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成大義
“舒兒,可是出了什麼問題?”孟祈打量着面前這個依舊面黃肌瘦的中年男子,互相禮貌地頷首。
“時間太久了,”孟望舒低頭仔細盤算着,“姒紫年紀雖小,但做事穩妥,歷來能早就早,絕不會晚,此時糧食早應該盛在碗裏分給大家了。”
孟祈安撫地拍拍女兒的肩膀,說出的話卻斬釘截鐵:“那必然是路上出什麼事了,擔心也是應該的,你作為他們的主子,若是因為你謀划不當,姒紫和緋櫻出了意外,你就是腸子悔青了也挽回不了。”
“那麼現在,我的寶貝女兒,孟家的大小姐,你要怎麼做呢?”
孟祈言語過激地發問,就是想看看孟望舒對這種意料之外的情況會作何反應,自己這個父親不可能護佑她一輩子,獨立,是對她的第一要求。
孟望舒看着這些難民,對父親的這種語氣見怪不怪,老老實實道:“我不知道,爹爹,可是,現在去找他們必然是費時又不討好,我只覺得要......穩住這些人的心,人們的希望不能散,心散容易心聚難,他們對緋櫻有印象,見她遲遲不回,難免心有疑慮......”
看着地面上殘留的幾團小小的火堆灰燼,孟望舒將寬大的流仙飛霞袖束成緊袖,對好整以暇看着自己的父親悄聲道:“幸好表姑姑不在,不然又要嘮叨我沒個閨秀樣子了。”
“哈哈哈哈——”孟祈暢快地笑起來,不同意地搖搖頭道,“嘮叨歸嘮叨,你表姑姑年輕時可比你的性子還野呢,不過你理袖子做什麼?”
“都怪孟曦給我挑的衣服,這袖子太長,多有不便。”
孟望舒說完,轉身跑向一個剛拉完屍體回來的板車,跟那男子說了幾句話,只見那男子放下板車,招呼了另外幾人重新原路返回了去。
“屍體不是已經快運完了嗎?你又讓他回去做什麼?”
“冬天枯枝落葉遍地,正好埋屍體的地方是近處的山林,木柴必定比尋常人家裏囤的還多,我讓他前去通知還在掩埋的人,讓他們把板車拉回來時多帶些木柴,好生火做飯,也好給他們晚上取暖。”
孟祈讚賞地點點頭:“好,是個法子,將近年關,一天比一天冷,若有糧無火,只怕是凍死的多過比餓死的。”
正說著,另一條道上傳來馬車軲轆的聲音,還有幾聲不明就裏的怒罵。
“他們回來了!”孟望舒聽得出姒紫的聲音,長舒一口氣。
“大小姐恕罪,讓您久等了。”姒紫從車上跳下來,咬着后槽牙使勁拽了拽繩子,竟從車后拽出了一個光頭。
“這是?”孟望舒疑惑。
不等姒紫解釋,一眾流民看到載着糧食的車馬,通通自發地圍在了周邊,害怕會發生踩踏的危險,姒紫,緋櫻一左一右護住孟祈和孟望舒,但流民們只是跟着馬車的挪動而挪動,並無半點爭搶之意。
男人們留在最外圈,把最先的機會給孩子和女人,人群里不停地有低聲哭泣的聲音,似雁悲鳴。
“先發放糧食吧,乾糧先分配好,隨後等柴火到了再熬粥。”
緋櫻和姒紫動作迅速地安排,不愧是合作多年的搭檔,孟望舒束了緊袖,倒也方便跟着幫忙一同分發。不出一炷香的時間就已經全部到位,米粥也在簡易的小灶上熬着,陣陣米香和火堆的溫暖吸引着人群圍攏成圈。
孟祈看萬事皆宜,也就知會了孟望舒一聲,打道回府清點海事賬目去了
送別了孟祈,孟望舒這才注意到遠離人群的空地上,是那個被姒紫綁起來的光頭大漢,即使被綁着也是一臉凶神惡煞,最誇張的是右側耳朵連着脖子,赫然一大片紫紅色的陳年燙傷。
“姒紫,講講吧。”孟祈不在,孟望舒也不顧自己穿的是裙子,就這樣在光頭的面前席地而坐。
“大小姐......”姒紫委屈地在光頭旁邊蹲下,雙手抱膝不停地摳着指甲。
孟望舒打了一下姒紫的手,姒紫這才放下,卻還是緊張兮兮地捏着指節。
“沒怪你,委屈個什麼勁,路上就是被這傢伙給耽擱的吧?”
“嗯!”姒紫鼓着臉抬起頭,氣呼呼地盯着那鋥亮的光頭,“一介潑皮無賴!地痞流氓!大小姐不是還專門讓我從城外繞回糧倉探探路況嗎,我一個人的時候壓根沒見到他影子,可帶糧食回來的時候,他就刷的一下!帶着幾個小弟衝出來劫我的道!”
“哼,也不去打聽打聽,那條道兒是誰開的,收你點過路費怎麼著了?”
“呵忒!搶不過我還硬是把我們裝糧食的袋子劃破了,我們收拾了好一陣子才重新出發,被這光頭的小弟給搶了好幾塊燒餅走,我怕追上去耽擱更久,就只逮了這個禿頭頭。”
“哎哎哎行了!罵誰呢!你才禿頭頭,還隨處吐口水,你才流氓呢!”那光頭吊著眉橫着眼,好不霸道。
“罵你呢!就罵你就罵你!誰讓你害我遲到了的!”
孟望舒看着吵得急頭白臉的兩人,扶額失語。看了眼緋櫻,後者也攤攤手表示沒辦法。
“行了,別吵了,姒紫送官府去吧。”這倆人嘰嘰喳喳的要是不喊停,怕是得從白天吵到夜裏,孟望舒揉了揉眉心,終於發話。
姒紫扯着繩子把他拽起來:“給你關上十天半個月的!看你還老不老實!”
誰知道光頭卻還挺高興,滿口黃牙樂樂呵呵:“好哇好哇,那就給我送大牢裏蹲去,大牢管住還管飯,比外邊兒天寒地凍的舒服多了。”
孟望舒挑眉,再仔細看了眼他的打扮,一身與流民無異的粗布衣裳,裏面似乎是一件特製的練甲,體格雖看起來粗壯笨拙,但手心老繭厚實,若不是日日耕作久握鋤鐮,便是......
“逃兵。”
那光頭明顯一愣,本來無所謂的眼裏突然顯露出恐慌,但又隨即乾笑兩聲:“逃兵,誰啊,樊柯的逃兵都是雜種,在哪兒呢我看看。”
孟望舒笑了起來:“誰說是樊柯的逃兵了?你這算是不打自招嗎?”
見他不答話,孟望舒又道:“尋常強盜押送官府判半個月的話,是在牢裏有吃有住的享受着,但逃兵嘛......你說崇阿的官府,是會把你送回去,還是直接關你一輩子呢。”
“你......”光頭一聽,終於忍不住開口,“你是怎麼知道的,你!一個小丫頭片子!滿口胡謅!”
“是啊,我只是一個小丫頭,可就是趕巧了,我這小丫頭姓孟,家中經營不善,卻也趕巧了,做過樊柯國軍用練甲的生意,”孟望舒胸有成竹地拿起一根長棍,挑開那光頭的外衫,“更巧了不是,我看你這件,就和我家那樁做過的生意,有九分像呢。”
光頭大駭,反應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想抽自己嘴巴子,劫誰的道不好,非要劫崇阿孟府的救濟糧道,自己好不容易從樊柯那個戰火紛飛,硝煙瀰漫的鬼地方跑出來,若是被送回去,不是繼續戰死就是被砍頭泄憤。
“姑奶奶,孟大小姐,小人有眼不識泰山!求您饒了小的吧,小的以後一定金盆洗手,再也不敢做這勾當了啊!”
伏在地面乾嚎許久的光頭見孟望舒紋絲不動,背後被綁起來的手開始悄悄掙扎,可怎知越掙扎繩索之間的空隙越收緊,居然把他手腕勒出猙獰的血痕。
“我說,你這光頭,是想掙脫了逃跑嗎?”姒紫在旁蹲着,看着他連臉上都憋得紫紅,忍不住開口問道。
孟望舒瞧了一眼,也不在意,淡淡開口:“你還是別白費力氣了,姒紫的繩子除了他自己能解開,你就算是變成一條魚也滑溜不出去。”
看着他憤憤不平的眼神,孟望舒頓了幾秒,接着道:“不過,你若是說得出讓我感興趣的事,我就放了你。比如,樊柯現在戰況如何?”
“呵,打仗還能怎麼樣,死人唄,”光頭冷笑一聲,滿臉橫肉的臉上居然出現了一絲空洞,“兩邊都死人,樊柯自己人打自己人,也打更西邊的小族小群落,打來打去,樊柯一年死的比生的多,這樣下去,遲早殺得只剩樊柯國君。”
“你是什麼時候逃出來的,以後就一直打算做個強盜嗎?”
孟望舒心裏嘆了口氣,樊柯好戰世人皆知,只是,苦了這些百姓。
“誰想當強盜了!老子本來在樊柯有自己的鐵匠鋪子,以鑄鐵鍛劍為營生,樊柯那不是東西的將軍頭頭,硬是要拉我們平民去打仗,我平日連殺個雞放血都放不幹凈,哪敢殺人?只能趁着夜裏逃出來,”光頭咆哮着又哭又叫,也難為他一夕之間從打鐵匠變成士兵,又當了強盜,“我與這一批流民是同時到的崇阿,可崇阿不要我們進去,走投無路我這才聯合了幾個弟兄,往另一條道上想劫些吃的......”
聲音漸說漸弱了下去,許是光頭知道自己理虧,心裏也打消了逃跑的念頭,交官府就交官府吧,大不了十八年後再當個打鐵匠!
誰知背在身後的手腕子一松,竟是姒紫解開了他的繩子。
而面前的孟望舒說出的話更讓他震驚:“大男子漢哭什麼哭,把你那眼淚擦擦,要是一臉兇相誰樂意借你碗盛粥喝。”
光頭不敢相信地還維持着背手的姿勢,目光獃滯地看着孟望舒,有點不太明白剛剛還要把自己送官府的人,現在怎麼突然轉變,還要讓他也喝上一碗熱粥?
“看什麼?不餓?不想喝?想蹲大牢?”孟望舒起身拍拍身上坐了一地的灰塵,扭頭就走,“那姒紫把他送進去吧。”
“不!不是!我!不是的,我沒!”語無倫次的光頭終於反應過來,連忙擦了擦眼淚,“多謝孟家小姐大恩大德,我成大義心裏記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