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舊夢
姜韞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個怪夢,她居然又回到了江南。
江南的冬天濕冷濕冷的。
每年一到冬天,姜韞最盼望的就是每日父親下衙。
城北有許多小攤販,有個阿婆手藝了得,總會做些小姑娘喜歡的零嘴,夏天買糖水蜜瓜。到了冬天,烤蜜薯的味道隔着兩條街都能聞到。一文錢一個,買上一個,既好吃又能暖手,甜滋滋的能甜到人心底。
一到傍晚,父親就會拎着烤蜜薯哼着小調回家。兄長在檐下讀書,母親去廚房看看夕食,姜韞就會和父親一起用蜜薯逗弄小寶兒。
那是姜韞幼年最溫暖的時候。
後來的無數次深夜,姜韞都是依靠這點僅存的溫暖才度過的。
天邊突然傳來一陣巨響,好像有什麼東西被打破了。
眼前的風景慢慢模糊,姜韞眼底慢慢恢復清明。
睡前應是沒有關緊窗戶,這會兒一陣寒風吹進來,令姜韞裹緊身上的被子。
在床上獃滯了一會兒才想起來剛剛應該是一個夢。
好溫暖的夢啊,烤蜜薯的味道好像還殘留在嘴裏。
窗戶已經完全被吹開了,寒風帶進來一陣冬夜的雪意。姜韞掙扎了一會兒,終於還是翻身起來。
在這宮裏,宮婢生病可不是什麼好事。
行到窗邊,姜韞正欲抬手關窗,視線倏地凝住。
窗邊有一盆假的植株,是去年除夕麗嬪賞下來的。姜韞見其精緻可愛,便放置在窗邊,也算是為寂寞的冬天添上一抹綠意。
綠蘿栩栩如生,那層層疊疊的枝丫里,好像有些旁的東西。
一些不該出現在此處的東西。
掀開綠蘿的枝葉,一枚玉扳指靜靜地躺在土胚上。
姜韞猛地怔住,一瞬間如墜深淵。那扳指的樣子,她熟得不能再熟了。
那玉戒,曾經被女人戴在手上。陪她撫琴寫字,溫酒煮茶,亦隨她去過廚房,沾染了人間煙火。
後來,時移世易,扳指到了姜韞手中,陪她在漫長的深宮歲月里緬懷過去。
再後來,玉戒被她送給了一個肖似小寶兒的小女孩。她護着她躲過這深宮的重重暗影,教她心計,替她算計。
老皇帝偶爾投過來的視線姜韞不是不知道,可她從沒動過半點心思,只想着替那人鋪好路就立即出宮去,離開這裏,歸入市井。也好去看一看故人曾走過的路。
可如今,這算什麼呢?她護着的女子終於向她出手了嗎?
不是已經決定要把她獻給老皇帝了嗎?又何必鬧得這般難堪。
寒風凜凜,被窩早就冷了。腦袋昏沉沉的,姜韞卻再無半點睡意。
*
含秋宮正殿,小宮女們都被麗嬪打發出去了,只留了一個頭髮半白的老嬤嬤候在身側。
“主子,老奴昨天提的主意您覺得如何?”
麗嬪蹙眉,卻並沒有出聲阻止。
見她這幅模樣,吳嬤嬤心裏有了點兒底,沒接着勸,轉而說起了別的事:“今年冬天越發的冷了,咱們宮裏的碳火怕是要不夠用了。”
“不是前幾天才聽說內務府進了新貨么?怎麼這會兒又不夠用了?”麗嬪有些疑惑,孝敬皇後去后皇帝沒有再立后,淑妃和太後宮中都燒有地龍,並不大用碳。
往年宮中的碳火一向是先給含秋宮管夠,再往下分的。
“主子有所不知,老奴今兒去替您領這個月的分例,那邊的黃總管說這個月新進來的銀絲碳都給玉華宮那邊送去了,如今能挪給咱們用的怕是不多。”
話音剛落,就聽一聲脆響,卻見麗嬪拿在手上把玩的玉如意已經摔在地上,碎了個徹底。
“小人得志。”
見麗嬪臉色不虞,怕她又發作起來傷了身子,吳嬤嬤趕緊勸道:“主子現在可上不得火,您的身子要緊。”
“嬤嬤……”想起小產後沒來過一次的聖駕,麗嬪只覺得悲痛欲絕,想她堂堂麗嬪,如今就連區區一個內務府的太監都敢欺負到自己頭上了。
往日裏她得寵時,哪個不是在她面前等着獻殷勤。
“嬤嬤,我還年輕,好生調養也許還有希望呢?”頓了頓,似難以啟齒“況且,阿韞她……是這個宮裏除了嬤嬤對我最好的人了。”
“我的好姑娘,如今這般情形,沒有那麼多時間了。新秀入宮在即,眼下是最好的機會”一時情急,吳嬤嬤連在家中的稱呼也喚出來了。
“況且,姜韞她對您忠心耿耿,又有心計。這樣的人若是得了恩寵,對咱們含秋宮來說可是百利而無一害啊。”
這幾句話,說得麗嬪心頭髮酸,倚在吳嬤嬤懷中哭的不能自已。
良久,從吳嬤嬤懷中傳來一聲低喃。
“那阿韞……她……她可會怪我?”
吳嬤嬤替人拭淚的動作一頓,“她一個小宮女,縱使美貌過人,往後最好的前程也不過是放出宮去,配一個鄉野村夫。如今得了這般前程,感激都來不及。又哪裏會怪主子呢?”
麗嬪凝眉,未再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