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六)
回臉一看,雷逸居然又隨了進來,我本以為他會憤憤獨自離開的。
我哭笑不得。
真是個怪物!
小馬問:“老大你幹麼忍他?”
我瞧瞧他,應付說:“當磨刀石用吧。”
小馬揚揚眉有些不以為然,轉身去買煙,沒有與緊隨他后的雷逸打招呼,我回頭,沒有理會雷逸的不安眼神,我瞧着小馬的背影,猜測着他背向我的表情。
雷逸是磨刀石,那小馬你呢,是軟蝟甲,還是化功散?
我在提高自己的內修,盡量剋制和磨練自己的忍耐度,可是這個小馬一直在忍我,他沒有喜怒哀樂七情六慾么?
他是一個真的很滿意我的分配方式的人,還是本心象雷逸一樣,希望什麼都靠自己重新去拿重新定義的人呢?
小馬在等,雷逸在搶,等的人未必甘心,搶的人未必如意。
我即使是給的人,我又很愉快么?
做人的那一半,我也很不滿意,甚至想把已給的那部分全部收回;做神的那一半,我覺得很歉疚,還要加強內修,提高自己的供給量。
不由得又想起那個佛與老鷹的故事,佛以己身替鴿,以肉飼鷹,後來升天了,可是老鷹怎麼辦,繼續追捕鴿子?那不是救人沒救徹?還是有一種佛,具備隨時長肉的功能,象人類的夢想“永動機”一樣,可以不斷飼養老鷹,直到該鷹撐死老死;但是,就算所有的鷹都被佛飼養了,鴿子會不會打破生物鏈越繁衍越多,那玉米之類的糧食會不會繼續跑到佛面前哭訴?請佛自以身替?最後,佛成了大飼養員,全宇宙的生物都靠他養着,也就是解決了世界糧食問題,佛的這個功能和太陽相仿,可是生物依舊遵從優勝劣汰,獎勤罰懶的規律在循環着,用冰川時代做書籤,宇宙歷史不斷重複生老病死,那麼,佛究竟解決了什麼問題?在宇宙的大時間看來,是不是頭痛治頭腳痛治腳?一言以蔽之,和什麼都沒解決一樣?只是自我循環自我滿足和自我完善了一回,不能永恆?
想到這些我無比惘然,可是隨遇而安也不是個辦法,總不可能隨遇而安到提前結束生命吧,我來這世界究竟幹嘛?
姜媚趴到小桌,口裏模模糊糊喃喃自語,文志鵬一臉溫馨加喜悅的拍擊她背,有些猥褻狀。他們身旁寂寂無人,相對明顯的是另移他桌的我們的人群熙熙攘攘,一派水泄不通的局面。
我坐過去,問文志鵬:“你覺不覺得你象一頭獅王?”
文志鵬四周瞄了一偏,戒備的眼神瞬間鬆弛了,自己樂得一陣大笑,肩頭抖動:“老哥,你說話還是那麼難聽。”
更難聽的我還沒說出來,你象一頭獅王獨霸一頭美麗的母獅,在憐惜的捉虱子大快朵頤,遵循動物界弱肉強食的規則,其他弱小的獅子或者豺狼遠遠躲在一旁心驚膽戰悻悻然旁觀。
姜媚聲音更響了,我皺皺眉問文志鵬:“她喝多了?”
文志鵬搔頭:“喝多事小,她一直在嘀咕——我活着幹什麼?我來這個世界幹什麼?”
我點點頭,有些溫馨,覺得這個世界上還有和我思考同樣問題的人,而且咫尺之間,瞬間之差,不由得多了些親切感。
我怕姜媚將醒,帶醉問我衣物事,心想還是趁早別了好,遂對文志鵬說:“哥們你的事我弄妥了,明天你配合一下,早點起床,記得把摩托車的事放在心上。”
文志鵬迷迷糊糊:“什麼摩托車?”
我不滿:“你又忘姓了吧?摩托車我基本已經賣出去了,明天你配合一下就成。”
文志鵬瞪圓了眼,眼睛彈出兩道亮光。
“不會吧?老大,你太神通光大了,我好崇拜你哦。”
我忍不住笑:“少馬屁了,怎麼和我分,你明天想好了再說。”
我說話盡量小聲,避免姜媚聽見,沒想到她居然還是被吵醒了。
她盯着我格格笑:“啊,是你,我就知道你不會走!”
我彬彬有禮的說:“你好。”
文志鵬用肩撞撞她:“楊哥特地回來看你哦,你陪他喝三杯。”
他倒挺置身事外的,很快我就反應過來,他不是君子,是別有用心的借用我灌醉姜媚。
我歉意的說:“我已經醉了,再一杯肯定醉。”
姜媚放肆的挺胸拍桌,叫“倒上!我也享受一下客人的服務。”她笑嘻嘻醉眼迷離,鬢髮蓬鬆,被她自己枕着的手臂的一邊臉上一道粗粗紅印,文志鵬看了憐惜,說:“喲,毀容了!”
姜媚摸摸臉,嘟嘴說:“臉腫了,你要敷哦!”
文志鵬很威武的準備吩咐服務員:“拿冰塊!”
姜媚狂放的大笑:“傻子,誰叫你拿冰塊了!我要你用嘴,只能熱敷!”她象只瘋狂的小鳥一樣嘰嘰喳喳在夾縫中亂叫,一雙黑油油的眼睛挑釁的看着我,那表情幾乎可以稱為挑逗。
歷經重重磨難,我已經心如磐石,穩坐如山,只管微笑,不動聲色,只覺得她的臉型很象一個人,可是說不準象誰,我只得皺緊眉苦苦回憶。
姜媚沖我招招手,我鼻翼一陣香風,看見她幽綠眼影不禁眉頭一皺,覺得象一朵被摧謝的朝花,只余了些孩子氣和嬌嫩膚色,無邪目光。
我忽然一陣很不愉,問了姜媚一句:“你哪人?”
姜媚湊近我:“地球人,你要不要?”
“你要不要?”這句她的語聲忽然低微,細不可聞,我瞥眼看文志鵬,他正矜持着點煙裝酷,應該沒聽見。
“我要上廁所,你們聊。”我只能置身事外,起身欲走。
姜媚誇張的驚呼:“他要去泡妞,警察哥哥,抓住他!”
文志鵬也渾身一抖,姜媚說錯話似的伸伸舌頭,一臉畏懼緊張。
沒等文志鵬變色,姜媚自己斟酒,雙手一捧:“我罰自己一杯吧。”
我問文志鵬:“上不上廁所?同去。”
他搖搖頭,我有些緊張姜媚,不過也只能轉頭而去。
文志鵬還是以前那個單純的大男孩吧?應該不會因此遷怒姜媚吧?
我扶住鐵欄慢慢行走,有些黯然,人的變化太大了,誰又能此生一切從己如意?
一個高大的女人掠過我的身邊,有些眼熟。
她的穿着很誇張。
因為她留着短髮,短得近似光頭。
是模特么?我很好奇的回眸。
好奇剛釋,又上好奇,她不是女人,他是那個“小辣椒”,可是,他還不下班休息?這會去哪?
我想了想還是決定叫住他,他鬼氣森森的咧嘴一笑,眼神迷離古怪,一股邪氣。
他攤開手掌:“嘗嘗?請你吃?”他的掌間一把小藥丸,骨碌碌滾動。
我厭惡的瞅着他:“謝謝,我喜歡吃寶塔糖和山楂丸。”
這是兩種脫離時代的童年糖果,寶塔糖是打蛔蟲的,山楂丸是幫助消化的,估計小辣椒應該不省得,只好發愣。
小辣椒爆發出一陣嗤嗤噴鼻之笑,肩頭連連聳動,他身上一股淡淡的奇怪香味,令我一窒。
他忽然附耳過來,神秘的對我說:“你那小兄弟,經常從我這裏進貨。”
我一凜:“誰?”
小辣椒朝不遠處的何正強努努嘴。
我不確定的問:“是小張?”
小辣椒扁扁嘴:“不知道,他是姓張么?那他是騙我了,他朋友都叫他小何。”
是何正強!我點點頭,真是人心險惡,我不寒而慄,沒想到他遠比我想到的更複雜,我舉起手裏的香煙發獃,那是何正強散的煙,我彷彿夾了根毛毛蟲,心裏一陣毛躁。
我舉起手中兀自裊裊生煙的半根煙問小辣椒:“他給我的,是新貨,你看怎麼樣?”
小辣椒很專家般的眯眼小心翼翼取過煙,審視工藝品似的認真端詳,爾後猛吸幾口,少頃把那半截煙遞還給我,一臉不屑:“他騙你,就是一般的煙吧,什麼新貨?他說多少錢一根?”
我已經懸在咽喉上的緊張慢慢沉沒到肚裏,我悄悄吁了口氣,耳邊汗珠垂落。
要是何正強這樣陷害我,今晚,我只好把他剁成西瓜片,或者麻煩文志鵬送他到拘留所去過夜了。
他的謹慎挽救了他自己,我暗暗替他和自己慶幸。
我從自己抽煙以身教朋友戒煙的失敗案例得出結論,沒有人能經受對自己意志力無限度的挑戰,最多只能痛定思痛殺身成仁立地成佛,張學良也不是反覆吸毒戒毒以磨練自己意志力的樣板,勝得僥倖,賭得寒心,何況還沒有修鍊成聖人的我?
象邪派天才歐陽鋒逆練九陰真經,裘千仞以身喂毒再排毒以練鐵掌,都是為了快進自己的武功以成為絕頂高手的,並不是貪戀於逆練和品毒,而小辣椒何正強這些癮君子又沒有稱雄武林的雄心,純粹是消耗自己的生命,自戀自憐,憤世嫉俗,報復自己以報復他人,一味沉淪,誤人誤己,為虎作倀,不得翻身,既是悲劇,也是煩劇。令人痛心,也令人噁心。
我對小辣椒說:“五百元一根。”
小辣椒不信,我厭惡的拍拍他已經小心緊握藥丸的手對他說:“你那麼喜歡吃藥,幹麼不直接吃安眠藥?”
他呆了片刻,說:“洗胃很不舒服,洗了兩次,就沒上癮。”
已經自認瀟洒轉身而去的我驚愕回頭,搖頭回身,一不留神撞上鐵梯,撞個滿懷,眼冒金星,跌跌撞撞。
這是報應,我扶着鐵欄起身,咽回幾欲奪腔而出的滿胸熱血,對他說:“你贏了。”
小辣椒扶起我,說:“我們扯平了。”
我冷笑看着他:“扯平個屁,我打你不夠重。”
他全身一抖,我小聲笑問他,自己都覺得自己一臉齷齪:“要是你有老婆,會不會賣了去換藥?”
真是無藥可救,他說:“已經賣了。”
他居然驚惶里還露出少許期待嘉許的得意,我再次說:“不錯,你也可以去賣了,找到買家沒?”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忽然這樣按捺不住,惡意一股股象海浪洶湧,鼓盪胸臆。這是一陣遲來的正義,我忽然被自己的角色灼燒得耳根發熱,臉頰發燙,心裏時刻準備着繼續和他火拚一番。
他瞪了我半響,爾後一笑:“找不到,所以不賣了。”
我沒理他,搖搖頭徑直轉身,心裏一陣陣泛着失望,不知道是因為他,還是何正強,還是雷逸,小馬?甚至是整個人群,包括我自己。
我趴在剛才小辣椒嘔過的洗手台繼續嘔吐。
可是嘔不出來,我抬頭望着鏡中一臉疲憊兩眼無神的自己,臉上的水流滴滴垂落。
錢,是吳國民莊子健他們的信仰;父母,是寧倩芳芳的信仰;雖然不好,可是畢竟有比沒有好。
這小辣椒、何正強,他們在信奉什麼?
難道沒有信仰,也是一種答案?
我又該信奉什麼?
是不是那個老道士,或者昭覺寺那個老和尚,那本莫名其妙的《無字玄經》,那個奇怪的數字“2046”,是不是能給我答案?
我忽然比以往更迫切的想知道答案。
我做了很多我不願意做的事情,包括今晚,可是我依然極度無聊,極度空虛。我思考過很多我不能解答的問題,矛盾反覆,可是我依然茫然無知。
我是誰?
門外忽然無比喧鬧,象一出刺激而令人驚喜的舞台劇到了**。
我心如枯木,無比煩躁,覺得自己不必再去好奇。
我不想再做好奇的奴隸,我寧願心如止水般沉寂和洞若觀火般漠視,身側的紛紛擾擾。
十秒鐘后,我在嘆息中背叛了自己,我的身體飛奔向門口。
人群涌動,燈光全亮了,音樂聲停了下來。
是出了大事?我一陣興奮。
我攀上鐵梯,越過腳下的一圈人牆。接過身邊托盤侍者手中的一杯冰紅酒,我喜笑顏開的邊呷邊向下蠢蠢蠕動的人堆探望。
我一眼就看見李猛也在圈外,敞開了外套,露出**而雄壯的肚皮,一根毛毛蟲似的胸腹毛貼在他的肚皮表面,煞是威風。
我高興的向他招手,李猛只瞅了我一眼,眼神中充滿焦灼憂慮。
我猛然醒悟到他是這裏的看場,沒法和我一樣置身事外興緻勃勃的做看客,而且把快樂建立在他的煩惱上也有負友道,我只得斂容嚴肅的和他同做擔心狀。
他不領情的沒有注意到我,只是皺眉猛喝一聲:“都讓開!”
奇迹在我的腳下發生,他果然有驚人的神力,明知術業有專攻,我還是黯然咋舌。
他伸臂一挺,我甚至聽到了他骨骼的格格發聲,和他身上扣子噼噼啪啪炸豆般爆裂迸出聲,以及外套袖口腋下後背的布料爆線裂口聲,他兩臂一劃,人群波開浪涌,那一瞬令我腦里勁歌嘹亮“浪奔,浪流,萬里滔滔江水永不休。”
人群水般傾涌分開,大家罵罵咧咧中身不由己,透出一根蚯蚓般粗粗人縫,李猛虎入山谷般插了進去,一滾一撞,二三十人在搖曳中盪開,紛紛后讓,我看見很多看客回頭的臉上充滿了憤怒和無奈,表情似乎還有僥倖,百忙中在積極尋找後撤落點。
他俯身一陣撥弄折騰,似乎在拆解圈內糾紛。我聽到玻璃碎響和人息粗重,光線不明,情形不清,估計裏面正在扭斗的肇事者已經被他化解征服。
我一飲而盡,放回了杯,那侍者兀自獃獃發愣,敬業精神使得他向我習慣性頷首微笑,我點點頭。
我預備給李猛好好鼓掌,因為他此刻已經生拉活拽的把一個人拖了出來,真有萬軍之中取敵主將首級之能,我幾乎喝采。
可是正在退出的李猛被他背後伸出的一條腿猛地踢了一腳,圈裏有個人聲在怒罵:“滾開,你少多事!”
我目瞪口呆,已經伸出的雙掌凝在半空,那一聲“好!”也咽回了肚。
因為那聲音的主人是文志鵬,我熟得不能再熟的聲音和腔調。
原來我也沒法置身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