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月影島(一)
一年一度賞花季,名古屋一帶的櫻花已經過了花期,但長野的櫻花卻還開得正好。每年這個時候都有人追着花期往東北地方跑,但逆流而上從東京來靜岡縣的卻是極少數。
源輝月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成了這極少數的叛逆遊客中的一員。
四月初的天氣還有些冷,她披着件長至腳踝的風衣從船艙里出來,一手扶着門框,迎面就被咸腥的海風吹了個趔趄。海面上不知什麼時候起霧了,天空也陰沉沉的,襯得遠方的海島像個趴在海面上的巨大怪獸,張着巨口等着渾噩的遊客自投羅網。
不知道是不是氣氛太過滲人,甲板上零星地沒幾個人,最顯眼的是某個焉噠噠戳在船頭的修長身影,穿着身藍灰色西裝,單看背影賣相還挺不錯。
源輝月的視線剛掃過去,站在男人身後的某個孩子敏感地回過了頭,看到她站在門口立刻「噠噠」地跑了過來。
「輝月姐姐,你不是在暈船嗎,怎麼出來了,身體好一點了嗎?」
少年的聲音清亮,是還沒變聲的沾着露水的稚氣,仰起頭時黑色碎發掃過額頭,鏡片后的眼睛比天空還明亮。
輝月外表平靜內心複雜地看着他,剛要說話,渡輪忽然猛地晃了一下,她身體一個踉蹌,扶着門框滑了下去,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半坐在了地上被身高才到她腰間的孩子穩穩接住。
對方比她鎮定多了,一手環過她的脖頸,另一隻小手還輕輕在她腦後拍了拍,像在安撫受了驚的小動物,口裏還小大人似的說著,「沒事沒事,大概碰到哪個海溝了,摔到哪裏了嗎?」
小小的身體莫名透出一股沉穩可靠來。
輝月有點懵地從他肩上抬起頭來,下意識搖了搖頭。她的膚色很白,像清冷的月光灑在雪上,撐在地上的手腕瘦削,像雪底下探出的梅枝。黑色的長發鬆散掛在肩上,纖長的眼睫一垂,就是沒病也能帶出三分蕭索,更何況她的確是剛剛從傷痛中險死還生。於是在對方眼中,這個頭搖得就十分沒有說服力。
「不可以哦。」小少年的表情果然硬氣起來,「姐姐還是回船艙好好休息吧。」
但強硬完他馬上又軟下聲音安撫了一句,「忍一下啦,馬上就要到了。」
源輝月:「……」
她時常有種她和這孩子的年紀應該對調一下才符合正常世界觀的感覺。
這時候這邊的小插曲已經吸引了甲板上另外兩人的注意,黑髮少女快步走了過來,以同樣擔心的語氣問道,「源桑,你沒事吧?是船艙里太無聊了嗎?抱歉我應該在裏面陪着你的。」
她說話時一邊伸出手來,指腹傳遞過來的溫度溫暖穩定,像她這個人一樣,有種引人靠近的親和力。
輝月在她的攙扶下起身,默默表示也不是無聊,就是裏面太悶了她想出來轉轉。
「我們要去哪兒?」
「誒?源桑不知道要去哪裏就上船了嗎?」毛利蘭一愣,下意識低頭看去。輝月也跟着低頭,就見到柯南雙手攤開,半耷拉着眼皮做了個表示無奈的動作,「我昨天跟輝月姐姐說過,她同意了……結果你那個時候根本是在走神沒有認真聽嗎?」
源輝月:「……」
源輝月的目光飄了飄——這不能怪她,畢竟她現在腦子有點不太好,字面意義上的不太好。
她剛從一場車禍中生還,雖然身體零件僥倖完好,但腦袋卻在車禍時受到了重創,大腦被成功一鍵格式化,自從醒來之後整個人都充斥着「我是誰,誰是我」的哲學氣息。
據說她是和這個叫做江戶川柯南的小孩子一起出事的,當時她為了保護他承擔了大部分衝擊,導致車禍之後他基本沒受什麼傷,她自己卻在醫院躺到現在。
老實說她剛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有一絲震驚,自己原來是這麼個捨己為人的性格嗎?
當時她看着那孩子和自己如出一轍的黑髮藍眼陷入沉思,如果不是對方極力否定,記憶慘遭重置的源輝月估計會認定他是自己的親弟弟,還是姐弟感情特別從小相依為命那種。
然而黑髮小男孩鄭重告訴她自己叫做江戶川柯南,而源輝月姓源,兩人之前其實沒有一點關係。他只是個大晚上離家出走被輝月撿到,然後不知道是幸運還是倒霉地捲入了那場車禍的普通小孩紙。
現成的弟弟飛走了,源輝月頗為遺憾。不過她轉念一想,又覺得這弟弟也沒有完全走遠。雖然他們的姓氏的確不一樣,但她那個至今還沒露過面的親爹據說是政府的高官什麼的,這種骯髒的大家族是不是有種叫做「私生子」的特產來着?
她失憶之前的職業據說是個小說家,腦洞十分豐富,接受能力和腦洞成正比,如果現實生活中出現了如此抓馬的劇情,她莫名覺得也是十分合情合理的。但這個劇情設定她目前只敢在內心默默嘀咕,沒有真的說出來。因為她剛醒來沒多久就發現她的這個「便宜弟弟」非常聰明,非常非常聰明,聰明到她覺得他要真是自己便宜爹的私生子那家裏的祖墳上青煙可能冒得要燒成火了,而假如這真的是個私生子上位的劇本,源氏本家人也不用玩了,全部手拉手去跳東京灣說不定還能死得體面點。
——後面一句話是開玩笑,因為柯南是個好孩子。
大概是因為她之前捨身救人的壯舉,這孩子對她總帶着點莫名其妙的愧疚和縱容,十分成熟懂事地接過了大部分照顧她的擔子,對比之下經常性地顯得源輝月才是那個需要照顧的妹妹,天知道她好像比他大二十歲來着?
然而某些不靠譜的大人就算長到了二十七歲也依舊不靠譜,柯南昨天吃飯的時候的確和在飯桌上和她提過這件事——因為源輝月的特殊情況,大家都不放心她一個人生活,出院之後便宜弟弟就和她住到了一起。
源輝月當時八成是在走神,順口同意,轉頭就把這件事忘了,直到現在人在船上了才反應過來。
不錯,至少還沒上島。
在小孩子譴責的目光中,源輝月目光飄了飄,低低垂下眼睫,露出一個無辜的表情。她長得實在好看,臉部線條精緻已極,又因為大病初癒,眉宇間籠着抹朦朧的脆弱感,清清冷冷地像只在月夜中剎那盛開的白曇花,只要善於用臉,就沒人捨得生她的氣。
這一點顯然她自己也是清楚的,賣起乖來十分得心應手。
柯南:「……」
柯南虛起眼睛,稚嫩的小臉上寫滿了無言。然而不管他吃不吃這一套,一旁的毛利蘭小姐姐顯然是吃的。她看到輝月的表情後果然立刻把剛剛那一茬扔到了腦後,耐心地給她解釋,「是爸爸他接到了委託啦,委託人邀請我們去月影島上調查一起事件,我們現在就是在去月影島的路上。因為源桑好不容易出院了,所以我前幾天問過柯南要不要帶你一起過來散散心。」
源輝月:「委託人?」
「對,雖然沒有直接上門,但是對方寄了一封信過來,連委託費用都預付了。」毛利蘭戳了戳唇角回憶道,「那封信上的署名好像是……麻生圭二。」
.
一個小時后,月影島村公所。
「什麼?你說島上沒有麻生圭二這個人?!」
「額,是的,島上的居民名冊上並沒有這個名字。」
「怎麼可能?請你再仔細找一找啊,我這裏還有一封他寄給我的委託信,信上說的就是這裏。」
「但是,居民冊上確實沒有這個人……」
「……」
「……」
源輝月坐在村公所的大廳里,在毛利小五郎和前台接待員爭論的背景音中默默地打開了那封查無此人的委託函。
老實說,在直面裏面的正文的時候,她莫名就對目前的狀況多出了一絲理解。這封委託函寫得很是古怪,委託人沒有暴露筆跡,全文都是用從報紙上裁下來的文字拼接而成——
下一個月圓之夜,
在月影島上,
將會再次有影子開始消失,
請你調查原因。
——麻生圭二。
簡直從結構到行文都透着一股事情絕對不會順利的氣息。
此時源輝月把這封古里古怪的信拿在手裏,視線一掃而過,那些拼接的詞彙映入腦海中,一片記憶碎片忽然從腦海中跳出來,像一片細小的玻璃渣,驀地閃過一點銳利的折光。
她晃了一下神,「月光……」
「什麼?」
源輝月低下頭,柯南正睜着雙湛藍的大眼睛疑惑地朝她看過來,「委託函里有月光這個詞嗎?」
「……沒有,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想起這個。」
小少年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朝四周圍環顧了一圈,「難道姐姐你以前來過這裏?」
村公所這種政府機構的佈局基本都是一樣的,光可鑒人的地板,貼着宣傳單的前台,還有等着辦理業務的路人,連擺在門口的盆栽都大同小異地透着股社畜式的萎靡。不遠處的接待台,毛利小五郎還在和前台爭論。前台小伙是個入職不久的新人,才到崗一個月就遇到了工作中第一個大坎,對着胡攪蠻纏的客人摸着後腦勺笑得十分勉強。一個穿着西裝大概是新人小伙上級的中年人注意到了前台的情況,正抬腿往那邊走去。
源輝月收回視線,輕聲說,「我也不知道。」
她的記憶像碎了一地的玻璃渣,還被人一掃帚掃走了大半,哪兒哪兒都拼不到一起,殘存的部分還經常前後矛盾,沒有一點邏輯。她時常有種古怪的錯覺,這個世界是座精緻豪華的城堡,而她是是城堡中正在舉行的奢華舞會的闖入者,主人禮貌地接待了她這個雨夜來客,但她到底不是這裏的人,所以跟誰都格格不入。
她說著說著就又走起神,柯南無奈地伸手拽了拽她的裙擺出聲提醒,「……姐姐,姐姐?」
不知道是不是聲音有點大,某位站在公告牌前的路人被吸引了注意,回頭朝這邊看了一眼。
源輝月被喚回神,低頭對上柯南的眼睛,對方湛藍色的眼瞳中露出一點擔心的神色來。
「你想起什麼來了嗎?」
「沒有。」
她誠實回答,一邊把委託函遞給他,隨手拿起旁邊毛利蘭剛剛給她買的一罐飲料,心不在焉地扣住拉環,「我要是想起什麼就好……嘶!」
她手一抖,手裏的罐裝飲料沒拿穩,噼里啪啦的從掌心劃下去濺了一地。透明的液體從瓶口泊泊流出,趟過幾點同時灑落在地的血,蔓延出淺淺的粉紅色。
源輝月愣了一下,盯着右手指腹被拉環划傷的傷口開始思考自己最近是不是有點流年不利。
「輝月姐!」
她自己還在發獃,其他人倒是比她先反應過來。柯南一把把她的手拉下來,捧在手裏檢查,與此同時毛利蘭也從接待台飛奔過來,急急忙忙地低頭開始在包里翻找,「啊啊啊,輝月桑沒事吧?疼不疼啊?創口貼創口貼,我記得出門有帶的……」
「那個……」有個剛才就在注意這邊的路人提醒道,「這位小姐的傷有點深,最好還是先找個醫生消毒處理一下比較好哦。」
「啊,對!」毛利蘭立刻回頭看剛剛在和毛利小五郎說話的西裝男,對方連忙表示,「淺井醫生的私人診所就在附近,我這就帶你們過去。」
「麻煩你了。」
「沒什麼,應該的。」
「……」
沒有注意其他人的對話,源輝月垂着眼睫慢慢舔了一下指尖溢出來的鮮血。她皺着眉,總感覺剛剛腦子裏閃過了什麼,但是回頭去想卻抓不住了。這時候毛利蘭的手伸過來挽住了她的胳膊要扶她起來,她順從地站起身。
西裝男趕忙走過來招呼,「請往這邊走……啊,淺井醫生你來了。正好,請過來看一看,這邊有一位小姐的手受傷了。」
「啪嗒……」
什麼東西摔下來的聲音,源輝月視野中幾疊打印出來的A4紙資料掉到地上散了一地,在光可鑒人的地板上劃出去很遠。順着那雙僵在原地的纖細小腿抬頭,她看到一個穿着白大褂的黑髮馬尾女性直愣愣地站在門口,視線牢牢鎖定在自己身上,清秀的臉寫滿震驚。
輝月不動聲色地和她對視,寂靜了好幾秒之後,對方忽然抬手捂住了臉,不知為何耳際有些發紅地說,「會,會長……你為什麼會在這兒?」
嗯?熟人?
毛利蘭和柯南下意識看了看那位反應有點過大的「學妹」,又看了看站在原地神色鎮定的輝月。
空氣中忽然就蔓延起微妙的氣息。
「那個……」意識到無論如何源輝月現在肯定是不認識這位學妹的,毛利蘭尷尬地張口不知道該從哪兒開始解釋。
這時候,那位一直清醒在線的路人再次抓住了重點,「抱歉,雖然不知道你們的關係,但是……還是先給那位小姐處理一下傷口比較好吧?好像一直在流血呢。」
兩方人員同時醒悟過來,淺井成實慌慌張張地彎腰囫圇把地上的資料攏了攏抓進手裏,跑過來捧起輝月的手,簡單檢查了一下立刻皺起眉,「是有點深,會長,還是先去我那邊做個消毒吧……」
源輝月可有可無的點頭,目光穿過她的肩側,終於注意到了那個兩次開口的路人。
對方察覺到她的視線,稍稍偏頭朝她笑了一下,淡金色的碎發鬆散地掠過耳側,紫灰色眼瞳中漾開一抹友善的笑意。他似乎是來島上旅遊的遊客,混血兒特徵明顯到一看就知道不會是本地人。不誇張地說,是個大帥哥,站在人群中像一株筆挺的白楊,外貌優越到源輝月疑惑自己剛進門的時候怎麼會沒注意到他。
她平靜地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繼續盯着自己還在滲血的手指,掉線了五六分鐘終於延遲性地感覺到了疼。
嘖,難怪說十指連心,怎麼會這麼疼?
「柯南……」
她聽到自己恍恍惚惚的聲音,「我以前有暈血的毛病嗎?」
「誒?沒聽三澄姐姐說過啊,怎麼了……姐姐?姐姐!」
「……」
源輝月眼前的色彩漸漸模糊,連帶着柯南的聲音都好像被隔絕在外,像是有人關上了她眼前的燈,她身體一晃,閉上眼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