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輪盤
所有一經投入的賭注啊,都再不能全身而退了;每個牽扯着血光的靈魂,彼此相望着,掙扎在各自不同的痛苦的泥沼…
宰敏卻突然地,收斂了自己凌厲的氣勢,邁開步子踱向了一旁,停頓了許久方才接下話去,“...也許、是想要讓我,去到我那長嫂的身側去?”語氣卻有些疑惑和踟躕了,手也不經意地擺弄起了書案之上散落出來的幾粒棋子。
“不。”祈天國師的否認相較之下也就顯得更為堅決了,“是儀式當日、小殿下需要由您來全程隨行。”那堅定而堅決的語氣忽地讓宰敏的心頭猛然一震,而一旁的裕肆,則是早已聽聞察看得啞口無言了,不過按照祈天國師的言內之意,這個令旨倒還算是符合這新王一貫的行事作風。
“這是、何意?...我那侄兒那日難道不是與我長嫂同行嗎?”宰敏雖說是提出了疑惑,但在心裏也確實了這個令旨確是他那長兄國主的思路,“天伏...究竟是個什麼情境的處理?”他似乎是在認真地詢問着祈天國師因由,又好像是在自語,因為聽來並沒有需要清晰解釋的意思,只有些隱晦而模糊的表達,“青日下伏,潛龍入淵。長兄究竟在進行着的,是個何等龐大又孤獨的計劃...”話音縈繞在兩人之間的空氣中,祈天國師卻暫時地沒有了回應,等候一個合適的、能夠擊破這尷尬的時機,所以一時間就只剩下了兩人重新交錯糾纏在一起的略微灼熱的眼神。
裕肆大概是其中最不能忍受靜默氛圍的人,只因是更近似於師父的祈天國師一直提示着他的壓抑,他才一直緘口不言,但這樣子也更加迅速地加深了他原本就存在的疑惑。
過去的隱藏在迷霧之中的故事,也許會緩緩地、緩緩地袒露出它的稜角,但那念想並不會教給現實什麼非常有用的素材,只會讓現實更加深刻地銘記苦痛。
驛臣忽然給自己滿了一杯酒,一氣灌下后便沉默了,抬頭望向了驛館的門外,外面飄起了細微卻慢慢地變成遮天蔽日的雪花,他也就再不說什麼了,也再聽不進龍吉一次又一次愈發殷切的懇求,表情似乎是隱藏了很多的苦痛,這苦痛大約是永遠都無法癒合了,只是驛臣亦不是這苦痛真正的宿主,所以他也就只能抒發著無法疏解的悲傷的難題。
許久之後,龍吉大約也有所察覺了,驛臣大概是真的無意再向他透露出什麼更為深層的因由,便才慢慢地站起了身子,循回了驛館略顯得有些擁擠的後院。他雖無緣經歷那段有關於他所陪侍的少主的過往,但對於驛館這個地方也不能說是完全的陌生,之前就有幾次跟隨王上的儀隊隨侍到承節的經驗;但在這個後院,他想起的卻並不是那個時候的故事,而是一段更為久遠但也是更加令他難以忘懷的經歷。因為那時,他才第一次真實地體會到了人世間生死的殘酷真相。一切的一切,龍吉都十分努力地想要抹去那印跡,但那痕迹依舊在一點點變得更加的深刻。
這裏,之前並不叫作承節,成為新藩王的封邑屬地之後才是只在史冊之上留下了『承節』之名,龍吉當年尚屬年少無知的年歲,緊隨師父與師尊們的腳步來到了這座驛所,但他依然只與他那位孤傲卻親切的師兄最為親近。
“師兄,師尊他們最近又是在忙什麼大陣了嗎?最近幾日都不讓我們這些小弟子靠近欸。”記憶之中龍吉自己的聲音,是稚嫩而略顯無知的;但隨後出現的聲音,卻恰好是龍吉完全的相對,聽來顯得成熟而淡然,“只不過是常規操作而已,沒有什麼大事的。這一趟前來,也只不過是完成一些既定事務罷了。”
“既定、事務?...那麼嚴肅的大陣仗只是師尊他們的既定事務?”龍吉繼續表露着他的困惑,但師兄似乎並不願意繼續再向他多解釋些什麼,“小祥,你只需要記住一件事情就好,你所相信着的,它也不一定存在;但你不相信的事,請一定要尊重它,不然一定會招致可怕的後果。”話語裏,貌似隱藏了許多普通人無法窺知一二的辛酸。
“師兄,你總是在說一些很複雜的事情哦。”龍吉笑了笑,想要緩解掉一點空氣中的孤寂,但他一個人的努力卻像是徒勞的,只是徒增了那些來源於沼澤深處的掙扎。
師兄卻好像並不像是如他話語裏一般的絕望,照例給予了虛妄以希望,“我拚命地想要過去,所以拼了命地掙扎,哪怕依然只得蚍蜉撼樹般弱小,我也要如蚍蜉一樣,用盡自己全身的氣力去撼動那堅不可摧的強權!”這段話語裏,隱藏着些許龍吉到此時都還不可知因由的複雜的忿然,“過些時日,待大隊返回之後,我便要應召入宮去了。是關於護衛小殿下事務的。”師兄似乎是對龍吉極放心,甚至說出了些也許不太合適讓旁人知曉的私密對談,又或許是他篤定了這個有些愣愣的師弟無法讀懂他話中的深意,也就不太容易會因此受傷。
“護衛、小殿下?”龍吉撇着頭想要藉著疑惑套出其中更多的不為人知的事由,但師兄很顯然不想讓他過深地牽涉進那段糾葛中去,“更詳細的內容,阿祥你便不用知道了。畢竟那都是些殺身成仁的義舉,我自己都還不確定自己究竟能否從那宮牆之中活着返回...”在這個話語之中,龍吉第一次地在自己敬仰的師兄的口中聽出了貌似已經很難掩飾的十分強烈的恐懼與哀愴;話音落地,又是一陣很長時間的沉默,連空氣都被凍成了冰冷的霜,他也只好抬眼望向屋外的天空,漫天的蒼白間好像還隱藏着一絲光芒,只是,那蒼白太過於龐大,而且也是用盡全力在壓制着那光芒,使那光芒根本無從施力,只得化作一縷微小的希冀,然後等候着這希冀有一天強大得、能夠獨自成為支撐靈魂重量的力量。不過大概,這也像是一種似乎永遠不可能實現的希望...
“阿祥,我還有一物想要託付於你。”突然,那個淡然卻堅定的聲音重又在龍吉的耳畔響起,卻讓他彷彿飄蕩在天際,等到再次清醒過來的時候,他還仍然獨自立在承節驛館的後院,靴底已被冰冷的雪水浸得濕透,但亦讓他感覺不到多少寒冷,因為胸口忽地被一物散發出火熱而灼人的溫度;龍吉伸手探進自己的前襟,那是一截磨蝕了色彩的紅色劍穗,被時光剝奪下了當年的神采飛揚,只剩下尚且奔涌在龍吉體內的鮮紅的血液和那句當年那麼沉重的話,“我們也許是必然,於前赴以後繼,以滿腔熱血之軀希冀着能夠點燃降至冰點的冷凍...”
他將那劍穗慢慢地揣回前襟,抖去自己肩頭稍稍堆積起來的雪花,有些、已經結作了微小的冰碴,在他一抖動時便化作了刺透入骨的冰冷水液浸入他的骨髓深處。於是,他便猛地打了個寒顫,但也飛快地找回了自己的精神,拾掇了些驛馬要吃的柴草,就立即地邁開步子往驛館的樓上走去了。
龍吉的某些堅信,他是從來不曾去懷疑的,而那些堅定也確實是如是堅實地回應了他,只是,他的少主,所身涉的糾葛、亦是必定要付出關乎性命的慘烈代價的。
承節近郊密林,連裕行營大帳。玳善本是想着寒暄一陣就先行離開,但無奈自己的身體又實在是太過於地虛弱難支,於是也只好暫留在這營地之中,待身子休養完備再作下一步的打算,自然、也就理所當然地與外面的事務臨時地失去了全部聯繫;不過小心翼翼被摻雜在這些理由當中的,還有他想要再仔細一點地查探到哪怕只有一絲一毫的有關連裕內里的本心,也許這才是讓這個倔強又寡斷的中城少主在那份堅決之中稍稍苦惱了的原因。
阿洛大概是在這整個營地之中、唯一一個能與玳善這個落難少主自然獨處的個體,又或者是因為只有玳善才不會讓她感受到強烈的壓迫與恐懼,以致她每每進來為玳善送葯的時候,甚至還能存在她平時不太會使用所以不太熟練的生澀的微笑。
雖然她因為那之前的強烈壓迫感而變得極度不善於言辭,但那一聲『公子』卻依然能點染進玳善的心底,“公子,您的葯煎好了。是還像老樣子替您倒進碗杯中放涼嗎?”溫柔的嗓音初聽時冰冷,但其中卻好似隱約藏着一個溫暖而溫柔的擁抱。
玳善眼見是阿洛步入自己的帳內,提着的心也瞬時松下了大半,一邊又緊走幾步伸手接過了她手上的竹筐,“阿洛姑娘,交給我罷。這些事,本不該讓你幫我去做的。你太辛苦了,你的辛苦我都看在眼裏,但此時此刻我也無能為力...”阿洛聞言忽地晃了神,手中還仍然緊緊捏着已然空蕩的葯碗,直到玳善鼻翼之中呼吸着的溫熱氣息將她的整個面龐包繞,她也沒有回過神來,仍舊呆立在原地,眼神卻迎面與那雙閃耀着異樣光華的眼眸撞了個滿懷,語氣也似乎像是撞出了金星,“公、公子,我們這樣是不是有點、不太妥當...我們也許還是應該,要保持些距離的、”此時,她的整個腦海變成一片空白,又被之前的那個緊扣的禁錮給飛快地佔據了主動權,並沒有給她留下什麼逃生的空隙。
玳善卻一把將阿洛瘦小的身子給摟進了自己的懷中,阿洛也在一瞬間沉醉進了這個寬厚溫暖的胸懷,流連在這個更加形似夢境的溫柔境地。不知過了多久,她的耳邊慢慢出現了一個寬廣渾厚又充滿了悲傷的溫柔嗓音,“等我將一切都安排妥當之後,便馬上來帶你一道離開這地方。一起去往一個與這世道的常理極不相符的秘境花園。”音落,那聲音便又如之前突然出現一般地迅速地銷聲匿跡了,藏匿到了某個溫暖的角落。但阿洛確信它並沒有消失,它只是在窺探,等待着一個合適的時機,來轉變作一頭兇狠異常的猛獸。不過,那溫暖又漸漸地遠離了她,令她無法再深入地了解那些被遺棄了的過去、以及那悲傷之所以會存在的理由。
“公子,那阿洛便先退下了。”阿洛似乎是紅了臉,兩頰火燙得像是發了熱毒,但她也不願再與面前之人的關切交纏,於是也來不及等到對方的回話,就飛快地奔離了大帳。
帳中,玳善獨自立着,一氣灌下了自己面前的已經涼透了的準備好的藥液,那是一種比他自己的葯要更加劇烈刺激的口感,流進身體自他的內臟一下子沖射進了他的四肢百骸,讓他整個人猛地燃燒了起來,並漸漸地燃燒至粉末,但身體依然堅挺着沒有分散,仍舊維持着即將凋零前最後的綻放模樣,許久、許久之後方才找回些精魄,眼神掃視了身周的四側,依然是在那個令他眩暈的大帳,“也許我,太過於心急了罷...”玳善說著,抬手扶住了疼痛的額頭,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后又重新地躺了下來。
中城,宮內,玘英殿。近日玳璽倒是有機會得了空閑,忙碌了一段時間的王上終於決定要出宮去下巡幾日,且並不需要什麼人隨行;於是免去了朝講事項的玳璽在每日例行的問安之後便空了下來,返回殿中便一頭鑽進自己殿中後院的書房去了。不過,他方才坐定,就有人來敲門打破了他身旁難得空閑的自由的空氣,所以他顯得頗有些不耐煩了起來,“有何要事?”門外之人卻似乎已經習慣了玳璽這樣子的不同,“殿下,”語氣依舊如常,“禁林衛總領元明將軍求見。還是讓他改日再來嗎?”這是理逸的聲音,是這個自他與母后、長兄分隔開之後就一直陪伴着他的內侍,也讓他立刻輕鬆了起來,“哦,是這樣啊,理逸,且讓將軍到前殿中暫候吧。我換身衣服隨後就到。”理逸聞聲應下,大約亦已猜到了自己的主上會有類似這樣的應答。
玳璽收斂好自己方才剛鋪陳的書具,將一旁置下的毛皮氈袍重新披了起來,悻悻地推門而出,跨過門檻時,他猛地想起了自己即將要去見的人,慌忙收了自己臉上的失落,儘力地維持與平日的自己相差無幾的模樣。只是,在他自己的殿中,他仍然希望自己能夠至少是、稍微自由一點的...
玘英殿,前庭。元明此時腰桿站得筆挺,身側分立着兩列禁林衛官兵,見玳璽從後進走了出來,很快便迎了上去,還是恭敬地對着這個存在感若有若無的小殿下先見了禮,“禁林衛總領元明見過三皇子殿下。”玳璽大概是並不常應付這種情形,稍稍愣了一下才回話道,“...大人多禮了,還請快快起身吧。”元明卻好像一定要循禮而行,“殿下,我等奉陛下之命前來,要向您傳達一個重要事項。”語氣愈發地變得嚴肅了起來;玳璽大略地堂皇了一瞬,畢竟,之前像是這樣的事,都是靠他的兄長強頂了過去,並沒有什麼壓力壓到他的身上,而此時,好像註定是要他本人決定的艱難抉擇,“大人,那密旨之上、確定是僅與我一人相關的內容嗎?..”說出口的,亦是這種連他自己都還尚且疑惑不解的話,但對面的元明則顯然沒有要允許他退縮的意思,“是的,殿下。”說著,元明又從自己的懷中取出一物,遞到了玳璽的面前,“此物,,亦是陛下所吩咐的,務必交到您手上的物件。還請您一定收好。”玳璽伸手接過,定睛一看,不由地自額角冒出了冷汗,心尖微微地顫抖着,而臉上依然維持着平常的神情,“這是...?!父王究竟是何用意?!!”他捏緊了自己手中的物什,但仍舊露出了它的一角,那是一截黃綾,如果有機會能看清這條黃綾的全貌,就會知道,這其實是一條帶血的黃綾,而那上面的血跡,是來自於一個玳璽所難以釋懷之人的胸腔。
“王上只是想叫殿下知道,千萬、千萬不能生出些什麼大逆不道的非分之想。”元明略顯得有些機械地說著,似乎是在傳遞着什麼他所無法違抗的命令,接下來的,則是一些比較具體起來的事項,其間玳璽緊握的手慢慢地放鬆下來,又漸漸捏攏起來,直到元明的傳達告了一個段落,他才回過神來做了回應,“哦。原來是這樣的情形。玘英殿當日一定全力配合禁林衛的調度。”說罷,他又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元明,“大人,你也且先退下吧。在我這裏,你本不必要拘泥於這些禮節的。”沒有聽完元明依舊慣例的回應,玳璽已經退回到那個讓他自己感覺到舒適和放鬆的後進去了,卻一直等到身邊所有的喧鬧都退去后,他方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得以暫時地卸下了這次所有強加上的沉重的負擔,只是,這一次的負擔,也許還得要讓他重新再背負上、並且需要度過一段尚且無法預知長短的清寂的時光。
玘英殿,後進,因是今天的這種情形,玳璽只留下了自己極少數的陪侍的人,但理逸絕對會是名在其列的。之前許是於嚴肅異常的元明有所忌憚,又或許只是純粹地習慣於宮牆之中已經深入骨髓的見禮的位次而不敢輕易地僭越罷,待到玳璽行至後進的深廊時,理逸方走回了他的身側,玳璽原本還疑惑理逸之前去了何處,但隨後理逸出口之言卻讓他一下子緘了口,“殿下,”理逸說著,又將身體往玳璽的耳側靠了靠,才繼續輕聲地耳語道,“太子殿下日前託人自宮外遞來書信一封,我剛剛從乾成殿總管紓敏大人的房外偶然聽得,那書信之中、似乎是有些關於已故皇后謀亂的內容的...只是我也聽不太真切更為細緻的部分。”理逸語畢,便立刻退開了幾步等候自己主上的決議,但玳璽似乎是在一時之間就變得天旋地轉、臉色煞白了。自己的兄長竟然會主動與自己的父王言及有關那段記憶的部分,他不知該論斷些什麼,只覺得心頭猛地墜下一塊巨石,突然腳下一陣發虛,便隨之踉蹌了兩步。理逸見狀忙沖了上來一把穩住了玳璽仍在微微搖晃着的身體,“殿下!您沒事吧?!”聽聞理逸的呼喚,玳璽方才找回了些精神,卻是先揮手推開了理逸漸漸用勁了的攙扶,“沒、沒事,我只是稍稍地被驚到了。長兄他竟然要走一步如此兇險的落着,不過大概也當真只剩下這樣一條路可走了吧...”最後一句像是自語,又像是對着理逸所發出的毫無效力的嘆息,顧自說完后便命理逸退了下去,自己卻一個人推門進入了後進的備殿之中,又立刻反手關住了朱門的縫隙,這才放下了自己全部的強撐出的氣力在門邊就立刻地跌坐了下來。
“幼弟。”一個破碎卻仍然堅忍的聲音突然出現在了寂無人聲的空間,玳璽卻一下子陷入了漫長的回憶,只是聲音還是繼續了下去,“長兄也實在是無能,無力守護母后的性命,又要將你一人置於這冰冷深宮之中...長兄真的是無能,但是長兄答應你,一定會竭盡所能,就算是要犧牲掉長兄一人,也一定要保下你的一世無虞。”這聲音,似乎像是只隔着一扇備殿的朱門,又好像是落滿了歷盡時光的塵障,訴說著浸透了悲傷氣息的希望。
玳璽打了個激靈翻身立起,用力地按住了朱門的邊沿,卻仍舊在猶豫不決,“...長兄、我、我,也許只是太過於地害怕了...害怕得無法思考,恐懼到一片空白罷了...”他對着朱門外的某個部分發著自怨,卻也始終沒有拉開緊閉着的朱門,直到額角的汗珠滴落在他的手背,瞬時的冰冷一下子侵浸了他的肌膚,他方才終於地堅定了念想,一下猛地拉開了緊閉着的門扉,一陣刺目的光線裹挾着疾風撲身而至,而只是給他帶來了微茫的塵粒和一片耀目的空蕩。
王城近郊,密林深處,萬淵會樓院內。照例是只有言落一人在這院落之中較為頻繁地活動,使這闊大的院落也稍稍地顯得有些冷清。院中並沒有多少積雪,反而牆角結出了幾顆冷柿,給這昏暗平添出了一抹亮色。
林霧似乎是又到密林的外頭去了,但大約是為了生計的奔波;那位公子也一直地、沒有再次出現在言落的視野範圍之內,她便不免地有幾分失落,但又立即轉念繼續地等待着。直到這一日,一陣喧鬧的嘈雜打破了這萬淵林中原本的寂靜,也將言落的思緒自原本的世界之中忽然地抽離了出來。那個始終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主人林霧,亦終於地在這片喧鬧之中袒露了些許的端倪。
“先生!我們當真可以住在這裏嗎?”首先說話的,是一個語氣略顯稚嫩的年輕俠士,從樣貌來看,大約也就是個初及弱冠的年歲;林霧的回話倒也可算是極為恰當地解釋了這部分的疑惑,並且巧妙地隱藏了些許可能會讓人過早退卻的因由,“諸位既都是領了公子令鑒的『能士』,那便就都是我萬淵林的朋友,”說著,他一下滿飲自己手中的酒,眼神掃過一個遙遠天空的方向,“在我這林中住下自然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可是,為何在此地仍然不見公子所在呢?”此一語,倒是問出了這些聚集的俠士們此時最大的一個最強烈的縈繞在心頭的疑惑,但對於這個問題,林霧卻除了掩飾以外,想不出什麼更好的方法來做出解答,“公子現在正有要務在身,待他全部處置妥當之後自會趕回這密林之中與各位會上一面。”只是,似乎仍然有人於這回應頗有些微辭,“先生,你的說辭怎麼與那位內侍大人的辭令這麼相似啊?”林霧很快便覺察出了這裏的交談大約會牽涉進什麼,於是很快地切斷了話題的走向,“天下話術,萬變不離其宗。相似也是無可厚非的,又有何稀奇的呢?”轉而便將這些人一股腦兒地推向了言落立着的方向,“小落啊,帶俠士們先去後院房中歇息罷。”語畢,就不再說出些什麼后話了,顧自踱入了廳中,不再理會院中的喧鬧。那喧鬧,也就自然而然地轉移到了那個稍微出了神的言落的身上。
“林霧...叔叔...”言落還來不及向林霧確認什麼事項,她那輕聲細語便已然被淹沒了。“小落姑娘,你也是住在這萬淵林中的嗎?”言落也還算是個一般人眼裏極美貌的女子,但此刻她的耳畔卻被這樣的話語給充滿了,“姑娘既然你是住在這萬淵林中,那一定有見過公子咯?公子是個什麼樣的人啊?”她的頭腦因為這些話語而被搞得嗡嗡作響,但仍舊要冷靜下心神來作答,“我倒是見過這樣一個公子,只是不知與各位口中提及的公子是否為同一人。各位不如慢慢地來探究,若是要探究,不如先把行裝安頓下來可好?我想,若是循序漸進的話,林霧叔叔也是會有興緻為你們解惑的。”言落胡謅出些敷衍了事的話,也適當地透露出些她本人也十分好奇的有關於林淵公子的部分,卻果然讓這些人安靜了下來,耐心地等候着言落於他們後續的安排。
林霧言中讓這些俠士們歇腳的房間,其實也就是後院的幾間閑置的客房,前些日子,言落在這院裏閑來無事,於是便將這裏稍稍打掃了下,使這裏的樣子便不至於有怎樣程度的雜亂,倒還有了幾分清逸雅緻。雖說是俠士們,但大抵也還只是一群毛頭小伙,舟車勞頓實在讓他們也有些精疲力竭了,一下便魚貫入了房間,只剩下了言落和之前的那個首先發言的年輕俠士依然還立在院中,維持了一段相當時間的空寂,與前面的那段喧鬧兩相對應,這空寂,一下子便擴大了兩人之間本就顯得疏離了的空隙。還是年輕俠士首先打破了這寂靜,“姑娘,應該怎麼稱呼你才合適呢?”他獨自一人的話語似乎是減少了幾分在前院中表現出的桀驁,反而聽來有了更多的約束和拘謹;而言落卻因為空蕩而變得愈發的自然了起來,“少俠可以喚我言落。在這院中不必如此拘謹,對了,少俠應當如何稱呼呢?”言落慣有的冰冷視線似乎被特意地包裹上了一層虛妄的溫暖,只是寒意依然如利箭,在溫暖的一瞬就立刻散佈進了周身稍稍融化了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