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9章 立道
隆冬臘月，洛冉雙手奉着那根木簪，看見窗外的槐樹枯葉一片片往下落。
她目光落在那幾欲翱翔的簪頭燕上，一拜道：“請師尊為洛冉加笄。”
洛光霽重新拈起木簪，替她插入發中：“冉字，意為慢慢，你凡事不可操之過急。”
洛冉聞弦而知雅意，當下再拜：“洛冉明白。”
洛光霽頷首，又道：“為師為你取字九思，要你謹記，出谷之後，所遇所行的任何決定，都需三思三思再三思。”
洛冉猛地抬頭：“師尊讓我出谷？”
倘若換在兩年前，洛冉會欣喜若狂，可識書明理后已深知自己斤兩，如今的她，還遠沒有那個回去的資格。
“只是出谷。”
洛光霽意味深長的看着她，“柯先生與我商量，決定讓你往後半年穀內，半年穀外。”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
洛冉眸光微動，柯先生給的萬里路，實則是給了她鋪向前往金陵的路，當下三拜，叩謝師恩。
洛光霽受了她三拜，伸手在旁邊扶手上敲了敲。
洛冉起身，替他斟了杯茶才入座。
這一幕，如今想來，竟然都已過去了七年之久。
她鋪了漫漫七年路，每一條都是三思三思再三思。
山風吹得她裙裾獵獵翻飛，當初那隻折斷羽翼的燕子已經有了獨立翱翔的能力。
洛冉握着手中青霜，俯首道：“冉兒不敢忘。”
洛光霽目光落在遠空，一隻無名的小鳥在碧藍的天空中橫掠而過：“兩年前，你要回金陵，為師未允。”
洛冉握劍的手驟然用力，兩年前，她收到了宜妤公主薨逝的消息，當時氣血上涌，只知道僅剩的一個表姐也香消玉殞，顧不得諸事未妥，只想帶着空青和川連殺回金陵。
事後冷靜下來，才慶幸當時被洛光霽給攔了下來。
可那會悲憤攻心，為此還跟洛光霽慪了好長一段時間的氣。
她啞聲道：“那時確實衝動，師尊攔的對。”
洛光霽邁步，在春風裏邊走邊道：“人生三境界，見自我，見眾生，見天地。不見自我者，不可見眾生，不見眾生者，不能見天地。你在江湖浪蕩了七年，可曾見全？”
洛冉抬腳跟上，落後他一個身位：“弟子見了自我，見了眾生，不曾見天地。”
洛光霽頓足，側目看她。
洛冉抬頭，午後的旭日，落進那一雙江南煙雨的杏花眸里，波光瀲灧處，兩團熾烈的火焰留在其中，從此永不熄滅。
她一字一句道：“弟子的天地，在金陵。”
洛光霽聽着她雖輕卻堅定無比的話，看向她的眸中像是隔着層巒疊嶂的歲月。
他繼而失笑一聲：“這次倒是思慮的周全，萬宗林一事，也絕了為師阻攔的路。”
“那倒也沒有。”
洛冉抿了抿唇，小聲道，“最多也就佔了一分。”
即便沒有玄鷹司入萬宗林一事，她也準備妥當，此番回山就是要尋個時機同洛光霽說，但是兩年前總歸被師尊拒絕過，是以出了萬宗林一事，也算讓師尊知曉她的心意。
洛光霽也不與她計較，繼續漫步走道：“你既見自我，那你的道，又是什麼？”
洛冉默然隨後，一時無從回答。
洛光霽的道是俠之大者，為國為民。
他無心廟堂，也不在乎誰做皇帝，他只關心戍邊百姓能否安居樂業，大峳的疆土不能被半寸染指。
而她的道與其相比，實難開口。
更何況，她曾問過洛光霽，朝廷動蕩，江山飄搖，為何還固步自封在這棲碧谷。
尤還記得他當時的滿目悲憫：“一朝英雄拔劍起，又是蒼生十年劫。”
洛冉一念至此，更是不敢將己之一道，宣之於口。
洛光霽也不催她，負手於後，彷彿只是單純的與她漫步林間。
洛冉握着青霜的手不經意間抬了拇指半分，劍鋒出鞘，驚起林中百鳥振翅。
她看着洛光霽的背影，突然就平靜了下來，開口回道：“我的道，是以殺止殺。”
洛光霽‘唔’了一聲，喃喃道：“原是殺道。”
洛冉辨不清他語氣里的喜怒，只好輕輕‘嗯’了一聲。
洛光霽頓足等了她一步，與她並肩：“證道容易，守道難。”
洛冉先是一怔，訝異於他如此平和並未指摘，接而眉目一凜，知他話下深意，是憂心她見了自我，又迷失自我。
以殺，是為止殺。
若是最後，是她止不住呢？
洛冉面色肅穆：“慎終如始則無敗事，弟子勢必堅守初心。”
洛光霽定定的看着她，彷彿是在審視這初心是否能讓她在那波雲詭譎里起伏沉-淪。
洛冉忽而一笑：“所以還得請師尊務必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若真有那一日，怕是也只有師尊才能清理門戶。”
她的笑容澄澈清透，打消了洛光霽升騰的顧慮，對她笑着斥了一聲：“狂悖，這天下沒人治得了你？”
洛冉唇角的笑意又深了幾許：“這不還有您鎮着。”
“為師想起了你娘。”
洛光霽露出一言難盡的神色，抬手撫了她額頭，指腹在她眉梢下的那道月牙疤上輕輕滑過，“當年，音希也是這般年少輕狂。”
洛冉笑容漸漸凝固，眸中好像升了霧氣，連看着師尊的面容都開始朦朧。
這是洛光霽第一次在她面前，提到娘親。
音希，大音希聲，大象無形。
柳音希，註定不是個寂寂平凡之人。
可洛冉對於柳音希的過往，經過七年的查探，也未曾在那片空白上多添幾筆，尤其是當年她在棲碧谷學藝的那些，更是一無所知。
她也曾想問，可就洛清婉那張清冷寡淡的臉，還沒張口就給她怯了回去。
至於師尊嘛，則是顧忌他早已古稀，不好在拿這些陳年舊事讓他徒增傷悲。
眼下聽他主動提及，自然就不肯放過這個機會，將眸中霧氣逼了下去，腆着臉抬眉問道：“師傅她……是不是跟我娘，有過節？”
洛光霽原本還有幾分感傷，聞言失笑出聲：“清婉啊，說來她與音希，倒像是你和向徑。”
洛冉睫毛栩動，她和向徑？
那不就是，見面掐架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