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四)

第九十五章(四)

我沮喪的靠在出租車裏,閉了眼打盹,緊緊抓住劉詩潔的手,寧願多人嘲笑,作為對她不配合我的懲罰。

她似乎怕羞,不斷掙脫,動作粗魯,我當然不讓。

出租車裏放着搖滾樂,嘶啞變形的老外男聲,和鼓盆亂響,鍾笛齊鳴,一片歡天喜地。

我報復得很快感。

可是等車停穩時,我才發現自己握的是胡瑩的手。

她狠狠瞪着我。

我心驚肉顫。

胡瑩左邊是梅雲淳,我的前排,就是副駕上坐的是劉詩潔。

我看着自己的手,有如火烙,殘留甲痕,可是不是劉詩潔的,是胡瑩的。劉詩潔小聲問:“誰掐的?”

我只好說:“自己,我提醒自己不能再次衝動。”

“衝動了會幹什麼?”她天真的問。

分明是勾引,我木然看了她一眼,猜測着她是否知道後排我一路握着胡瑩手的事。一句話在口邊徘徊浮動,探頭探腦:“當然是抱你。”

我和着嘔意把話咽回肚裏。

不能一錯再錯了,我在心裏給自己當頭棒喝。

為了配合這個警示我用力敲了敲自己腦袋。

劉詩潔問:“頭痛?要不我們不去了。”

她進入角色真快,這會自居為我的女友,我哭笑不得。

我負手挺胸闊步而行,她依然一臉好奇,爾後邊笑邊低頭,似乎默默算計,象松鼠抱着偷來的松果躡足竊喜狀。

“這是哪裏?”周雨菲盡量用戒備和岔開關注點的方式顯示她的無謂。

“這是營門口。”梅雲淳解釋,和清涼一樣,他是個地理通。

面前是一幢三層高樓,有些象火鍋量販店,我從不曾知道成都居然有這樣正大光明開着的賭場,不由得驚訝的望向陳重,陳重很自信老練的率領大家,導遊般自如的解說,周曼霞很自然輕鬆的隨着他,眼帶欣賞仰慕,他們很默契,而且郎才女貌,令我羨慕。

賭場設計得很不錯,表面上看去是一家生意蕭條的茶樓,共有三樓,一樓已閉,二樓是個茶樓,此刻稀稀落落漏出幾房燈光,該是可以正常營業的麻將包間,三樓看來黑沉沉一片,陳重解釋,一樓是小餐館,三樓原來是按摩房,後來處於半停業狀態。

這就是賭場?我愕然看着陳重,眼光環視下,才發現大家都在集體愕然。

包括陳重自己,此刻他摸出手機一陣亂轟,一番親熱抱怨的咒罵之後,他神采飛揚的告訴我們:“就是這裏。”

原來他也沒來過,顯然只是聽朋友說過,此刻巧妙的借我們來長見識和壯膽,我不是楊修,不願揭穿老大,以免楊修般青史留名。四野空曠,這裏處於二環路外,再遠就是無邊的黑黝黝陰森森的莊稼地,夜風掠過,糧食們牽手作浪,煞是壯觀。

“死在這裏都沒人知道。”一貫烏鴉的梅雲淳喃喃說。

我們也有同感。

陳重溫柔沉靜了許多,或許是佳人在旁,他的心氣和順,不然梅雲淳很可能褲上瘋長足印。

我替梅雲淳慶幸。

他也替自己慶幸。

因為他終於發現了可以埋葬和毀滅自己的地方。

他畢竟不是老大和我,可以興奮的進入,無聊的離開。

我們總是把他遺落在某地,所幸我們心好,可以回頭把他帶上,拯救這個隨時可以迷途的大兵瑞恩。

這次看來也是。

樓外黑燈瞎火,曠野遠近無人,荒涼得烏鴉也要蕭然離開,從後門進了樓,三五個拐后,我們下了地下室,遭遇幾層關卡盤詰,陳重似依朋友叮囑,報了幾種暗號,我們順利進入了一個潮濕陰悶的漆黑房間,前面燈光隱隱,重燃了我們的獵奇和期待之心,我緊張而興奮。

有人用電筒光照我們,陳重上前咕噥了一句,那人厲聲喝問幾句,似乎放了心,招手讓我們隨他進去。

黑暗裏我們靠得很緊,我不願乘人之危,手扶牆壁,摸了一手牆灰。可有人緊緊抓着我的手臂,似乎還有啜泣聲,不知是不是幻覺。當領路人慢慢掀開前面幕布,那人鬆開了手,似乎還後退了幾步,光線乍亮之際,我回頭去看,滿以為雖久處黑暗,逆着光亮,我可以優於他們第一時間從他們臉上神色看出是誰在偷握我臂,誰知強光刺激在後,我的眼前依然一片模糊。

至少等我視力恢復,我發現兩個人眼角殘留淚光。

一個是胡瑩,一個是周雨菲。

可是胡瑩把梅雲淳手臂抓得很緊。

難道剛才抓我手臂的是周雨菲?

我徹底迷糊了。

幸好她們都開始極度驚詫的望向我背後,就是那道黑幕遮住的光亮之地,她們的表情,彷彿看見了飛碟和外星人。

我轉頭過來,情不自禁張大了口。

我們處於一條長通道,並不狹窄,光線水一般浸入通道內,火一般搖曳,原來,這是一條神奇的天路,把人間的醜惡帶到我們身旁。

通道口望去,台下幾梯,是一個飛碟般圓圓的大廳,可以容納四五十人的地下大廳,牆皮新綠,一陣刺鼻的石灰味兒,瞧去裝修十分簡陋,可是大廳之頂,有一個亮晃晃炫目的香蕉串狀巨燈,光彩奪目,足有半人高,綻放着耀眼的光芒,那燈中間一根盤龍柱似的燈芯,旁邊環繞的是一個個玉環般圓環燈管,微微搖動,初瞧去很有富貴之感,再多看一會,就會覺得庸俗,因為我分明發現,那圓環的形狀其實是銅錢。雖然和着絢爛多彩的光芒,依然充滿了一種神秘的厚重,象一堆可以把人拽入深淵的死亡符號,靜得懾人,亮得盲目,彷彿一個沒有魂靈的充滿對人性嘲弄的魔雕。

燈光之下,蜂擁着七八十個瘋狂的賭客,煙霧騰騰,圍着幾張七彩的賭桌賭機,默不作聲,音樂聲單調的重複,少頃就會響起一陣混亂的嘆息和憤怒的咒罵,捶桌聲踢凳聲不絕於耳。

我留意看了看,他們眼神都那樣空洞和貪婪,臉上似乎傳染了牆壁的綠,成了綠氣森森,似乎是一群行屍走肉的殭屍。

這裏有肌肉剽悍的漢子,有眼神遊離的年輕人,有手挾皮包的中年人,有一頭燙髮的叼煙女子,有弓背駝身的老者,當然,也有興緻勃勃的學生,花枝招展的姑娘。

一番遊歷后,我們散開,各覓己好。

這果然是梅雲淳的世界,不一會他就入了局,我還在琢磨最簡單猶帶幾分可愛的“蘋果機”,他已在另外一桌大聲招呼我,興奮的揚揚手裏的鈔票。

這個賭場提倡儘可能的使用現金,減少籌碼交易,以免警察突檢,收拾不迭。我只看到他手裏幾張百元鈔票在晃動,不過,在這個場子裏,隨處可見賭客手裏晃動和捻動的百元鈔票。這裏,鈔票成了催命符,可以顛倒人的是非,埋葬人的善惡,剩下的只有一個信仰:“錢!錢!錢!”也只余了一個生趣:“贏!贏!贏!”

這裏,錢是魔鬼,可以讓人急着去死,讓人無所適從,讓人神經錯亂。

身為這個旅遊團的財神,大家期待着我做他們的後盾,我從不信賭博,而且確信自己沒有賭運,只有自己能控制的東西才會贏。所以我很高興的同意:“行,我借錢給你們,贏了我分五成,輸了改天還我。”

他們齊噓,我又說:“那這樣,今天我贊助各位每人五百元,輸完了就算了,贏了分五成,如果輸光了還要,我就開始算借。”

胡瑩最先揣手而去,透着蔑視:“不用,自己用自己的錢賭噻,我可不想欠誰的人情。”

今晚我破財,我本就有些惱,掂量着這裏不需要給誰留下好印象,忍不住反攻了一句:“那你借給我,條件一樣。”

我本料她不會同意,沒想到她很爽快的答應:“好,我給你五百。”

這下有些傷我的面子,我有些暗悔,不過事已至此,我只好強作高興的自嘲:“真是的,愈是有錢,愈是一毫捨不得放鬆。”

這是魯迅筆下豆腐西施向“迅哥兒”母親借錢不成的諷刺,我聽到周雨菲噗嗤一笑。

她中文真學得好,已經讀到大學,還記得這些中學課文片段。

我是個笨人,不過聰明處是知道自己很笨,例如我記性不好,特別是枯燥無味的東西,我不喜歡魯迅這篇文,喜歡的東西在喜歡的時候在喜歡的聽眾前可以倒背如流,所以當年的我只好把這篇文章反覆讀了五十遍,至少可以磨練我的朗讀聲,一面讀一面配漫畫,或者一面在心裏配曲作歌,讀了五十遍為了挑戰自己我又開始倒讀五十遍,讀到舌頭打結聲嘶力竭,雖然不知道自己讀的是什麼,不過一百遍對該文的反覆侵略使得我充滿了自豪感和征服感。背完了我又開始背正文下的註釋,註釋背完了又可以背頁碼,所以到一說起該文我就可以朗朗報出“中學語文第幾冊第幾頁”,現在我幾乎忘光了,因為聽說把自己牢牢記住的東西忘光更難,於是我開始挑戰自己的極限又去忘記那些熟極如流的章節段落,不過看來還是沒有周伯通或者張無忌的本事,現在還有殘餘的病毒在作怪。

周雨菲笑得親切,於是我也向她親切一笑,在這個物慾橫流的金錢之墓,她象一縷頑強的書香,令我欣賞。

她和我不一樣,她屬於落淤泥不染,我屬於看山還是山。

她居然早於周曼霞向我“朋起”,她落落大方的掏錢,優雅的遞給我:“來,我放貸給你,無論輸贏,利率十五。”

不愧為財經大學的文科生,語言精鍊,頭腦精明,我笑吟吟接過了。

作為報復,陳重貸給我兩千,準備躍身為我這次集資的大股東,以便控股,因為他提議根據貸款高低確定由誰坐莊。

這就好像部隊裏參謀長提議作戰計劃,而司令員表示贊成並支持一樣,他想輕鬆的篡奪我的話事權,使我忙活了一番為他作嫁。

這使得我們之間象政治鬥爭一樣充滿了火藥味,而美女堆和陌生場所的消融壓抑,使得我們只流於暗戰。

我說:“我乾脆也投資好了,大股東來確定誰是資金操作人。”

周曼霞立即表示了贊成,卻表示她只私人貸給陳重操作,並嫵媚對陳重說:“利率我們下來說。”對我歉意一笑:“對不起,我什麼都不懂,既然陳重哥哥帶我們來的,我聽他安排。如果是你楊逍哥來操作,我再押點小錢給你,我們說好朋起的哈——我錢少膽子也小,不象你們男子漢。”

這丫頭真不錯,是陳重的良配,我點點頭,她總是在恰到好處的支持她的男友,既維護了陳重的尊嚴,又不留痕迹,對我,還信守了“朋起”的承諾。

劉詩潔直接了當的默默數錢給我,有些緊張,臉發紅了,看得出她平時是個比較節約的姑娘,不過,她很愛玩貪鮮。

很快我手裏就集中了大家的賭資,四千元。陳重兩千,其他四個女的一人五百。

梅雲淳很願意加入,可是他的錢此刻已經成了籌碼,他叫嚷了一句:“算我一千!”我們集體否決了他。

陳重提醒我:“你是提議人,你不投?”

我笑嘻嘻摸出一把鈔票,數了四千出來,數過兩千時,我故意數得很慢,眼角餘光瞥向陳重,陳重沒有再跟進,對一片訝聲的女伴們笑諷:“他是該出手時才出手,我們中間最有投資謀略的人。”

我想展示的豪壯被他妖獸化為老謀深算了,這話明着讚揚,卻嗆得我倒咽了一口苦水,有苦難言。

於是我們手裏有了八千,大家很緊張,我問最雀躍的劉詩潔:“誰來操作?”她嘿嘿笑,臉色發紅,眼睛望地,有些發愣,我知道節約的不利一面就是保守。這個金錢上保守的丫頭大概是不敢多言,唯恐這錢一擲而散的,此刻多半喉頭髮干,口上支吾內心兔躍。我不忍再問,問大家:“剛才的提議有沒有效?就是由大股東確定誰操作的事?”

他們同意有效,陳重補充一句:“不過,我們可以投票否決哈!”

還沒下注,我們內部就有一場暗賭,賭智力也賭人心所向,我想了想,陳重未必真得大家全票贊成,雖然利益相關,不過他和周曼霞鐵定了一夥,就沖這點,大家也會自動聯合,暗暗抵制他們的以情謀私,這次集資團在我的提議下火速組合,就是明證。

不過,他既然是可能的強硬反對派,應有防備,我默算少頃,苦無良策,也乏賭將良選,他連聲催促,我靈機一動:“好吧,你提議人選,我來否決。你是第二大股東噻!”

這是欲擒故縱,以退為進。陳重瞠然,不過這點他比我強,他畢竟吃得住梅雲淳,所以他一番呵斥加命令,本因沒有投資就備受爭議的梅雲淳就範了。

“好吧,我來替大家操盤。提成怎麼算?”梅雲淳一副討價還價狀。

“還要什麼提成,提成就是我們承諾不打你好了。”陳重引領大家發笑。

胡瑩無謂的走上前去,和梅雲淳一線:“沒關係,你儘管下注吧,我們誰都沒你的技術好,如果你贏了,我的那一份全給你。”

她真是個沾誰幫誰的女人,不過梅雲淳過於現實,有些辜負她的厚意,他居然仍反問陳重:“如果我輸了呢?”

胡瑩接話:“輸了就輸了,你都輸了,我們就更會輸,怕什麼?”

胡瑩這話將得我也不好開口,劉詩潔拍拍胸口,做心驚肉跳狀:“天哪,千萬不要輸啊,我半個月的伙食費。”

周雨菲大概覺得同伴替自己丟臉,皺眉說:“輸了再說嘛,楊逍不是還要跟進嗎,要不敢賭,就現在退錢好了。”

真是個明快果斷的姑娘,某些程度上,她甚至勝過芳芳,我沒有說話,讚美的回顧她一眼。

梅雲淳紅臉上陣了,其他人緊張環顧。

我懶懶踱開:“有結果通知我。”

廳邊一個頗大休息室,五六十平方,幽綠燈光,最喜室角茶几上擺着幾盞光線柔和的枱燈,很有書香感,令我鬆弛。

四座長沙發上,歪歪斜斜躺坐着一干中場休息的賭客,疲乏不堪,心情惡劣,看來一般是輸客。

休息室里煙霧騰騰,雖然有一個嗡嗡發叫的排風扇,可是看來效果不佳,這裏依然憋悶得很。

我顧不得那許多,至少,這裏比外面安靜。

我找了一個陰暗角落坐下來,疲乏的閉了眼。一顆心突突跳動,狼突半夜,我總算能小憩片刻。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躲避胡瑩還是誰。

雖然和胡瑩面上一直相安無事,可是心裏始終耿耿,象有一層紗布濕濕的沾在心臟,隨心起伏,令我搔捻不着,又象有一個氣球在胸腔膨脹,時而萎縮,時抵呼吸,令我坐立不安。

那筆丟失在外的十萬元和未曾現身的內賊一外一內,頭頂烏雲,腳下荊棘,使得我成了籠中獸,焦躁又惘然。

心頭憋悶,耳邊喧嘩,我百無聊賴的翻看手機。

猶如電擊,我發現一條未閱的短訊,一定是剛才車上喧囂,未曾聽見。

“小何今晚會在怡興苑,營門口方向,我盡量明天約他。小生薑的事,你誤會了。”

這個沒頭沒腦的短訊是誰發的?

我盯着手機發愣,手機號我不認識。

我想打回去,才發現這裏根本就沒有信號。

這會走出地下室是不現實的,應該很麻煩,我問身邊人:“要是回電話,怎麼辦?”

那個蝦一樣躬身蜷卧沙發麵如死灰般的中年人彷彿害了傷寒,只是緊閉眼睛不停顫抖,不發一言。

旁邊人提醒我問這裏保安。

所謂保安,就是黑西服平頭小夥子,袖口商標未剪,一臉兇相,身形剽悍,瞧去令人心生寒意。

我解釋三番,他皺眉不耐,滿懷敵意審視我,彷彿我是他們的剋星。

要克也不是現在,我翅膀還沒有長硬呢,我不滿的搖頭指責:“顧客就是上帝,我問問我朋友來不來,他來了好順便給我帶錢。”

保安領我進入一間暗室,裏面煙霧沉沉,一干人神色詭異,桌椅混亂,這裏既象舊貨儲藏間,又像熏肉加工房。

顯然這裏是他們的經理室,那個瞧去是他們頭兒的短寸頭金錶粗黃金鏈乾瘦老頭,坐得縮成一團,深陷進皮椅內,象上帝潦草的在一堆骨架上胡亂抹了幾筆,隨時都可以支離破碎土崩瓦解。他眯着本來就很細的眼,麵皮發黃,黃得發亮,似乎那薄薄的皮兒下包裹着的就是一把骨頭,整個一副病入膏肓狀。

我強迫自己把他想像成身患絕症不得不臨時聚賭以籌款自救的老者,平時也是和藹可親造福人類的善輩,這才勉強用親切的笑容請求他,卻沒有多言,保安已經把我的來意表明。

他很警惕防備的審視我,我擲出煙,他居然沒有接,任憑那煙在桌上骨碌碌滾動,被桌上茶漬沾濕,這是對我的不敬,我有些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只是有求於人,身在客場,不便發作。

他狐疑的看着我,問:“我們這裏電話一般不對外,你第一次來?和那些朋友來的?誰介紹你來?你真有急事現在非打不可?”

真是老牌的問題機,我氣乎乎如中亂箭,站起身說:“那好,我叫朋友一起走,改天再來玩。”

他呵呵笑了,露出一口黃牙,尖利嶙峋,所剩無幾。

他說:“你朋友我們也不熟,應該都是第一次來吧?不過他們手氣很不錯。”

他也有天眼通?我驚訝的望着他,他得意的笑,手指撥動他身旁的黑乎乎的鐵盒子,居然是一台小電視屏幕。

我轉到他那邊去看,原來是一台監視器。

安防?我有些親切感,可惜雷逸不在,否則經過他一番沉浸鑽研,此刻必定如數家珍,說不定能完成他人生中第一筆推銷,並且能順利的賺到黑金。

我很新奇,俯身細看,老者在我背後伸手指鼓弄,我回頭看,見他正做手勢示意一名我背後蠢蠢潛近的目露威懾的馬仔走開和放鬆戒備。

這些小子素質真差,我暗自嘆氣,老的過於謹慎,類似膽小,怎麼做這種生意?小的過於兇悍,類似恐嚇,怎麼能引起顧客好感?我為這裏的老闆悲哀。

老者說:“不是我不讓你打電話,我們老闆吩咐了的。”

看來他是稍稍恢復了些待客之道,我散了些不滿,不過此刻我煙已散完,拋出煙盒后,我注意到他桌上有包香煙,盯着發了發愣。

老者注意到我的視線,目光瞬間有些陰冷了,剛才殘餘的幾分親和瞬間收斂,我問他:“這裏賣煙不?”

陳重和梅雲淳都不抽煙,我出去尋他們也沒用,此刻只好求人。

老者搖頭,我伸手指指他面前的煙,態度和藹的說:“那給我根煙?”

這實在丟臉得很,同為煙客,用眼神就可以溝通,這老頭既吝也木,全不通規矩,看來是鄉下來的,可鄉下人理應更為大方,看來或許是剛放出來的,可監獄出來的應該很講義氣,不該如此吝嗇。

聽我這話,老者臉色變了,當然不是青面獠牙,那樣我還覺得正常些,他是變成了“春風般溫暖”,象一朵錯亂了季節的菊花,在暖室里忽然開放。

可是他的笑容里充滿了嘲弄,他收起了煙,似乎怕我搶奪一般,揣回了自己衣袋,然後抬臉問周圍人:“你們誰有?給這兄弟幾根。”

我回看周圍,他們也笑得很藐視,彷彿我說錯了什麼話,或犯了什麼忌諱。

難道那不是煙?我忽然反應過來,這老傢伙真是腳踏鬼門關了,這應該是所謂的毒品吧?只是不會是公開在吸食海洛英,應該是小劑量的毒物。

又賭又毒的?他一把年紀,一把骨頭,還要命不要?

我彷彿面對着一具即將化為朽骨的皮囊,一陣強大的噁心和憐憫襲上心頭。

我接過煙點上,道了謝,準備出門,老頭子問:“你不玩幾手?”

我笑說:“我膽小。”

老頭子咧開嘴露出尖牙笑:“敢衝來要煙,你還膽小?”

我有些感激他的欣賞,有三分飄飄然,不過轉念一想,煙癮發作和賭癮毒癮錢癮沒什麼區別,**驅使,奮不顧身,不顧左右,我實在比這群有暴富癮的人高明不到哪裏去,覺得慚愧。

我情不自禁冒了句:“都膽小,我們都沒賭。”

老頭子愣了愣,呵呵大笑:“你說得好,我也膽小,小心駛得萬年船,其實我也不敢賭的,是老闆在賭。”

我也笑,為他的領悟:“老闆也不見得敢賭,敢賭的就做其他生意去了。”

老頭子作不屑狀:“其他生意利小。”他指點着面前的監視器:“比如這個,算是高科技了吧,老闆也在做,不過沒什麼利潤。”

看來這老頭守夜也守得很無聊,神經過度緊張,嘍啰們又素質太低,不足以共語,此刻長夜漫漫,亂侃聊以解乏也是一件美事,尤其遇到我這樣無拘無束的侃客。

我靈機一動問他:“你們老闆從哪裏引進這設備的?是用錄像帶還是電腦?”

老頭撓撓頭,看來術業有專攻,這群剛上岸準備大規模洗錢的黑仔還沒進行頭腦革命,他眨巴着眼睛似乎在腦里苦苦尋覓相關詞彙,最後指點着遠處一個略看去斯文點的馬仔問:“那個你,你說說看,是用帶子還是什麼做的?”

他問得顛三倒四,我找到了自信,這好比我在雷逸面前等於是個電腦白痴,而在這黃皮老頭面前卻成了電腦高手。

那小子說:“是存在電腦里的,反正好像不用帶子。”

我吃了一驚,據說莊子健的電腦監控是比較新潮時髦先進的產品,他大言炎炎的牛皮說在成都還屬於僅此一家,言下之意他引領了成都監控行業的更新換代。誰知道就在這個烏七八糟的地下賭場居然隨隨便便也有一套,我頓時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

坦率的說我對他們產品的質量一直是半信半疑的,可是沒想到連產品本身都是過時的,這不禁讓我后怕,當初推薦給科大汪處長時我自信滿滿的態度,我汗流浹背。

這好比是把過時的禮品當新上市的送給了別人,我這臉丟大了!

我發了會呆,本來迷迷糊糊,現在睡意全消,我問老頭:“那這東西是你們老闆從哪買的——算了,我看看牌子。”

幸喜我記得產品牌子,雖然吳國民當初送我那套產品說明我早不知道丟哪裏去了,可是為了應付他的期待我還是在丟掉前強化記憶了一番,不過強化效果也不過如此,我只記得:“深圳——建安”。

我凝注那台灰撲撲看上去很臟舊的設備上的標牌,湊近了看才發現機器本身還是很新,可是在這群打手手裏保管不善,顯得很舊。

細看之下,我吃了一驚,那標牌正是“深圳——建安”!

唯恐看錯,我認錯辨認了一會,果然那設備正是莊子健他們所代理的產品。

我又上當了!我頭腦有點發麻,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想到我信誓旦旦對汪處長洪廣才他們保證:“是新出來的產品!面前在成都還沒有面市,是我們獨家代理。”我似乎已經面對着他們質疑和驚訝的目光,自感臉皮發燙,鼻尖冒汗。

雖然並沒有簽合同,而且是我承諾贈送,可是就這麼一條:“過時的東西充新產品”,我覺得已經判了自己信譽上的死刑,再想到我聲稱要擺在校門口公示,讓同學們提改造建議,等於陳屍自辱,我背心一陣燥熱,無地自容。

老頭很注意的看着我:“怎麼?你很熟悉這東西?”

何止熟悉,我還當了這破玩意兒的免費推銷員,我撓着腦袋焦躁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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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巨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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