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前夜
遙璣悄悄走出客院,月亮竟似一路追隨她一般,照亮了她腳下的路,她向周圍看了看,沒有人,屏息查探,沒有聲音,她快步向青荇潭一帶走去。待到花族的二重障梅林邊緣,遙璣止了步,她按那人的交代,停留在梅林邊緣,隱身於一棵梅樹之後,一雙眼睛緊緊地盯着幽暗的梅林。
不多時,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梅林中出現了一個黑色衣服包裹着的身影,明亮的月光停留在梅林的邊緣,將這邊照的一覽無餘,那人似怕暴露在這清輝之下一般,遠遠地便沖樹后的遙璣招手,遙璣因有花族信物在身,自然也不怕進入二重障激起梅林的攻擊,她從樹後轉出,走了過去。
男子陰冷的眉眼在斑駁的月華之下散發著冷凝:“明日你便隨他們回金極宮了,萬事小心。”遙璣心中原有幾分不耐,見他真心囑咐,順勢點點頭。見她心不在焉,男子冷哼一聲:“別忘記你來的目的和父親的交代。”遙璣聽他如此態度,也是冷哼一聲:“‘父親’,你叫得倒親熱。”男子面色一僵,眼中染了幾分恨意,在遙璣看過來的時候,卻隱去了:“本也是如此。”遙璣見他神色凄惶,想起他的不易,又想起,自從與他相認,這二百五十多年來,他一直很照顧自己,對自己真心相待,心下軟了幾分。
男子見她面容柔和,語氣也緩和了下來:“勿要被風謹迷惑,小心真心錯付,耽誤大事,父親拿你是問。”遙璣怔了一下,嫣然笑道:“我怎會對他動情,此前也不過是氣他心裏有了別人罷了,你放心,我只是要他一生一世心中只有一個人,方才不辜負她。”男子看着她艷光絕絕的笑容,心裏暗贊了一句,果然絕色,他思忖了一下叮囑道:“快些完成任務,離開是非之地,對了,那事不可與他說……否則那人是萬萬救不出的。”
遙璣心裏一痛,點點頭。男子又道:“風謹此人冷麵冷心、薄情寡幸,讓他嘗嘗失去心上人的滋味也未嘗不可。”遙璣眼神一變:“這是父親的意思還是你的意思?”男子眼神閃動,沒有接話。遙璣意味深長地打量他一番:“一隻孤鳥而已,妖王的寵物罷了,若能令他傷心,那他便不算冷心冷情了……看來是你前次對她動手,惹怒了父親?”遙璣面上帶着幾分嘲諷的笑容。
男子心頭一下子湧上了怒火,他要的是風謹痛失所愛、痛不欲生,他要的是風謹遭遇背叛、永難釋懷。可是,那個被他稱為父親的人,卻在他對清樂動手的時候,狠狠地給了他一個耳光,邪魅的眼中露出了殺意:“若再打亂我的計劃,別怪我不顧惜父子之情。”眼下,剛想挑動遙璣去對付那隻小青鳥,卻也被一眼看穿,他心中憤怒與不甘交織,握緊的雙手,骨骼都在咔咔作響。
遙璣見他可憐,也不忍再拿親情說事,語氣柔了下來:“你終是我的哥哥,父親的兒子,這是改變不了的,若非如此,父親當初也不會救你,父親只是氣你打亂他的計劃罷了。你縱然恨風謹,也要仔細想一想他是否真會為一隻小青鳥動情,況且,你們之間本也沒什麼深仇大恨,只消按父親的意思完成他的計劃吧。”男子蒼白的臉上稍微迴轉了一些血色,當初的確是他把奄奄一息的自己帶回去調養,才撿回了一條命。
他再看遙璣的時候,眼裏帶上了幾分真切:“我與風謹之間豈是‘仇恨’二字能說得清楚的。”遙璣心中有些奇怪,思索片刻,忽又好像明白了什麼,驚訝地看着他。他將目光投向遠處,唇邊爬上了一絲落寞譏諷的笑意:“一見傾心,一念成執,寸寸相思寸寸灰,寧她粉身碎骨歸來,也要將她收在心頭,好好相待,只是想讓她知道風謹確非良人罷了。”遙璣啞然,本以為他因年少時的不娛而記恨,卻不曾想他執念如此之深。
男子收回目光,語聲平靜地說到:“你我皆按父親的計劃行事吧。”遙璣低低應了一聲,說到:“今次我記下了,金極宮那邊你勿要冒險過去了。”男子點點頭,看了一眼遙璣皎潔的面容,轉身離去。
遙璣沒有立刻離開,她低垂着頭,默默回味着風謹待清樂的一舉一動,半晌,低低說了一句:“縱然他對她情意只一絲半點兒,我也不能允了。”說罷,她足下生風地返回了客院。
梅歡歡對着銅鏡卸下釵環,執着梳子自上而下地梳理着頭髮,如瀑的髮絲散落在肩頭,垂到腰際,還記得那些年,自己賴在謹哥哥膝邊,也是這般披散着頭髮懶懶睡去,而如今……她手上突然用力,頭皮被牽扯的一疼,氣得她“噹啷”一聲扔下了木梳,一雙眼中恨意閃爍。謹哥哥身邊舊愛未除,又添新歡,他只對她們有情,卻把自己的情意放在腳下踐踏,叫她如何能心意平復?
屋內的銅壺滴答作響,梅歡歡心煩意亂,原本梳理整齊的髮絲被她扯亂,她雙手捂住臉,耳邊響起鸝韻的話:“清樂才是最大的威脅啊。”她鬆開雙手,怔怔地看着銅鏡中的自己,眉宇間多了幾分戾氣,這還是那個人比花嬌的花族公主么,臉色怎麼看都有幾分頹敗,她站起身,走到床前,喪氣地將自己扔入錦被之中,哼,走着瞧。
梅華將手中的冊子翻了翻,這本與給遙璣那本一模一樣,只是那本上面少了幾處所在。想起遙璣明媚的笑容,梅華低笑了一下,無奈地搖了搖頭,他將冊子放在書架上,熄了燈躺在床上,月華如練,他看着灑在地上的清華,想起了故人。
小狐狸自來是心軟的,鳳虞死後,她的小女兒令她不得不留在魔界,她將那孩子視如己出,輔助她開魔識修鍊,教她跳舞畫畫寫字,那孩子也將她當作唯一的倚靠,在殘酷的魔界,因着有她護着那孩子,備啟才能對那孩子多幾分和顏悅色。也是因為那孩子,她一年又一年地沒有離開。
梅華嘆了口氣,那時的歲月又何嘗不是他心中最美的時光呢,雖然她在魔界鬱鬱寡歡,但他卻可以來往妖界與魔界照料於她。那次姬瑤被備啟其他子女陷害重傷,魔醫束手無策,是自己趕去全力救治,方才救回她一命。魔界醫術本來落後,妖界醫術卻是六界最強,小狐狸感激地謝了又謝,梅華為能夠幫上她而心裏甜甜的,如果能夠這樣一直護着她、伴着她、幫着她該多好。他最大的錯處,就是誤以為這樣的日子可以天長日久地進行下去。
梅華眼前突然浮上了風謹失望的眼神,他似乎在說:“表哥,原來你竟一直在欺我騙我……”他心底一驚,轉而有些釋然,他自言自語地說道:“小謹,對不起,我也深愛着她,所以我沒辦法不答應她的要求……”
清樂失神地趴在窗欞上望着月亮,風謹回來后,逕自上床休息,並沒吩咐自己什麼,想到他下午冷若冰霜的面孔,自己不敢上前也不敢搭話,他突如其來的疏離讓自己猝不及防,只能默默地做着手邊的事情。此刻幔帳中的人均勻的呼吸聲傳了出來,她鬆了一口氣,望着月亮獃獃地想着心事。
不知過了多久,她覺得有些倦了,便蜷縮在窗下的榻上闔上眼帘,風從敞開的一半窗子吹進來,屋裏的燈火“噗”地滅了,几絲青煙逸出,又頃刻飄散。風謹撩開幔帳,看了看那邊小小的身影,又放下了幔帳。
過了片刻,幔帳再次被撩了起來,他起身,走到窗下的榻邊,少女的側臉在月光下顯得略有些透明,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風謹心裏似被東西戳了一下,是柔軟的感覺,他修長的手指輕輕地在她額頭上點了點:“呆傻。”不知道睡夢中的清樂是否聽見了這二字,她口中咕噥了一聲,眉頭微微皺了皺。風謹失笑:“睡着還不讓說。”
沒有人回答,只有窗外花樹輕娑的聲音,風謹在榻上坐了下來,從剛剛清樂的角度向月亮望去,月亮很亮,上面帶着一些暗影,像是亭台樓閣,很是好看,引人遐想。他看了眼熟睡的清樂,微微一笑,伸手探入她腰間,果然在,他拿過方寸袋,端詳了半天:“你這丫頭倒是好命,離光那般高傲的人竟會為你考慮。”
風謹自神識空境中取出一片黑甲,竟與那日他在西荒大澤吹奏呼喚老黿的那枚相同,黑灰色圓形的厚厚的甲片看起來普普通通,沒有什麼光澤,風謹伸指在黑甲上面一點,黑甲上有暗色的光芒流動,慢慢地那暗色的光芒離開黑甲,融入了夜色,如果此時仔細看的話,這暗色的光芒在夜色的掩映下,化成了一道幾不可見的軌跡與風謹的指尖相連。
風謹看了看指尖,收回靈力,黑甲立刻又變的灰暗,他將黑甲放入了方寸袋,后將方寸袋送回了清樂腰間。他又在她身邊坐了許久,輕輕地將一旁的錦被拉過來給她蓋上,這才重新點亮燈火,回到床上,放下幔帳。
清樂只覺眼前霧氣蒙蒙,心說又進入了神識夢境,可是轉瞬間她就忘記了自己是在夢境之中。她沮喪地看着眼前人,心裏雖然不願,卻無法不聽他的,似乎內心深處有一個聲音在告訴她,他總是有辦法要她聽從,她看不清他的臉,只聽得他說:“你不要再想着跟風謹在一起了。”
為什麼?她心裏極為不甘,自己所求不過是長久地待在他身邊,為何不能?可她心底在吶喊,卻始終出不了聲音,她不要離開他,她不能離開他,她百般焦急,無措地掙扎,終於有聲音衝破喉嚨:“不!”
“不……”清樂心裏一松,終於說出了心底的話,再不用獨自垂淚、再不用苦苦掙扎,她唇邊笑意盛放,面上一片安然。清晨的鳥鳴聲聲入耳,她睜開緊閉的雙眼,腦海中似乎殘留了一絲什麼,而夢境卻早已了無痕迹。
她呆坐片刻,起身準備,要回金極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