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二章 共白頭
一直以來,祁琰都有一個沒來得及說出口的願望。
冬天了,萬物凋零,生氣不再。椒房殿中的地火龍燒得火熱。剛一下朝,祁琰就奔此而來,在外洒掃的宮人一見到祁琰便停了手裏的動作恭敬行禮。
“娘娘呢?用過早膳了沒?”見小福子守在外面,他一邊朝着殿內走,一邊問。
小福子弓着身子,嘆了口氣:“不曾用過,娘娘說她胃口不好,堅持着要等您過來。”
男人輕輕搖頭,這都多少次了?她說出的這種借口他聽得耳朵里都長出繭子了,示意旁人不要跟進來,他要好好教訓一頓不聽話的人。
“都說過多少次了?每次都叫你不要等我,你偏是不聽。孩子都長大了,你再這樣胡鬧下去他看了該笑話了……”
“有你這個父皇在,他不敢。”見到一身中衣的姜妤從寢殿裏走出時,祁琰終是心軟,心裏再多責備的話,都咽下去了。
“怎地穿這樣少?”祁琰皺眉,尋來她的披風蓋在她肩上。
看着男人里三層外三層恨不能將所有的厚實衣服都套在她身上時,姜妤感覺無奈,但暖意又不禁湧上心頭。她是身體不太舒服,可再這麼捂下去,還沒等心臟上出毛病呢,到提前給熱壞了。
今年是宣武二十三年,太子祁明瑾十八歲,自他之後,姜后再無所出。即便是祁琰從未和她說過這些,但姜妤也明白,她能在後宮裏逍遙快活了那麼多年,全靠祁琰給她遮風擋雨。陛下不納妃,不為皇族開枝散葉,屢屢上書勸諫不成,甚至有老臣撞柱而亡血灑朝堂。可之後的結果又是什麼?陛下不為所動。這便是祁琰,任何人都妄想試圖拿捏大祿皇帝。
姜妤的身體一年比一年差,從前幾年的時而心絞痛,到現在疼到徹夜難眠。每每痛到捂着胸口從床上爬起,總能對上祁琰心疼的眼神。這具身體的心臟受過傷,太醫對此也束手無策,只能是靠湯藥維持着。她知道,這便是大華說得非意外死亡,原主身死,她就再也回不來了啊。
望着滿桌菜肴,姜妤吃不下去,但想起那每日苦嘴的湯藥,她堅持着吃了半碗粥。杏雨按時端着葯過來,她蹙着眉一口悶下,嘴裏苦澀一片,用蜜餞緩解之時祁琰把她渾身上來裹了個嚴嚴實實。
一把將人背起,姜妤趴在他的脊背上不禁疑惑:“你做什麼呀?”
他沒有應答,把人一路背到了御花園。冬天裏,是沒有什麼花花草草可看的。花落了、草枯了,連落葉都被宮人收拾得乾乾淨淨見不到蹤影。真是景象大不如從前啊,還記得明瑾小時候最是喜歡來這裏,他破壞了什麼,祁琰就又在來年種下。
花叢中那顆掉光了葉子的銀杏樹依舊挺拔,那是他在她剛進宮那一年親手栽下,算起來都將近二十年了。它不會死亡,等到明年春天就又會長出新的葉子。其餘的花草也是,四季更替,生生不息。
想到這,難免有些傷感:“你說,這些植物是永生的嗎?在秋冬休養生息,又在春夏茁壯生長,好像它們的生命,是永遠沒有盡頭一樣。”
“不管是什麼,都是會經歷死亡的。”祁琰抬起頭看着灰濛濛的天空,“看似輪迴生長,實則生命短如一瞬。葉子枯萎它的一生就結束了,明年新長的再好,也不是去年的那一片。”
人亦是如此,誰都會經歷生老病死。死亡,只不過是一個詞罷了,滿樹的葉子都圍繞着樹榦生長,葉落之時,又以另一種方式回歸本體的懷抱。
隱晦地談起離別,祁琰倒是比姜妤看開許多,其實能不能真正地笑對愛人的離去,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又將人帶到了城牆之上,他們一同睥睨着大好風景。這些年,他帶她去了很多地方,西北的大漠孤煙,江南的煙雨綿綿,北國的冰天雪地,還有他們腳下的,京城夜間的萬家燈火。她的願望一一實現了,可是他的願望呢?好像是再也沒有時間了。
一片晶瑩落在他的腳上,黑靴表面染上水漬,祁琰抬頭一看,原來是下雪了。今年的雪來得好像比往年都要早上一些。
片片剔透,朵朵潔白,它們像是聽着信號聚集在一處一同灑落人間。說它爛漫,它的確可以實現年輕的伴侶許下的共白頭的諾言;說它凄涼,它通常伴隨着冷風吹來,凍得人冰涼刺骨。
姜妤的體力已經不允許她久站了,她坐在城牆上,雙手攏緊了披風,將頭靠在祁琰的肩膀上,在看風景,也在看他。
不惑之年的祁琰更加成熟了,從一開始認識他,他就是穩重的。經過了十多年的沉澱,他褪去了身上的戾氣,眉眼裏更添上一絲柔和。
“妤兒,你在看什麼?”
“在看你,再好好看看你。”姜妤的聲音有些更咽,淚水奪眶而出。
“傻瓜。”伸手將她的頭貼在他的胸前,又幫她清理掉落在頭上的雪花,“不要總去想那些,咱們以後的路還長着呢。”
“莫說是你以後白了頭髮,就算是牙齒都掉光了,我照樣能背得動你。到時候咱們再來這裏,登高望遠。”
“要說掉光了牙齒,也是你先掉光。”姜妤皺着的臉又舒展開,怎麼這人都當爹快二十年了,說話還是這樣不中聽。
他倆在城牆上互相依偎,下面的郎君負手而立,對着旁邊人輕喚:“走吧。”
“您不是有事要找陛下?”六安轉了方向,跟在祁明謹身後。這太子殿下圍着整個後宮找人,一路尋到城牆了,看見陛下與娘娘,卻不肯上去了。
祁明謹伸出手由着雪花落在他的掌心,又看着它被他的體溫感染一點點融化。他知道他的父母有多麼恩愛,母親身體愈發差了,他比任何人都不希望有那一天的到來。
他閉上眼又睜開,將手掌緩緩移至眼前,又像是得到了安慰。他父親的心愿,就是能與他母親好好的,今朝可以同淋雪,那也算是共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