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誰令心牽 (壹) 第一節 奪旨

第一回 誰令心牽 (壹) 第一節 奪旨

南唐滅國后一百七十八年,即南宋紹興廿三年,金貞元元年。

金主亮三月廿六日遷都燕京,改名為中都大興府。南邊病更重的秦檜,於五月初奏請官家,從台州謝伋家收回綦崈禮所受的聖旨,這是秦檜第一次被罷相的聖旨,想消滅對自己不利的証據。義助韓世忠守楚州據地的,雲膏居士首徒王世雄,應「維武盟」求援趕赴台州,協助他們奪旨,昭世人檜之惡。「維武盟」是岳飛被害於風波亭后,眾義勇之士結盟組織,主張「維持用武,恢復山河」。

王世雄進了兩淅西路寧海縣,來到閬風山。蘇軾《赤壁賦》裏形容此山「飄飄忽,如遺世獨立。」,如今天朗氣清,無雲霧繚繞的仙境,但陡峭直立的岩壁,蔥蘢樹木層次分明,亦堪稱雄奇。然而,在連日被三組「暗黑劍士」,夾擊追截的他眼中,只顧提高警惕慎防埋伏。

「暗黑劍士」,乃幾家南唐遺臣,於遼東隆州不變山巒,與當地洞民組成「巒盟」后,盟主「游虛洞主」訓練出來一支專司暗殺、狙擊的隊伍。巒盟先是抗金,自金太宗執政期間改投金,為虎作倀殘害反金的宋民,令宋國義士痛恨和鄙稱「魔巒」。

仲夏下午,天氣悶熱,王世雄到溪邊取水和洗臉,水面反映猛烈陽光十分刺眼,但覺有幾道光線異常,忙退身拔劍,水裏已跳出七個黑衣人,從高環繞下擊。王世雄使出師傳的「四點劍法」之「一點不懼」,凝神尋隙,揮劍撥雨撩雲將敵勢分解。暗黑劍士着地后,隨即從不同角度躍起再襲。王世雄與他們交手多時,熟悉其劍法巧捷萬端,像貓擒兔脫;部分劍式,更如鶯飛燕舞般翩翻瀟洒,數心中最恨的毛雅擅長。單憑師傳武功愈見支絀和被摸清,故王世雄興思考新的剋制方法之念。過了幾招后,他使自創「楚州新招」突襲,果然有一位未及應對的,被划傷兩臂。王世雄續施兩下剛猛新招,再損二人,迫他們呼嘯而逃。新招旗開得勝,王世雄亢奮叫道:「魔人,把你們破了。」

續往東行,山峽之間漸窄,溪中奇石堆疊,勢如兵排陣佈,險境紛呈。夕陽斜照下,石面猙獰,樹影陰森。棧道繞行的王世雄緊握手中劍,非關於此,乃聽出當中又有埋伏,忖度敵人在施疲兵之計,當設法擺脫。就在此時,前路的木板爆開,跳出三名黑衣人;頭頂峭壁樹叢,另有四名黑衣人游繩而下。從棧道破洞跳出為首者,挽起劍花分五處進攻。劍招機心有餘而力不足,王世雄辨出,並非暗黑劍士常用的「游虛劍法」,似是徽州休寧六陳門的「白嶽劍法」。其餘施襲者的門派亦非常繁雜,多是淮南、襄荊一帶門派,兼且他們黑衣底下另有雜色衫褲,不像暗黑劍士表裏俱是純黑。「他們屬哪一路人馬,因何假裝暗黑劍士加害於我?」

峭壁再跳下一人,服色棕灰,寬顴長臉,黑髭白鬚的年近五旬漢子。甫照面,這漢子便運勁拳掌交加扑打,氣力極大但雙臂柔軟如巨蟒,進能破山,退如浪捲。王世雄觀察了數招后,使出「雲揚手」之「氣運江山」把這漢子摔遠,跳出圈子立足石尖,抱拳道:「閣下可是維武盟揭五山掌使?」

一陣洋洋得意的長笑,又一漢子蹦出來,指着眾人道:「早說你們加起來,也扳不倒我師兄,相信了嗎?」說著,雙腳一蹬,弓身躍到王世雄背後,滿臉堆歡,恭維地道:「若非武功厲害,怎配得上『義守楚州第一人』的名號?」王世雄既窘又惱,強抑怒火,輕聲責道:「周伯通,你又來搗蛋。」石縫中再傳來一聲笑聲,走出一名年約三十五左右的漢子。他是「鍾離劍」孟漢光,熱衷抗金事務,但未參加任何組織,與王世雄相識十數年並非常支持他。孟漢光道:「仁兄,讓這群後起之秀有個磨練機會,也藉此舒展筋骨。」王世雄暗歎自己已作戰了三日三夜,迅速調節心情,再度抱拳向眾人道:「剛才王某多有得罪諸賢!」

大家移步到前方角亭聊天。揭五山向王世雄介紹,剛才棧道首攻者。一位儒雅和善,氣度雍容,廿餘歲的青年。「崇與務崇兄弟,乃徽商之後,傾盡家財支持抗金事業。為人富謀略、敢承擔,確是後起一輩的翹楚。現於盟中淮南西路效力。」王世雄聽素未謀面的揭五山這般說法,有點捉摸不透,只得點點頭,含煳應對了。其餘的脫掉了黑衣和面巾后,也過來簇擁自己,七嘴八舌地攀談,但內容均與今次「奪旨」無關。

王世雄不禁投了孟漢光一眼,孟漢光會意地擠進,道:「天色轉晚,不若大家先分工準備食宿,今晚再圍爐詳談?」當下崇與務領眾青年人出外安排。王世雄欲與揭五山、孟漢光磋談「奪旨」行動,惜揭五山推說自己掌的是淮南西路,此行純屬協助,還是留待到抵台州,找負責此事的兩浙東路掌使孫博物再議。

王世雄四處尋找,中途消失無蹤的周伯通,至叢旁溪邊,瞥眼背後有一高瘦身影,回頭望,見是贛蒼派的林本菊。「王大哥,你在找什麽?讓我來幫忙。」聽她柔聲地問,王世雄簡單應道:「找周伯通。」便繼續前行,規避孤男寡女之謗。林本菊若有所思道:「周伯通嗎……」王世雄不禁轉身,只聽她吃吃地笑道:「他很照顧後輩,為人風趣。」王世雄暗覺啼笑皆非,見她邊說邊靠近,續道:「他對我們提起你的英雄事蹟,我早敬仰『義守楚州第一人』威名,如今得見更教人心醉。」林本菊見他後退三步,語調轉得帶點驚慌,道:「聞說你被暗黑劍士沿途追殺,李煜文採風流,怎麽養了這群兇殘暴悍的魔人?」王世雄道:「環境能改變人的目標和手段,故『志堅從心誠』至重要。」林本菊垂低頭道:「李煜詞中,最喜歡那句『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王世雄常言「匈奴未滅,何以為家」,何況她這般越禮實惹心中厭,欲正色相斥之際,瞧見周伯通在遠處,露出半張擠眉弄眼的臉,滿腔抑忿,叱喝道:「周伯通,別走!」身子驀地拔高,飛奔追截。林本菊猛抬頭,神情錯愕,繼而嬌嗔大發。

躍進對岸峭壁叢林,周伯通東竄西逃終又消失影蹤,王世雄想到逮住他,或會更添煩亂,便乏勁再追,索性放鬆心情在此幽林散步。

天際像被一朵烏雲籠罩,四野格外深沉,王世雄卻很享受這刻寧靜,欲蓆地休憩,惜微聞聲響,察覺到遠方暗處有一瘦長身影,嘆那林本菊又來糾纏,嘲笑道:「『奴為出來難』,觀林娘子這行逕,此言非實。」說時遲那時快,那黑影倏地已劍刺身前。

此招名「葉底萼藏」,招下有招,招內有招,殺機緊扣,乃游虛劍法的厲害殺着。王世雄曾吃過虧曉得厲害,覺比之前遇的更詭異多變、虛實莫測;使出苦思應對的「楚州新招」,邁前實退後,再伺機反手劍制敵。

那暗黑劍士急扭腰閃避,仍被王世雄的背胛擦過肩膊。

一縷淡淡髮香掠過鼻尖,王世雄神魂竟為之奪。

那暗黑劍士回眸,瞧他一臉輕佻,惱恨其狡計侮辱,肆口戲謔褻凟聖主詩詞,騰空狠下殺招「夜雨落花」,劍直刺如雨下,招橫點若瓣飄,彷彿羅網拋撒。

王世雄還以「四點劍法」之「一點不惑」,以無御有,待敵力弱換招時截斷連貫,破其攻勢反擊其下盤至無處着地。

那暗黑劍士以劍尖代肢撐地,接連側身幾個筋斗,翻上樹椏單膝跪着。下弦月底,她的側影被晚風吹拂髮端、面紗和衣裳,在王世雄眼裏,疑是天上素娥被烏雲簇擁臨降,更堪怡殘菊猶有傲霜枝之意境。四目交投,王世雄身心剎那像被寒芒凝固了。

「魔女,休得傷害我師兄!」被孟漢光抽住背後衣領的周伯通,掙脫前奔,孟漢光亦拔劍跟隨。眼前黑影遽然消失,周伯通急退與孟漢光撞個滿懷,顫聲道:「真是魔啊!」孟漢光把他推開,掉頭跟王世雄道:「料她是『暗黑劍士』中厲害的角色,看來這趟金狗是傾力助秦賊。」見他毫無反應,回頭周伯通已不在,心裏不禁駭然:真的有魔?

王世雄腦裏、鼻腔還充斥着那份香氣,啞然失笑自己活了一把年紀,經歷那麽多事件,居然學毛躁小子們那份怦動。樹下打坐收歛情懷,想起孟漢光適才那句話,忖度:魔頭毛雅會否參與?憶及他為金主亮賣命,誘捕抗金義士、竭力殲滅抗金基地,殘害楚州義民、策反宋民與官府關係,切盼有朝能手刃此獠慰天上毅魄。

悶雷頻響,王世雄憂慮暴雨將至,身處峽谷窪地確甚危險,向孟漢光提出,他亦有同感,便乘夜赴天姥山躲避。

遠處溪水雖無日照時,潭潭呈現繽紛顏色,但在月映下,水面亦幻出色澤迥異的一個個光環。如今光環被雨點打碎,凌亂了的七彩斑斕,一條條黑影橫越當中。

前頭開路的崇與務高聲示警,道:「有埋伏!」惜已有兩名同伴中箭。王世雄發現崗上叢林,除了埋有弓箭手外,隱約照出那白皙發亮的面孔,疑是毛雅,怒吼一聲,縱身騰空撲殺,忽爾吹來一陣縈繞神魂的香氣,她來了!「抱歉了!」王世雄心裏暗叫一聲,無奈使出師門殺着「草頑劍法」。此劍法乃雲膏居士早年所創,風格雖同是寓攻於守,但后着攻勢較凌厲、剛烈,正是:「疾風知勁草,草頑疾風勁」。

但那暗黑劍士無意硬拚,劍迴繞、身飄旋,阻擋了他的攻勢,讓其餘七位同伴補上圍堵他后,便轉移到崇與務那邊。王世雄睹狀,心更急更憂,出招更狠更猛,轉眼便劍傷了兩名暗黑劍士,隨即崇與務那邊接連慘叫,料有三人被刺,忽想到莫非她要較量誰傷人多?怎可視人命為賭注?翻飛運劍旋展絕招「草亂風吹」,三名暗黑劍士的長劍被絞住后打掉了,王世雄一個「鷂子翻身」,趕到崇與務那邊,橫揮一招「草壓風低」迫退那暗黑劍士,瞥眼重傷倒地的林本菊,惱其兇殘,再施殺手「燃野燒風」擊之。

那暗黑劍士對以同樣先守後攻的「枯枝再發」,伺機反撲。

王世雄衝口說道:「妳就只有這般能耐?」分不清是要令其氣躁,還是怒憤而辱之,抑或其他。

那暗黑劍士劍眉微揚,招數變回銳利狠辣。二人拚命般搏鬥,不經不覺至一崖壁。其時雨勢驟暴,溪水急漲,峽谷為之劇震,他倆站立的岩石鬆脫飛墜。那暗黑劍士佇足不穩,王世雄伸手救援,被她誤作乘危偷襲而上刺一劍。王世雄中劍后仍不改其勢,抓住了她的手,惜為時已晚,雙雙墜入溪水。

「英!」隔岸那貌美姿英、肌膚白皙的青年驚叫一聲,欲跳落水裏搶救,被一名眼波水靈的暗黑劍士阻止,道:「師哥放心,她自當能脫險。」其時,聽到噗通一聲響,有人投入湍流中。原來是擔心王世雄安危的周伯通,趕來目睹師兄墜溪,毫不猶豫地救助。

被湍流捲進了一個岩洞,擱置於碎石淺灘上,王世雄按住胸口傷創,蹣跚地往洞內石旁走了數步,便感到脖頸貼上了一片冰涼。「我的能耐如何?」一把比劍鋒還冰冷的聲音。

一陣子,她聽不到求饒,連一句話也沒有,便道:「受死吧。」

王世雄閉上眼睛,忽然感到死在她的手裏也挺好;頸椎一陣痛,便昏厥了。王世雄恢復知覺時,感到傷口已被包紮,眯縫中望過去,水邊火堆旁除掉面紗的她,額角、面頰閃爍點點水珠。突然,憶起童年聽聞的一個傳說:冰宮仙女為救誤闖,快要凍僵的凡夫,燃燒了火堆;最後那郎君活了,仙女卻溶掉化成灑向天涯的陣陣冷雨。

「休想再用輕薄言辭來侮辱我。」

聽她這麽一說,滿腔憐惜頓變了委屈,道:「娘子何出此……」細想初遇時說的那句話,明明是……忽爾明白了,道:「娘子高姓也是林?」瞧她的神態,便知八九不離十,道:「妳誤會了。」當下解釋事情原委。她聽完后,冷冷地道:「那,又怎麽樣?」王世雄登時語塞。

瞧他一臉窘態,感覺比在他身上刺十數個孔洞更暢快。他躺着閉嘴不語,她忍不住再開口,道:「別以為救了我便很了不起,假仁假義。」

王世雄異常難受,道:「怎樣才是真仁真義?」凝視她冰冷的臉龐不再言語,默默地像與火光對抗,憐惜之情又再起。或許因失血,抑或勞累,更或是暖意充斥心裏,視野逐漸模煳,竟酣睡了。不知過了多久,聽到一陣長短有序的哨音,王世雄曉得這是暗黑劍士通訊之用,張開眼睛見她背影漸遠,忙把她喚住,道:「娘子閨名可是林英?」

她沒有理睬,繼續前行數步才停下,道:「這一場算你勝了,下一場定必取你性命。記住!我叫林朝英。」說罷,輕巧地跳入水中。

那貌美青年正是毛雅,率領大隊人馬搜捕潰逃的維武盟。他背後那水靈眸子的名叫吳南詠,她清楚在他那懾人雙眼裏,關切的是林朝英的影蹤。忽想,溪水把英沖走也不錯,但聽到急流的咆哮,又難免為兒時友伴憂慮。游目掃視,吳南詠終發現林朝英,在對岸石堆緩步往前,即歡聲叫道:「在那邊!」

林朝英向毛雅拱手彎腰道:「失職了。」毛雅頷首揚手,示意她退下。她的眼神,沒有以往失敗后的不服氣、鬱結待抒,有的是迷惘與迴避。那宋豬對她幹了什麽?滿口假仁假義,唆使群眾於金境內佔地生事,還敢染指英!毛雅籌算如何速把他剷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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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巒並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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