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祁斯遇緊盯着棋盤,努力尋找着生路。
“臣還有一個想法,廖獨長臣五歲,正是該成小家的年紀,若是大縉與他結秦晉之好,豈不省力又安心?”
祁斯遇說著落下最後一子,贏了這一局。
皇帝不再看棋盤,反而笑了起來:“你還真的和他想到一起去了。”
“他?”
見祁斯遇不解皇帝將一旁案幾最上方的摺子扔給了她。祁斯遇打開也驚了一下,這是梁國遞來的,其中說攝政王想求娶蘭溪郡主,願與大縉結姻親之好。她又看了一遍才將摺子擱下,然後抬頭看向皇帝問:“陛下覺得……”
“蘭溪二十一了,也該嫁人了。但和親路遠,朕擔心她委屈。若是廖獨不能善待她,朕百年之後如何去見五弟?”
蘭溪郡主單名一個妍字,正是前朝廢太子藺辰嶸唯一的子嗣。
祁斯遇糾結了一下才開口:“廖獨既然點了表姐的名,說明他是認定了的。舅舅若是糾結,不如直接問表姐是否願嫁。”
“也好,她回來這半年一直住在國公府,你回去問問她吧。”皇帝說完又朝着外面說:“趙海,給斯遇拿杯乳茶來。”
乳茶來得很快,祁斯遇捧着茶碗喝了一口笑着說:“多謝舅舅記掛。”
見她笑皇帝也開心:“賴着蹭茶,你小子還有話要說吧。”
“舅舅聖明。”祁斯遇玩笑地做了個揖接著說:“斯遇回來路上遇見些事,覺得實在不能瞞着您。”
皇帝看着欲言又止的祁斯遇揮手說:“說吧,朕恕你無罪。”
“於隨太守沒了,是當地的同知做的。本來我以為這只是簡單的爭權奪利,結果後來我見到了於太守的弟弟,他給了我一封信,裏面記錄了這幾年大表哥在淮安以灰礦謀私利的事。”
祁斯遇說著從袖袋中掏出了信,那信她在路上看過,確認了其中的內容沒問題。之後她又補了一句:“陳厭還見到了許方。”
皇帝沒有看信,嘆了口氣說起另一件事:“斯遇,你知道謀害太子的是誰嗎?”
祁斯遇搖頭:“不知。”
“正是許方。”皇帝的話很輕,卻重重砸在了祁斯遇心上,她沒想到皇帝的偏袒會到這種地步。
見祁斯遇不說話,皇帝又說:“朕已經四十二歲了,不年輕了。說句咱們家裏人懂的話,滿打滿算也不過八年了,若是運氣差些,怕是只有三年。朕沒有那麼多時間去培養一個文治武功的太子了,老大比你們都大些,做事也總歸更讓人放心些。況且朕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不能再失去一個了。”
祁斯遇張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麼,過了好一會才問:“我能去大理寺看看卷宗嗎?”
說了這麼多皇帝似乎有些疲憊,“想去便去吧,你大表哥也在那兒關着呢。”
祁斯遇突然起身跪在了皇帝身前,朗聲道:“臣祁斯遇懇求陛下赦免大皇子!”
皇帝沒有讓她起來,只問:“為何?”
“於情,我與大表哥相見不多別離多,若說情深意重定是假的;於理,他殘害手足意圖謀反乃天下大忌,無可原諒。但祁家只做陛下的孤臣,陛下想聽,臣便說。”
祁斯遇把“但”字咬的很重,聽上去倒真有幾分孤勇的味道。
皇帝卻大喝一聲:“祁斯遇,你大膽!”
祁斯遇聞聲叩首,嘴上大喊着“臣死罪”面上卻很平靜。
皇帝看着她突然笑了:“混小子,還真是和五年前一樣。”
祁斯遇起身重新坐回榻上,嘴上還貧:“帝王心術神鬼不言,斯遇定銘記在心。”
皇帝哼了一聲,顯然是不信。“老大的事你不必費心。你同郡主一起長大,關係甚好,和親一事便交給你。早些回家去吧,不然長公主等急了怕是要和朕發脾氣。”
“是。”祁斯遇行了禮要離開御書房,剛挪了兩步又回頭問:“舅舅,端表哥什麼時候能回來?”
皇帝揮揮手說:“老三的事還需再議,放心吧,大縉沒有皇子守國門的規矩。”
“多謝陛下恩典。”
祁斯遇一出宮門就直奔都國公府,離家五年相思本就難掩,芸長公主身子又不好,她很是記掛。
都國公府是舊宅,祁家有從龍之功,自大縉建立便有了這麼一座顯赫的都國公府。到了祁哲這代又尚公主成了皇親國戚,更是尊貴。
祁斯遇五年沒回中都,都國公府也沒變什麼模樣,唯一出乎她意料的是芸長公主也在門口等着她回家。
芸長公主向來嚴厲,從小就逼着她學文習武,給她灌輸仇恨,甚至還要同幾位皇子相比,不論她有什麼做的不好都會受到懲罰。
所以祁斯遇同她並不太親近,多的是敬重甚至疏遠。
“母親,爹,姐姐,我回來了。”
“瞧你這風塵僕僕的,快進屋吧,你母親讓廚子做了好些你愛吃的菜。”長公主是嚴母,都國公就是慈父,他以一個武將不該有的溫柔體貼給祁斯遇帶去了很多溫暖。
都國公府只有四位主子,吃飯也同桌,藺端在京城時總愛扯着藺珏來蹭飯,說是喜歡這種飯桌上的溫暖。
桌上擺着的菜並不多,蝦籽冬筍、罐煨山雞絲燕窩、腰果鹿丁、珍珠雞都是祁斯遇愛吃的,不過她最喜歡的還是餐桌中間的片皮烤乳豬,蜜汁甜甜的合口。
祁斯遇落座后四處看了看問:“母親,不叫阿厭一起吃嗎?”
長公主先是給她夾了一筷子菜,然後說:“你不是還帶了個人回來,阿厭他去安頓了。”
說到陳橋都國公也看向她問:“那小子的命確實很大,但你真的放心把他放在身邊嗎?”
“是。”祁斯遇答得很是堅定,“上天要我再遇到他便是緣分,我下不去手。”
“既然你喜歡那便留着吧,他功夫不錯人也聰明,或許是個不錯的幫手。”
祁斯遇點着頭,心裏卻在思索如何向藺妍說和親的事。藺妍從小養在都國公府,祁斯遇對她那寧折不彎的性子最了解不過,若是她不想做的事神仙來勸也沒用。
藺妍卻先望向了她:“阿遇,你有心事?”
“今日進宮舅舅同我說了梁國的事。”說著她又抬頭看了一眼藺妍,“廖獨想娶姐姐,同大縉結姻親之好。”
祁斯遇此話一出就連長公主都愣了一下,藺妍面上也滿是疑惑,“我?”
“是,他點了名要娶蘭溪郡主。”
祁哲哼了一聲:“皇帝想要你當說客,又想要犧牲妍妍去換太平,他還真是不榨乾咱們家的利用價值不罷休!”
“姑父慎言,我一個郡主能嫁給梁國的當權者也不失為一件幸事。”藺妍很好地隱藏了自己心中的不快,說出了這番話。
她心裏清楚,若是沒有長公主沒有都國公府她早就成了無家可歸的人,能不能平安長大還是另一說。何況這些年姑姑姑父和阿遇都待她極好,姑姑甚至把所有復仇的壓力都給了阿遇,從未強求過她半分。她不想讓姑姑一家難做。
“可你剛回來時不是還說有了中意的人,叫什麼妄名。”長公主的話說的很輕,落在聽的人的心裏卻很重。
祁斯遇立刻說:“沒什麼的,他廖獨不是要娶蘭溪郡主嗎,我等下就進宮求舅舅再封個蘭溪郡主。”
“胡鬧!”這次是藺妍呵斥了她,“兩國交好如此大事豈容你我兒戲!我既然姓藺就該嫁,這是我的責任,與我的心意無關,與你的也無關。”
藺妍說完又看向長公主,“姑姑,我也希望為這個家做點什麼。”
這頓接風宴結束的倉促,藺妍回房后祁斯遇也跑去了大理寺。她的心很亂,和親和平都是好事,可姐姐的幸福也是天下第一要事。
“我本以為我是天生的心軟,現在才發現我的心軟也有遠近親疏之分。我以為我仁善,犧牲一個女子的幸福是為百萬人的安定,可我的私心卻不願意為了這十年安穩犧牲姐姐的幸福。我剛剛甚至覺得我和藺端都年輕,早晚會有勝過廖獨那天。我……”
祁斯遇似是更住了,沒再接著說下去。
一直默默聽着的陳厭輕輕拍了拍祁斯遇的背,勸道:“主子說過,一個活生生的人是有偏愛的,一個有偏愛的人怎麼會沒私心。”
祁斯遇抬頭看向陳厭,陳厭見她不說話又接著說:“陳橋說無情不似多情苦,其實無情也很苦。就像現在,我知你難過卻無法體會無法分擔,這讓我也很難過。”
他指向自己的胸口,一字一字緩緩說:“就像你從前騙我吃的苦葉糕那樣苦。”
祁斯遇終於笑了,眼裏卻亮晶晶地含着淚。她沒想到向來將自己當作一柄劍的人會說出這樣的話,又這般地偏愛她。
“阿厭,謝謝你。”
大理寺。
太子一案牽扯甚多,各式證據證詞堆滿了案幾,祁斯遇翻了半天才找到仵作檢驗出的結果,只是她越看越覺得不對。一擊斃命、微寬卻出血不多的傷口、幾乎未來得及反抗的貼身侍從,這些並不只說明了兇手是一位出色的刀客。
她摸着卷宗,腦中出現的是一口刀身稍長的薄刃窄刀,握着它的人輕功極好,瞬間便可取人性命。祁斯遇突然合上了卷宗,快速去往天字牢房。
大皇子藺昊坐在陰暗的牢房,面上卻如同平常一般,話說的也很是平靜:“早猜到你會來看我,不過你來得還是比我想像中早了些。”
祁斯遇讓獄卒打開了門,她走到藺昊身旁才低聲問道:“人不是許方殺的,你為什麼認下和自己無關的罪名?”
藺昊笑得大聲,像是在笑她的話。“父皇需要的是一個聽話可操控的兒子,這案子只有我認下了他才能安心。我若做得,他便容得下我;我若不做,藺寧的今日便是我的明日。”
他這副模樣讓祁斯遇忍不住地惱:“不是你的東西你上趕着要,連罪名都不錯過,是你做的你卻一件都不認。藺昊,旁人的東西就那麼好嗎!”
“陸知已經伏誅了,小郡王何須這麼大火氣。”藺昊話里話外都帶着諷刺,“再者說太子死了對你也有好處不是?老二有了機會,你也就有了機會。”
祁斯遇的拳頭緊攥,她怕自己一個忍不住把老大打死。“若是春城沒下那場暴雨呢?若是我沒路過淮安呢?於太守的事情是不是就永遠不會有說法,他的妻女是不是就永遠不會得到應得的公道!”
藺昊冷笑:“祁斯遇,你還真是天真啊。我們爭的本就是天命,哪裏能顧及到那麼多人命。”
祁斯遇沒再說話,轉身離開了那裏,因為眼下她心裏還有件更亂的事。
藺珏看着一杯接一杯灌酒的祁斯遇,終是沒忍住奪下了她的酒杯。“阿遇,少喝些。”
祁斯遇伸出手去搶,又中途放下了,隨後她帶着些頹意說:“我去見過老大了,他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我強忍着才沒動手打他。”
“你早猜到父皇想留着他了吧,何必這般。”
祁斯遇搖頭:“不一樣。現在是舅舅屬意他,可他這樣的人若是為君,天下百姓怕是要苦死了。”
帝王心意於皇子間是大事,藺珏也沒想到祁斯遇會說得這樣明白。在他心裏祁斯遇是不想爭的人,若是想了也只會屬意老三,畢竟他們向來親近。
“父皇正值壯年,阿遇的憂慮早了些。”
祁斯遇並不和他兜圈子打太極,直接說道:“所以我想選你。我希望珏表哥你稱帝,做一個勤政愛民、心繫天下的好皇帝。”
藺珏並沒立刻說話,他心裏有自己的考量。都國公手握重兵,長公主更是唯一一個可養私兵的公主,祁斯遇身後所站的財權難以想像。有了這些助力,這天下他才是真的有一爭之力。
只是這話不該由祁斯遇來說,至少不該由現在的祁斯遇來說。她說得過分輕易,反倒讓他有些擔心。
祁斯遇也不催促,畢竟在心裏想做和嘴上說出來要做還是不一樣的。更何況爭儲畢竟不是開個早餐鋪子一般盈虧都無傷大雅,敗了輸的便是所有。
過了片刻藺珏將酒杯還給了祁斯遇,還為她又倒上了一杯:“為什麼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