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這杯酒給你壯行
梁滿倉聽到老村長在大喇叭里做着戰前總動員“十八歲以上,有把兒沒把兒的全到大場院集合。”就打了一個激靈。
他一下子竄起老高,不行,這個場景在記憶里再清楚不過了——全村男男女女的七八百口人,浩浩蕩蕩地連夜趕着馬車,舉着鎬頭、鋤頭、鐵鍬、鐮刀,拉着趙柱子的屍體殺向了三十里地以外的水產養殖場。
見人就揍,見房就拆,把水產養殖場職工打傷一大片,彷彿農民起義軍的隊伍一直殺到水產派出所。最後,打死了兩個值班警察,自己村裡也付出了慘痛代價:兩個沖在前面的爺們兒被打死,傷了一大群。
接下來,不得了,市裡、縣裏、鄉里來了上千人,抓的抓、判的判,自己也被抓進去算作是慫恿者之一,被判了三年,再出來就沒有小姑娘喜歡了。
可不能再這樣做了,梁滿倉抹一把冷汗。
“你個慫貨,還磨嘰啥呢?拿上傢伙,去給柱子報仇!”一個小哥們兒扛着鎬頭跑過來。
“哦,我回屋準備一下,你先去吧。”梁滿倉轉身就進了屋。
老爸和老媽都去大場院看熱鬧了,在農村沒有電影,攤上點事就成了老百姓的集結號。
梁滿倉想了想,從米櫃裏翻出幾塊錢,跑出去,推出自己的大二八,一片腿跨上去。
他直奔村西頭的大隊部,大隊部漆黑一片,所有人都去場院了,這裏當然肅靜。
梁滿倉“吱呀”一聲推開轉軸的木頭門,衝進去,穿過走廊直到盡頭,撥了好幾下才把村主任辦公室弄開。他還暗想,這破門今天怎麼這麼緊?以前他們偷着進來,用小刀片一撥,那老暗鎖就乖乖開了。
他直奔那黑乎乎的電話機,一把抓在手裏,油膩膩的,握住搖把子一樣的手柄“嗚嗚”轉了好幾圈。
電話那一邊終於傳來了慵懶的聲音:“轉哪裏?”
“我,我要鄉長。”梁滿倉太緊張了,抹了一把汗。
“鄉長?我給你接省長得了!”“咣——”電話傳出了“嘟嘟”的忙音。
“哎,哎……”梁滿倉沒轍了,人家總機不給轉,這個女人!曾經覺得她聲音挺受聽的,小哥們兒們經常偷着跑進來,把電話撥過去,等這女人說話了,扯幾句閑嗑,直到那婆娘破口大罵了,回罵一句,摔了電話就跑。今天怎麼聽這電話里的聲音都難聽得好像半夜的貓叫,梁滿倉罵著跑出門。
他猛蹬大二八,直接向西奔八里地外的紅旗林場,那裏有電話是哪都可以打的,這些事梁滿倉都清楚得很。
奔到林場,梁滿倉先從小賣部買一瓶大六零,他知道,這是規矩。
敲開林場場部值班室,梁滿倉先不說話,把大六零往桌子上一放,值班的老爺子立刻笑了:行!懂規矩,用吧,別打長途!
梁滿倉急急抓起電話,人家林場就是正規,把一張電話號碼紙就粘在牆上。他湊上去,從熏得發黃的紙上,好不容易找到了湖東鄉政府值班室電話號碼。
手指頭插在那小圓盤裏,颳得手指尖生疼,“嘩,嘩”轉了五圈,終於通了。
“哎,誰啊!”能聽得出是一個幹部,這嗓門就夠氣勢了。
“你好,我是小南湖的梁滿倉,小南湖有個人被水產給打死了……”
“啊?真的?那快報案啊!”
“我一會兒就去!現在,老村長帶全村人要去水產報仇,你趕緊攔一下吧!”
“啊?真的?都是真的?”
“我是梁滿倉,要不是真的,你抓我!”
梁滿倉完全是喊完的,撂下電話,那老爺子傻了,直勾勾地瞅着梁滿倉:“小子,真有這事?”
梁滿倉點點頭。
“那可熱鬧大了!”老爺子竟然回手去抓衣服,要去看熱鬧。
梁滿倉有點氣惱,摔了門就跑出去,還是急速駕駛他的大二八。
他必須從山路走大壩,趕在全村人前面到水產養殖場報個信,讓他們躲起來,區區一個水產養殖場是無法抵擋浩浩蕩蕩的農民大軍的。
這農民大軍,七八百號人扛着、舉着、拎着各式冷兵器,家裏的馬燈、氣死風、手電筒都拿出來了,綿延出去一里地,真仿若一條火龍在公路上蜿蜒前行。
老梁前後轉悠幾趟,都沒找着梁滿倉,心裏好生納悶——這小子哪去了?這事兒不可能少了他啊?莫不是見到了柱子的死嚇住了?嘿嘿,真熊。不過,沒來,總是好的!
老梁捲起一支煙,用舌頭舔一下,粘牢靠,叼在嘴裏,又把鎬頭使勁夾了夾,緊走幾步跟上大部隊。他已經抱定主意,他來就是充個數,他可不想往前沖,分地的時候怎麼沒人想着多給我點?不來不好意思罷了。
梁滿倉走夜路不怕,那是常事,尤其這一條道,光是被水產養殖場的警察追,就不知道跑了多少回,越是難走,警察就越不來追,得救的機會就越大。
“大雁湖浪滔滔,大鯉子魚隨便撈,氣死水產王八羔!”這一套嗑,梁滿倉從會說話就喊,一直喊到現在。
萬萬沒想到,為了這些狗東西的命,害得咱上氣不接下氣,梁滿倉推着車子往大嶺上邊跑邊罵,這回真感覺出大二八的威力了,真叫一個沉啊。
跑到水產派出所時,梁滿倉已經像剛從湖裏爬出來的了,對這派出所,他是輕車熟路,也算得上常客了。
“咚”梁滿倉一頭撞進派出所亮着燈的值班室。
兩個穿着大褲衩子、大背心的警察被嚇了一跳,衝上來就按住梁滿倉,“你想幹什麼?”
“快,快……哎呦,輕點,……”梁滿倉上氣不接下氣,說話語無倫次。
兩個警察見他也沒啥威脅,就放開了他。
梁滿倉揉着被捏疼的手腕,喘一口氣,才說:“我是小南湖的梁滿倉,你們趕緊躲一下,小南湖的趙柱子讓你們下午巡湖的給打死了,小南湖全村人都往這邊來呢,要平了你們水產——”他差點把“王八羔”給溜達出來,太順口了,好不容易咽了好幾口唾沫,才噎回去。
“啥?真打死了人?”兩個警察也聽說下午打壞個人,“這可是太可怕了,小小的水產養殖場可不是小南湖屯的對手,根本就不是一個級別。”
兩個人讓梁滿倉坐下,一個給倒了一杯水,另一個急忙往場長家跑。
這件事終於被平息了。
浩浩蕩蕩的農民大軍路過鄉政府時就被攔了一下,結果沒起到啥作用,但畢竟是耽誤了一些時間。等大夥氣勢洶洶地殺到水產養殖場時,場部已經是人去樓空了,派出所也一個人都沒有了。
大傢伙砸累了正歇氣時,縣公安局的大隊人馬在縣長親自帶領下,幾十輛警車開進了水產養殖場大院。
縣長還是有水平,一大早晨的,給每個村民發放麵包、榨菜,這待遇可是不錯。
然後,警察都下了車,把車騰出來把村民都送回去,老百姓也發過火了,累得也不輕,見人家也夠意思,就不再起事了。
最後,在縣長的親自處理下,水產養殖場打人的警察被扒了皮,後來還判了個十五年徒刑。趙柱子家得到了三千塊錢的賠償,老村長沒過多久就主動辭職了,村子裏恢復了平靜,水產養殖場查湖明顯沒有以前凶了。
最讓大家大跌眼鏡的是,在這一事件的公開處理大會上,縣長親自把一朵快要比梁滿倉大頭還大的紅花戴在了他的胸前。鄉長跟他握手再握手,把一面大鏡子獎勵給他,鏡子上寫着“新時代的好青年”,還有一個直閃金光的獎狀。水產場長來得實惠,把一個五十元的大紅包雙手捧着交到了梁滿倉手裏。
台下老百姓先是“噓——”,縣長講過事情的重要性,又是“好——”,掌聲一片。梁滿倉笑得並不燦爛,還有一點點詭異,老梁可是咧開腮幫子,笑個暢快淋漓。
晚上吃飯的時候,老梁特意拿了兩個酒杯,老媽也多炒了兩個雞蛋。
梁滿倉沒表現出什麼高興勁兒,只是悶着頭扒拉飯,酒杯動都沒動。老梁真是有點納悶,十四寸的黑白電視裏正在花花搭搭地放着《破爛王》。
梁滿倉吃完飯,放下筷子,抬起頭。
“爸、媽,跟你們商量個事。”梁滿倉的話讓老兩口有點詫異,這小子還真的越來越像新時代的好青年了,有禮貌、有事知道商量了,這到底是哪根筋搭錯了?
“說,什麼事?”老梁也把酒杯放下,頗為認真地看着梁滿倉。
“我,我想進城裏。”梁滿倉誠懇地說。
“城裏?可不行,城裏人精着呢,別把咱賣了。”老媽唏噓着搖起了腦袋,老梁沒吱聲,還是看着梁滿倉等待着進一步解釋。
“爸、媽,咱家就這麼點地,今年又大旱,能夠吃就不錯了,也沒個余錢,我想去城裏先找點事做,將來也像‘破爛王’似的創個業啥的,再說了,城裏也沒啥,咱家本來不就是城裏人嗎?”梁滿倉自信自己的話說得挺到位。
“不行,不行,你還小!”老媽擺起手來。
“嗯,我看行!”老梁瞅着梁滿倉點點頭,“咱家是不能老這樣下去了,你說得對‘破爛王’不也是農村人嘛,更何況咱家還是城裏人!中!我支持你,去的時候拿着咱家那個綠本本,讓人招工的看看,咱們是標準的城裏人!”老梁說得有點熱血沸騰了。
老媽沒敢再吱聲,當年能回城裏就是怨自己家裏沒回去,現在,老沒地位了。
老梁把那個酒杯往梁滿倉面前一推:“來!就柱子這事處理的,我就看你行!是我老梁家的兒子!干一個!咱就殺回城裏!這杯酒給你壯行!”老梁說著,眼中竟然星光閃閃了。
“砰——”酒杯碰得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