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明白了三件事
馬是通人性的,尤其是一匹曾為純種寶馬卻被主人餓成一匹癩馬,更加的通人性。‘千里雪’盡量把踉蹌的腳步邁得平穩,悠哉悠哉於馳道上徐徐向前,好讓主人的思索不被打亂。
徐勝利的眉頭擰成一塊結,目光深邃的望向遠方。他心如明鏡,知道自己現在是所有人眼中的笑柄,可並不在乎,而且相信,到了長安便是好運的開始。
隱忍了十七年,壓抑了十七年,他終於想明白三件事情。
十七年前,盛夏的某夜,一道閃電把他帶來這個朝代。當緊閉的雙眼睜開,發現自己躺在一個荊編的搖籃里,臉正對粗大的木製懸樑,四周是被刷成耀眼白的土夯牆壁,有個四十多歲看起來卻像六十歲的老男人跪坐在旁邊,輕輕將籃子搖來搖去,剎那間天懸地轉。
徐勝利有些不相信,以為自己在夢中,伸手去揉雙眼,突然看到兩隻蓮藕般稚嫩白晰的小手臂在面前舞來舞去。好似看到兩條眼鏡蛇在面前舞來舞去,他驚叫一聲,空闊的屋子裏響徹起嘹亮的哭喊聲,惹得老男人一番手忙腳亂,臉色大窘。
徐勝利發現自己能說話是在第二天晚上,意識到目前尚是未過滿月的幼兒,留了個心眼沒有開口說話。
老男人幾乎每天夜裏都來,跪坐在搖籃旁邊絮絮叨叨的講着話,勾引着讓他叫爸爸。老男人來的時候,有時披甲帶盔,有時穿常服,可不管披甲還是常服,衣服的質地都為土灰色細麻,而他身上則始終穿着柔軟的絲絹。
從老男人混亂的述敘中,他知道老男人名叫徐冶,為細柳縣縣尉,平生最大的理想是當上邊疆某郡的郡守,訓練出一批把家安在馬上的騎士,與匈奴人在草原上展開一場生死對決。
那些日子,老男人喜歡一邊用木製的小勺往他嘴裏喂一種難吃的肉糊,一邊說著話,講的最多的有兩件事。
老男人最崇敬的人是周亞夫,不為別的,就因周亞夫敢拒陛下於千里之外。據他所講,周亞夫屯軍細柳時,陛下前來慰問,別的營壘將軍巴結的不行,營門大開,率領大小將領列隊恭迎,皇家衛隊浩浩蕩蕩如入無人之境。唯有周亞夫,敢將營壘大門緊閉,兵卒刀出鞘箭上弦嚴陣以待,把陛下的儀仗隊擋在營壘之外,直到陛下派使者持節前來通報,周亞夫才命人把營壘的大門打開。然而,見了陛下也不下馬,坐在馬上給陛下行了一個提劍禮,嘴上說道:“鎧甲在身,不便下馬行禮,還望陛下見諒。”
徐冶賭罵發誓說這是親眼目睹的,當時嚇出一身冷汗,以為要壞事,陛下一定會大發雷霆。可是沒料到陛下卻把周亞夫誇讚一番,並親自給周亞夫持韁,對群臣說只有這樣的將軍才算得上真正的將軍,唯有這樣的將軍才能打贏匈奴人。
徐冶講這件事時,臉上泛出紅光,眼中精光四射,激動的不能自持。不過,據徐勝利分析他是在吹牛。按徐冶前後講的對照,那時他僅為細柳縣尉,周亞夫屯軍細柳,他被召入軍中當一個管糧秣的小官,與營壘差着十幾里路,怎麼可能親眼目睹?
徐冶還說,他相信陛下的話,也相信只有周亞夫這樣的將領才能打贏匈奴人。可是,匈奴人來去如風,這邊烽火狼煙升起,等周亞夫領着援兵趕到,匈奴人早不知到了何處。所以,他想組建一支把家安在馬背上的騎兵,以快打快,把匈奴人打得落花流水,見了漢人就得叫‘爺爺饒命’。在他的敘述中,提起匈奴人語氣中除了鄙視便是憎惡,匈奴人根本不算人,甚至連做禽獸的資格都沒有。徐勝利不明白,如此瞧不上眼的匈奴人為何漢兵總也打不贏,以至於想勝利想瘋了竟給他取了一個大俗的名字——勝利。
三個月內,徐冶每天都來大說一通戰勝匈奴人的最新想法,這些想法全是痛快麻利大勝匈奴人的意淫,最具代表性的是用戰車衝散匈奴騎兵的馬隊,再用步兵分而包圍,全殲匈奴騎兵。說的多了,那種感覺就像一隻繞着腦袋嗡嗡飛的蒼蠅,讓人心生煩意。
徐勝利終於憋不住,不再裝啞巴,告訴徐冶其實他有戰勝匈奴人的方法,而且只需數百至一千人,便可全殲匈奴騎兵。
徐勝利心裏明白,任何一個人看到數月小兒開口說話,一定會異常吃驚。如果小兒嘴中還說著讓人匪夷所思的話,更會懷疑此人是不是妖孽,繼而殺心頓起。但徐冶的絮絮叨叨着實讓他無奈,而且徐冶四十多歲得子,經過三個月的接觸發覺這人還不錯,他有七成把握對方不會起殺心,就算起殺心也下不了手。
他告訴徐冶,他的出世絕對算上天送給大漢的最好禮物,從此之後毋須再擔心匈奴人。等再過些時日,他能夠下地行走,要開始一系列的實業計劃。首先,會造出槍,這種東西可以把子彈射出去,幾百步遠的敵人應聲而倒。再造出刀槍不入的防彈衣,跟拳手一樣大小但威力驚人的手榴彈等等。這些造出來之後,匈奴人根本不是對手,不過這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他還要造出飛機,裏邊可以坐幾十到幾百人,千里之地一個時辰便可到達。造出火車,裏邊可以坐上千人,沿着兩條鐵軌走,一天一夜能跑幾千里地。造出手機,千里之外可以與人說話,坐在長安就能對邊關的武將下命令。造出坦克,能夠發射炮彈,呼的一下過去,幾百人都會被炸死。只需一輛,便能橫掃匈奴國,打到單于庭去。
正如徐勝利所料的,徐冶根本沒有辦法理解他說的東西,把他當成妖孽,看他的眼神十分怪異,徘徊於搖籃前幾次伸手想將他掐死,終究下不去手。自此減少來他荊籃旁邊說話的次數,每次來的時候也是以為他已熟睡,站在搖籃前怔怔發獃,偶爾還會流下幾顆老淚。
不過,畢竟他是徐冶老來得子,依然異常的疼愛,或者更甚於前。在他能夠蹣跚的用兩隻稚嫩的小腿走路,他發現所謂難吃的肉糊以及兩個年輕奶娘奶出來的淡而無味奶水是這個家庭里最好的,父親與母親整天跟奴僕們吃的一樣,餅餌麥飯甘豆羹,日日如此,從沒換過樣。
在漢朝生活了一年多,徐勝利對大漢的風土人情已有個大概了解。像徐冶這種縣尉,一年所領到的俸祿在八百石左右,加上朝庭發下來的賞賜,郡縣發的體恤以及下屬送的孝敬,總數在三千石往上。一個普通人家,一年有一百五十石便能吃穿不愁,有三百石還可以養一個奴僕,頓頓吃上肉,徐冶不應該過得如此寒酸。直到有一天,父母以為他熟睡,坐在榻上閑聊,他才知道兩個老人如此節檢竟是想給他謀一個好的出路,要給他存夠五十萬錢,送他到長安為郎。
徐勝利很感動,有時候想起那一幕心頭還會發酸,但也僅僅是感動,並未把去長安為郎當成人生的目標。他有更大的理想,所以花起二老打牙縫中省出來的錢毫不憐惜。三歲的時候,能跑能跳,他開始結交方士。用了五年時間,做了無數次實驗,家中房產燒去四分之三,火藥的確切配方仍是沒有找到,八歲那年迫於無奈終於放棄造炮造槍的打算。
那年,徐勝利明白了第一件事:世界上的事,不是你想怎樣就能怎樣。尤其是在生產力極其低下,科學水平極其落後,不切實際的想法與空想無異。
頭三年,他一直很清醒,能夠確認自己穿越,暗喜他的時代到了。隨着時間的流逝,他開始懷疑究竟是自己穿越了,還是根本沒有穿越,腦子裏那些與現狀挨不上號的古怪念頭是不是妄想出來的。正如老莊所說的那樣,分不清究竟是自己夢見了蝴蝶還是蝴蝶夢見了自己,腦袋裏切切實實能感覺到的東西也越來越變得虛無縹緲,如夢境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