回過頭,震驚不已:“你、你認識我?!”

“準確說,我認識你的耳墜。”楚卿卿道。她自見到顧瑂就覺得有些眼熟,待她提及京衙便猛然想起了她是半日閑的小二姐。而且,她也聽說過顧瑂與京衙刑曹的八卦,認為顧瑂敢上門是真的掌握了倚翠樓藏凶的線索,這才放任她查。

可是,現在什麼都沒查到,那就變成了楚卿卿拿着顧瑂“栽贓陷害”的把柄,一切都不同了。

顧瑂下意識摸了摸自己許久沒換的梅花墜。宋楫側過頭看了一眼,這對耳墜他沒見過,應當是他離開后才有的。

“半日閑二掌柜不開鋪子,聯手京衙誣告倚翠樓藏凶,這故事可有趣得緊,夠書館裏說上半個月吧。”楚卿卿促狹笑道。在她的分析中,顧瑂此次進倚翠樓確是受京衙所託,多半京衙確實有證據證明那兇手來過倚翠樓。但不知何種原因,刑曹無法親自調查,便託了相好兒顧瑂以女子之身潛入青樓四處走動。那宋楫是京衙吏人,也是刑曹指給顧瑂的保鏢。顧瑂的調查本就是暗中,上不得檯面,現在查不到,正是她楚卿卿反將一軍、利用顧瑂的機會。

“你要如何?”顧瑂強自鎮定問道。

“我不會為難你,既要查凶,便幫我查下去。我要知道孫憐憐為何而死。”楚卿卿斂起笑容,沉聲道。

“你威脅她?”宋楫看向她,眼神冷了下來。

楚卿卿此時沒了顧慮,焉會怕他,含笑道:“不敢。我佩服你的本事,你當然可以帶着她闖出去,不過,”她看向顧瑂,“二姐,你願意嗎?是要冒險還是想坐下和我聊聊?”

顧瑂暗自嘆了一口氣,她的顧慮遠比楚卿卿試圖拿捏的還要多。她來倚翠樓的事如果宣揚出去,半日閑的名聲可能受損、霜雲的身份可能暴露,唐楷那邊她也無法交代。她自知無路可退,平靜道:“既能結友,誰願結仇。我答應你。”

“好,那就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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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日閑之白雲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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