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5章 番外小傳——上官穆(四)
大鄭國氣數已近,建康城即將被攻破。
他無法插手人間之事,想要請人幫忙,救出小皇帝一家子,以免他們落得個國破家亡、身死人手的悲慘命運。
恰好她在人間。
他看着她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師兄,知道了她的師門覆滅,師父身死的往事。
那一刻,他終於理解了十幾年前,她的那份猶豫,那一瞬間的心亂,她為何無法為他留下。
她也有自己的堅守,她肩上的責任,一點都不比他輕。
那時候,她也才是個十幾歲的羸弱少女,卻背負着那樣的血海深仇來到人間討生活。
他理解了她。
他看着她一點點拿自己的桃木劍挖坑,跪坐在地上,用手一抔一抔,用土卻掩埋屍體。
他知道了這些年,她心中的苦楚。
可是,他們初遇時,那個少女的眼眸是狡黠而明媚的,說話是帶笑的。
他無法想像,她是如何獨自熬過了那些日子。
她站起身來,腿腳發麻,身形不穩,一下子往前仆去。
明明她如此艱難的情況,他卻無法如初見時那般扶她起來。只能躲避在不遠處。
她的桃木劍如此銳利,可斬天下妖魔,饒他已經位列仙班,卻也畢竟屬陰,只能避其鋒芒。
他都快忘記了,他給她的虎鬚,她一次都沒有用過。她已經成長為了一個強悍的修士,她已經不需要他了。
甚至,這一次,如果不是她身受重傷,體內靈力空虛,他恐怕也無法出現在她面前。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自己,艱難地用桃木劍支撐起來。
他如此迫切地想要扶她起來,但卻不能。
一如所有艱難的日子,只能讓她一個人度過。而日後,山高水長,來日方長,他也無法在她身邊待着。
她問他:“將軍可是要一同前去?”
她說:“等我救回了小皇帝他們,會再回到這裏的。”
她話語中的意思,再清楚不過了。她想要再次見到他。
他等了這麼久,終於等到了她主動開口挽留。
但他不能,他知道她背負師仇、目標遠大,他知道她會一日日的越發強大,甚至凝聚金丹,位列仙班,成為真正的神仙。
他不能為了一己私慾,拖她下水,讓她散去一身修為,泯然眾人。
她這樣的女子,本就應該披荊斬棘,勇往直前,一路向上。
他選擇主動開口告辭:“姑娘已經不需要我了,懷德告退。”
“祝姑娘早日康復,修為大成。”
她早日康復,他可以見到她的日子,便少了一些。她修為大成之日,他無法近身,再難見她一面。
但他還是衷心地祝願她,如願以償。
真正的愛,是彼此成全。
他想起了以前曾聽過的一支曲:“將軍飲下這碗酒,碧落黃泉莫回頭。痛飲,離愁別緒,此生難回頭。”
這一退,便是永遠。碧落黃泉,無法回頭。
生不得相守,死不得相見。鬼仙為鬼亦為仙,不入六道輪迴。她修無上至道,亦沒有來世。
他和她,連來世都是遙不可及的奢望。
經歷了生離死別,他們卻只得隔着人海,遠遠相望。
其實,後面他也曾有一次離她很近,不過,她只怕從頭到尾,都不知道。
她帶着女兒在人間行走。
他曾經趁着他們夫妻二人都出去之際,去看過那個孩子。
客棧內,只有一個凡人在陪着孩子午睡。他聽到那女子喚孩子“青夜”。
那女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輕輕拍打着孩子,哄着孩子,自己反而漸漸睡著了。他上前一步,想要看清孩子的長相。
躺在床上的孩子,募地睜開了眼。
小姑娘五六歲的年紀,肉嘟嘟的臉蛋,扎着雙髻,一雙杏仁眼的眼睛盯着他。
他有點猶豫了,那一雙眸子,多麼像她。
“叔叔,你認識我?”她歪着頭,募地開口道。
他大驚,沒想到,她竟然能看見他。他知道,小姑娘並沒有開始修鍊,所以他才能近身。
“你叫青夜。”他故作和藹地開口道。
小姑娘聽到此處,咧嘴笑了,露出了一顆小虎牙。他心軟得一塌糊塗,原來,這就是她的女兒。
“叔叔,你為什麼是透明的?”她好奇地繼續問道。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並沒有同她解釋。
她打了個哈欠,睡眼朦朧道:“叔叔,我好睏呀。你認識我娘嗎?我娘可漂亮了。”
他很想說,認識。不僅認識,還能熟悉。
但,遠遠的,有修仙者的身影靠近,金光大盛,他不得不閃身離開。
再往後,他看到他們的馬車漸漸遠去。他知道,她得到了屬於自己的幸福。
這樣,也好。
其實,他也曾幻想過他們的一生。
如果那日她甘願留下,他會將她養在將軍府,雖說粗茶淡飯,但只要她願意,每日的甜湯和各種零嘴管夠。
他可以繼續在將軍府教她劍招。
看着她撓頭,冥思苦想那些奇怪的字眼,啃着筆尾,抬起眼眸,苦惱地問他:“這是什麼?”
他會揉一揉她圓圓的腦袋,笑着繼續給她講解。
京城落日時分的夕陽極美,那正巧是他騎馬從宮中回府的時候,他曾看了一遍又一遍。
這一次,他可以同她一起看。
他可以同她切磋劍術,可以扶着她去騎老虎。在她不慎跌落的時候,緊緊地抱住她。
他想要看着她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一日日從一個清秀的少女,長成青絲繚繞、眉眼嫵媚、唇紅齒白的女子。
然後,擇一日正式娶她,上拜天地,再拜高堂,夫妻對拜,洞房花燭,聽着她一遍遍親昵地喚他懷德。
等到大鄭國將亡,他同她帶着小太子,連夜前往西北。
他終於卸下一身的盔甲,着一身長袍,隱姓埋名,同她一起隱居在大漠,舉案齊眉,撫養小太子一天天長大。
可以的話,他們也可以生這麼一個可愛的女兒。
他可以帶她去看他自幼長大的朔北大漠,在凌冽的西風中,摟着她策馬奔騰。
他不再是大鄭國的上官將軍,只是屬於她何緲一人的懷德。
這一次,夕陽時分,他必定會抱緊她,絕不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