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北國的來信
顧鐵從極深沉的夢中掙扎着醒來,猛地睜開雙眼。窗格將陽光割成凌亂的形狀,北京初秋的早晨,天空晴遠。他看看屋角的座鐘,九時十五分,四合院裏靜悄悄的,管家趙伯應已洗漱洒掃完畢,走過三趟拳,吃了早餐,提鳥籠出去溜達了。
顧鐵揉着太陽穴。做夢對他來說不是愉快的經歷,夢境往往粘稠得像糖漿,讓他行動困難、艱於呼吸,如同溺水。睡眠診所對此無能為力,並勸他立刻停止使用腦波干涉裝置減少REM睡眠時間的做法,人不能只靠淺睡眠活着。不過昨天晚上入睡前玩的幾個小時遊戲倒是讓他放鬆身心,顧鐵迫不及待地想把這個了不得的東西跟肖李平分享。
“找老肖。”顧鐵掀開被子,抓兩把亂糟糟的頭髮,打個響指說。幾秒鐘后,肖李軍的坐在書桌前的平面投影出現在屋子中間。顧鐵指着他撲哧一樂,“我真是看不膩你穿這身衣服。”
肖李平板著臉說:“少廢話,老爺子今天下午突擊視察,十五分鐘后開會安排接待工作,有事說事。”他坐在辦公桌后,白襯衣,土藍色夾克衫,沒系領帶,頭髮梳得整整齊齊,戴着那副老氣橫秋的玳瑁框眼鏡,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了十歲。
“你家老爺子?”
“屁,頂頭的那個老爺子。”
“那真是大事件啊!我長話短說。夏姆榭爾傳來消息,有一款不太像遊戲的遊戲全球同步上線,昨天我已經嘗試過了,非常牛。有興趣的話一起來。”
“閑的可以啊你。什麼遊戲?”
“你有奮鬥目標所以緊迫,我在混日子而已,總要找點事做吧。叫做‘世界’,奇幻背景。”
“沒興趣。沒事我下線了啊,洗洗臉去吧。”肖李平板著臉扭頭說:“給我接機關事務管理局。”
“等等等等,讓我說完。第一,公測一年,只發佈100萬個名額;第二,不公開發佈消息,名額只針對大學、研究機構、政府部門經過遴選者和遊戲公司在社會各階層隨機抽取的樣本。有點興趣了?”
肖李平皺起眉頭。“聽起來更像一個人類學實驗。再給你五分鐘,介紹一下。”
顧鐵樂了,“收起你的陰謀論吧。聽着,這個遊戲的開發和運行環境都是基於‘創世紀’的,也就是說,這是歷史上第一款應用量子計算技術的遊戲。GTC與一個什麼鬼公司聯合發佈的。人機交互界面是腦電訊號式的,安裝包里有一顆皮下注射的探針,瞧,昨晚收到的注射器。”顧鐵從床頭柜上拿起一個以精美水晶盒包裝的金屬圓管,”昨天晚上我已經注射到自己的延髓部位了,非常簡單,一點都不痛。三百微米直徑的探針,神經信號的接收、解譯、轉碼、發射,網絡信號的接收、解譯、轉碼、發射,集成度高到嚇人。據說是有機材料微生物堆砌加工的。”
“你是說,這個遊戲的客戶端已經完全脫離終端機了?”
“沒錯,親愛的肖部長。只要注射了這個小玩意兒,在無線信號覆蓋的地方——也就是全球95%以上的人類居住區——不管你行走坐卧吃喝拉撒,隨時可以登錄遊戲,想像一下,前一秒還在和二奶做活塞運動,下一秒就在遊戲裏砍殺邪惡的哥布林,多美好的表裏生活啊。”顧鐵嘴歪歪一笑。
“遊戲對神經信號截取多少?“肖李平摘下眼鏡,眼神凝重。”另外,我沒有二奶。“
“植物性神經信號,0。其他,90%。保留最基本的知覺能力。這10%估計是睡覺時留一隻眼睛防止原配捉姦用的。”顧鐵說,隨手抓起一盒打開的牛奶,看看生產日期,仰頭灌了下去。
“突然喚醒有沒有傷害?”
“據夏姆榭爾給我的資料,基本沒有,人腦需要在兩個情境之間做一下判斷。由於有10%感知度的差別,相信大家都能弄明白自己回到了現實世界。對了,她的西部人類學與行為學研究所是遊戲的外包機構之一,負責北美地區15000個隨機樣本賬戶,所以資料還算可靠。我傳過去給你。”
顧鐵打個響指調出菜單,在空中點選了一個文件發給肖李平。
“祖尼.法爾哈.科曼徹博士,這是夏姆榭爾的真名?非常拗口。”肖李平評價道。他把文件用打印機打印出來,裝訂整齊,戴上眼鏡,靠在皮椅上看着。
“所以我更喜歡彼此稱呼使徒的名字,不是懷疑量子加密通訊的安全性,是因為簡單。”顧鐵把空牛奶盒揉皺,丟進垃圾桶。
“還有你的惡趣味,我搜索過,那些破名字來自半個世紀以前的一部日本動畫片。”肖李平瞥了他一眼。
“如果你能管它叫‘文學遺產’,我會很感激的。”
“我沒那麼幼稚。基於‘創世紀’……神經元接口……探針的安全性……遊戲技術介紹……等等,EARTH是什麼?”
“你這個綠色環保的敵人、淘汰技術的死忠者,發現打印紙展現不了的東西了吧。”顧鐵點開文件,在遊戲技術介紹的章節打開一段三維動畫演示。海灘上矗立着一棟房屋,潮來潮去,日出日落,按照時間軸標籤,三十年很快過去了,海灘依舊,房屋依舊。視頻定格在開始與結束時兩張截圖的對比,因海水海風的侵蝕,三十年後的屋壁出現了細小的沙孔,泥灰剝落,砥柱爬滿了藤壺,與三十年前相比明顯破敗了。
“就這樣?任何一個會製作視頻的低能兒都能做到。“肖李平說。
顧鐵鄙夷地擺擺手,“你不懂。在現實中,這簡單到嚇人,在遊戲裏,這複雜到嚇人。如果一個遊戲引擎能夠將大氣、水文、地殼運動完全模擬,使得環境可以由基礎變量自主變化,再加上NPC與玩家對世界自覺或不自覺的改造行為,遊戲運行后環境將變得充滿未知數,完全脫離遊戲開發者的預知。換句話說,這個遊戲世界與現實世界除了文化背景之外,在真實度上,已經沒有區別了,這嚇不嚇人?這個引擎叫做EARTH,即‘Evolutional
AuthenticRealityTmplateH‘(真實存在演化模板H型)。如果不是開發者吹牛,那他們真的建造了一個世界。——以創世紀的能力,我相信這不是狂想。”
肖李平沉默了半晌。“這堅定了我的想法,——‘世界‘比一個遊戲複雜得多,不可能只是商業行為。我會動用所有的資源查一查它的底細,今天下午,我們約個時間一起進入親身感受一下。我認為,第一,這可能跟二十幾年前科學家大批失蹤的神秘事件有關,在中國,這事件的相關消息密級在絕密以上,以我的工作範圍很難接觸到核心的真相。幾年前,咱們放棄追查,就是因為此事牽涉太廣、埋藏太深,充滿未知的危險。‘世界’與之很可能有關聯,從現在起我會繼續探查下去;第二,我更擔心的是,有人窺探到了我們倒數數字的秘密。”
顧鐵盯着他,“你是說……”
肖李平點點頭:“我不認為背叛者組織會曝露。只怕有人,或者組織,使用不同的方法,得出同樣的結論,那我們將失去先行者的所有優勢。”
“不會的。那串無理數像是量子網絡中遊盪的鬼魂,被我們捕捉到是極端巧合,從概率來說,再發生一次基本沒可能。別管那麼多,你認為開發‘世界’的意義在哪裏?“
“他們想拯救人類,把世界當成審判日之後人類靈魂的家園?”肖李平猜測。
“如何做到?“
“假使他們能夠預見審判日的時間,假使最終審判是物理意義的、太陽系範圍之內的,那完全可以提前幾年將承載‘世界’數據和人類思想的‘創世紀’裝入深空探測飛船發射出去,從此遊盪在太空,這是比星際移民現實得多的做法,是超前和決絕的意志。“肖李平眯起眼睛。
顧鐵揉着太陽穴,沉默了幾分鐘。“你總往這種黑暗的地方想。我認為這種可能性不大。首先GTC通過其他方式得出倒數日期的結論基本不現實;其次發現者如何說服權力者相信審判日會到來,調動龐大的資源完成這個遊戲?再次,想做救世主的人很多,可用這種沉默的、迂迴的、莫名其妙的方法拯救世界?也只有你能想出來了。”他揶揄道。
“我可以判斷。”肖李平說。“如果‘世界’將是人類的永恆家園,那麼它的世界觀必將是享樂主義的,遊戲裏一定充滿美好的風景、燦爛的文明、充裕的消耗品和無窮盡的娛樂,簡而言之,是適合所有人的養老院,能讓人沉溺其中,不去思考未來。倘若反過來,又進入一個殘酷的、充滿鬥爭的、資源匱乏的世界,那肯定是另一回事了。”
“切。”顧鐵鄙視道,“養倉鼠還要裝個滾輪呢。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才是其樂無窮。”
“不多說了,我很忙,你把注射器發到我的地址,今天下午四點半以後我有時間,一起進去看看。”肖李平伸手想要關閉通信。
“你還是沒搞懂是嗎老肖?”顧鐵沖他瞪眼,“‘世界’是個真實的世界,我們進入的時候是沒辦法選擇出生地與扮演的角色的,系統會分配一個身體讓你進駐,替換掉原有的AI人格,倘若化身在遊戲中死掉,你進入‘世界’的權利就永遠被剝奪了。在技術落後的奇幻背景下,我們想見一面的難度大得嚇人。再說,我們在裏面怎麼相認?沒準你是給西方貴族老爺做飯的農婦,我是東方沿海捕魚的野蠻人,這輩子都見不着一面啊!”
肖李平沒理他,擺擺手。影像消失了。
“哦對了,我是占星術士學徒。比漁民強多了。”顧鐵自言自語。他伸個懶腰,吧唧吧唧嘴,覺得再睡個回籠覺應該是個好主意。這時四合院大門處響起敲門聲,“顧鐵在家嗎?快遞!”
“來了來了!”顧鐵嘟嘟囔囔地穿鞋下床,穿過乾乾淨淨的院子,打開院門,從快運公司業務員手裏簽收了一封薄薄的挂號信。發件地址是俄羅斯符拉迪沃斯托克列寧區的一個郵政信箱,顧鐵有點摸不着頭腦,邊拆信封邊走回正房,忽然信封背面角落一點小小的污跡吸引了他的注意。
“如果沒猜錯的話……”他拍拍腦袋,把信封放在投影終端機的一隻輸入鏡頭前,打個響指,放大的圖案在空氣中顯現出來。顧鐵調用一個簡單的密碼錶程序,雜亂無章的灰色紋路中央依照斐波那契數列描繪出一個三眼、四手、頸上繞蛇、腳踏白牛、手持三股叉的神像。
“我就知道。”顧鐵把信封丟在一邊,撲通一聲倒在床上。“那個神經病又惹麻煩了,每次都要我去擦屁股。”他皺着眉頭,但嘴角慢慢浮現出一個笑容。“——誰讓我喜歡麻煩呢?”
他分別發出兩封郵件,第一封發給一個女人,安排接下來一個月的基金運行情況;第二封發給肖李平,告訴他自己馬上要出趟遠門。接着顧鐵關掉終端機,從西廂房的大柜子裏翻出一台老舊的PC機接通電源,又把自己屋裏很少使用的仿真艙拆卸開來,把零件攤了一地。
管家老趙這時候遛彎回來了,把鳥籠往石榴樹上一掛,用他改不掉的河北口音問:“東家,又弄啥呢?把上房搞這麼亂,回頭自己拾掇啊。”
顧鐵抬起頭來嘿嘿一笑:“說了你也不懂。如果能成,我就牛了。”
“不賴。練拳了沒?”老趙絲毫不感興趣。
“沒顧上,等等,等等。你瞧,把這些電極接上,就能分析出注射晶片的輸入輸出方式了。”顧鐵顯擺道。
“不賴。晌午吃燙麵餃兒?”老趙給自己沏了壺茶。
“我看行。”顧鐵躺在地上,把一根又一根探頭插在自己身上。
“行就行。”老趙打了個呵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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