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大廈傾覆 第五章 謀划
禪位的戲剛唱完,很快真正的行動開始了,宋金德開始謀划皇宮的修復,至少先建好一個宮殿,好讓馬上要登基的飛齊大皇帝有地方坐堂議政。大將孫望庭差兵丁在大興城內外搜尋着皇帝、太子以及任何皇族的行蹤,當然名義讓說是為了“尊養”。同時張齊元也沒有忘記,東北方向的寧州邊陲還有一支鐵騎,他派出一支人馬帶着重禮前去勸降倪昌時了。
杜愷這邊也不拖拉,進城后的第二天,四月初五的早上,“前朝官吏留用司”便在大興城照遠門下開張了,照遠門下原有個大津驛局,前有廳堂後為庫房。幾個識文斷字的兵丁煞有介事端坐於門廳內,記下來訪官員的姓名、籍貫、年齡、住址以及前朝官職等,而後按官職大小分別造冊,之後將登記過的官員們送至後頭庫房看押起來。
而庫房裏並未放置桌椅板凳之類的物品,所以這些昔日威風凜凜的官老爺們,只好如犯人一樣坐在髒兮兮的地上,更有愛看熱鬧的飛齊軍士兵趕來圍觀取樂,從窗戶里看去,老爺們有的低頭側目不敢出聲;也有老成之人,不失尷尬地向窗外圍觀者“嘿嘿”笑着,時不時還點點頭;亦有平日裏的高傲名士不肯席地而坐,只如木偶般端臂側立絕不看向窗邊,可不一會兒就覺腿麻難忍不停跺腳;甚至還有前朝蒙難時裝作看破紅塵削髮為僧的,如今居然又披着袈裟前來應徵,進入庫房后還不斷朝着窗外頭鞠着躬,嘴裏不忘念着:阿彌陀佛。更有甚者,佯裝重病,讓家丁們抬到這照遠門下,哭喊着要為新朝效力,這下一股腦的被關了進來,沒了方寸,只能直直的躺在地上,也不知道是“哼哼”好還是不“哼哼”好了。總之林林總總,斯文掃地。
但這裏的一切並沒有那麼簡單,這裏其實根本就不錄用前朝官員,而是飛齊軍的“催餉處”。此時,杜愷正按着官員們登記的住址,按照官職由大到小的順序,挨家挨戶的上門搜贓呢。被搜到贓款的官員會立刻被兵丁提走,解往宋金德處候審。不過由於所耗時間較長,因此直至日落西山,這庫房裏仍關着大批惶惶不可終日的官員們,而飛齊軍兵士更是恨透了這些平日作威作福的衣冠禽獸,白日裏盡情戲弄侮辱,卻不安排飯食,到了晚上才將自己吃剩的食物丟進庫房。整日的擔驚受怕加之飢腸轆轆,這些官員再也顧不了體面,爭先恐後的拾起地板上的食物拚命往嘴裏塞,甚至大打出手,你死我活。一場爭鬥下來,自是幾家歡喜幾家愁,沒有搶到飯食的人只能一邊摸着被抓傷的臉,一邊相對苦笑嘆氣:唉,還不如當初從死以逞忠烈呢!
入夜了,飛齊軍將領們的狂歡開始了,他們齊集於大興城的各大青樓,左擁右抱,忙碌異常。而位份較高的飛齊軍將官們,則在剛剛佔據的私邸豪宅里享受着贓官們的珍饈美妾,這一切當然離不了杜愷的悉心安排。在追贓催餉的同時,杜愷先將犯官家眷圈禁起來,而後騰出的豪宅被他交到了不同的飛齊軍將官手裏,飛齊上下自是歡喜異常,孫望庭居然要拉着杜愷拜把子,這個一身黝黑的五尺漢子,哪裏享受過這樣的紙醉金迷,哪裏見過如此眾多的美貌女子,可算是熬出頭了!原來日思夜想的人間天堂就是在這舒軟的牙床之上啊。現在就連宋金德也不再為難杜愷了,雖然他還是覺得這個前朝降將並不簡單,但轉念一想,天下都已大定,他又能掀起什麼風浪呢?應該不過是個苟圖衣食的小人罷了,算了,由他去吧。
在這個夜裏,沒有人再刻意的注意着杜愷了,貌似不肯與手下同流合污的張大帥,此刻也只能躺在皇覺寺里擦着燙傷膏。
在徹夜嬉鬧的另一邊,杜愷趁着夜深悄悄地摸到了房仁楨家的偏門外,房先生年逾六旬,平日裏慈眉善目,卻是朝中難得的忠直之士,朝堂上犯顏直諫剛正不阿,官居大理寺卿,乾聖帝敬其剛正,呼之為“先生”,宮難當夜,於外朝上書房值守的便是房仁楨,同僚們都跑了,只有他還如常前來當值。皇帝殉難前特意讓袁思孝帶走房仁楨,可他卻不願離去,他告訴袁思孝:自己世受國恩,身居要職,然而上不能解倒懸之急,下不能杜魚爛之殃,君上危難,又不能匡救,為人臣子分固宜死,豈敢苟且偷生於殿前?說罷,揮別思孝他們,從容懸樑自盡。然而未死之際,被送飯而來老管家撞見,慌忙救下背回了家中。
杜愷環顧左右無人,於是輕輕叩響了面前這有些殘破的木門。不多時,老管開拉開了門,問了聲:“敢問,這位老爺是......?”
“在下杜愷,情勢危急,不得以深夜拜會。還請老爹爹速速帶我前去拜望房老先生。”
老管家緊張地往杜愷身後望了望,確定門外無有他人,這才說道:“好吧,請隨我來吧。”
進了門,穿過一條窄窄的院子,盡頭就是房老先生的卧房門外,只聽得老管家小心喚了句:“老爺?”
漆黑的屋裏很快傳出一聲咳嗽:“怎麼了?”
“細人杜愷斗膽拜會!”
“哦,是杜大人啊,您這催餉怎麼催到我這寒窯里來了!莫非即刻就要取老夫性命?”
老管家肯定是被嚇了一跳,吃驚的看着眼前這位偽朝新貴。
杜愷則一言不發,他只是鄭重地跪在了房仁楨的屋前,只見他雙眼噙滿熱淚,小心翼翼地從腰間取出一柄短劍,說是短劍,更像是把匕首,大晚上的也看不清劍鞘、劍柄的樣子,但老管家注意到,杜愷將那柄看上去普普通通的短劍輕輕的抽了出來,霎時間一道寒光閃得老管家竟睜不開眼來。他驚聲說道:“承影?難道是承影?你這是從哪得來的?”
杜愷並沒有回答他,而是雙手托起這柄短劍高舉過頭頂。屋門很快就從裏面拉開了,房仁楨快步走到杜愷面前,先是輕顫着接過劍來,頓時老淚縱橫,只對着杜愷說了句:“少將軍快請起,待我更衣相見!”……
房仁楨與杜愷在房家正堂里分賓主坐定,房仁楨還是有些難掩悲傷,好在正堂上來了一位美麗的女子,她為杜將軍奉上了一杯香茗,點頭致意后剛要離去,房仁楨卻叫住了她:“代晴,來見過杜將軍。”
代晴回身再次向杜愷行了禮,杜愷也有些尷尬的起身回了禮。房仁楨說道:“少將軍莫要見怪,這是小女代晴,舍下只有老夫與小女,哦,還有管家老胡,三個人了,老夫行事從不背她。”
“不妨事,不妨事。”杜愷小心答着話。
如此,代晴也就坐在了杜愷的對面了,杜愷也順勢看了眼代晴,這女子一顰一笑落落大方,並不嬌艷,但單憑那一襲雪白里透着紅潤的肌膚,就當得起“美貌”二字,況且那眼眸里藏不住的靈動,還有那小巧而挺拔的鼻樑,全都在瓜子形的臉頰上錯落有致,杜愷不僅暗自嘆了口氣:只可惜,生逢亂事,否則我必求之。
“少將軍可知這短劍來歷?”
“晚輩實不知,乃是劉老將軍在城破之時,交與末將,令晚輩獻降於賊王,而後委身敵營,或可尋機助聖駕南巡,亦可護佑太子南遷。老將軍叮囑,萬難之時,可執短劍自來夫子處,則必不相疑。還說這府上另有一珍寶,若得之,則不論如何危亂之局,亦能化險為夷。”
房仁楨的臉上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笑容,點着頭說道:“這短劍是一對,都出自老夫家傳,一柄喚作:承影,此劍夜間寒光閃閃。還有一柄在老夫手上,名喚:定光,白晝之時光亮如鏡。我與長素(劉延如字)相交甚厚,故特將‘承影’贈予長素,並言明,危急時可以此二劍相托生死。不想,長素卻先於我……”這着又要流出淚來。一旁的代晴忙喚了聲:“爹爹!”
房仁楨發覺了即將失態的自己,於是趕緊止住悲傷,接著說道:“少將軍今日深夜過府,想來必有見教。”
“豈敢,豈敢,只是愷聽聞宮難當夜,正是夫子值守於宮禁,正要請教夫子,皇上與太子安危如何?”
“唉!”房仁楨長嘆一口氣,搖頭道:“皇上已大行,然太子尚在,只是不知道下落。宮難當晚,皇上令內宮侍衛袁思孝等護衛太子南遷,這兩日過去了,也沒個音訊。”
“爹爹,這沒消息不正是佳音嗎?”
“噢,也對也對。”
杜愷有些失望,他其實也知道乾聖皇帝是凶多吉少了,但此刻又燃起了希望,太子尚在,他這些時日忍辱偷生好歹也是值得的。他暗暗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一定要護佑太子一行人能平安到達南都,即便是要豁出性命。但這一切又談何容易呀!
對面的代晴看出了杜愷難平的心緒,緩緩地站起身來,踱步走到廳堂門口,卻並未出門,而只是站住了身子,片刻便又轉過身來,雙手輕輕地捏在一起,對着房、杜二人說了起來:“當下的困局並不在於無法知曉太子的下落,即便尋不得太子,只要知道太子他們必是欲往南去,就不難暗中協助。故而小女子覺得,現下也並非無計可施,在飛齊賊臣們看來,皇上、太子全都生死未卜,而他們最怕的正是皇上南巡,如若皇上真的還在,那麼南都就必是這幫逆子賊臣的葬身之地,而時下情勢紛亂,不正是流言四起之時嗎?”
說到這,代晴看了看頻頻點頭的杜愷,接著說道:“杜將軍,你可命人放出風聲,就說‘皇帝已離京南巡,願隨附者可自往南去’飛齊賊人雖不至全然相信,但定會布重兵於南下隘口嚴加盤查。以我思量,太子他們應該還未出京,飛齊若真能調兵出城,則大興城困局可解大半,將軍明日再尋個由頭,將今日看押在照遠門下的那些個‘十錢主簿’,通通放出來。”
“這確是為何?”杜愷不解。
“這些人在京城已無家可歸,新朝末吏也求之無望了,他們的出路只有一條,就是攜家帶口遷往南都,投奔個門生故舊的。這樣一來,出城之人定然複雜起來。而太子他們乘亂再使些銀錢,混出城去應該不是難事。之後,將軍則務必取得把守南下隘口之責,駐軍於必經要道,待太子到時,即可暗中助其南行渡江。將軍以為如何?”
杜愷真是小看了眼前這位尚未出閣的姑娘,二十多歲的年紀,平日裏應該也是足不出戶,卻能有如此見識,且對紛亂局面的分析竟能如此明晰入理,着實讓人不感相信。
“老夫以為小女之法可行,不知少將軍意思如何?”房仁楨的話打斷的杜愷的思路。
“甚好,甚好!”杜愷應道:“想不到小姐竟能有如何見地!”
代晴只是安然坐回原位,並不多言。
倒是房仁楨接下了話茬:“劉長素所言,老夫府上之珍寶,說得就是小女。”
杜愷忙起身對着代晴抱拳作揖:“小姐一席話,着實令愷茅塞頓開!”隨後轉身面向房仁楨,剛要拜別,房仁楨卻站起身來托住了杜愷的雙臂,突然間有些激動:“吾欲將小女託付於將軍,不知將軍意下如何?”
杜愷吃驚極了,他愕然地抬頭看着房仁楨,只見得房老夫子雙眼裏已經噙滿了淚水。杜愷更是不知所措,只得慌忙單膝跪了下去,回應道:“愷但憑夫子吩咐!”
“國家逢此大難,老夫早無苟活之念,所慮者只有小女,今若蒙將軍不棄,吾願將小女託付將軍,侍奉將軍左右!”
杜愷還未開口,身後突然傳來代晴哭喊聲:“爹爹!”跪倒下去。
房仁楨轉過臉來對着代晴囑咐起來:“十五年來,你憐我無兒無女,悉心侍奉左右,養育之情已解,我今做主將你託付予杜將軍,速速隨他去吧,不需念我,我已決計以死報償聖恩。”
“爹爹,聖駕雖已大行,然南都尚在,何不從長計議!”只見得代晴兩眼垂淚不能自已。
“老大人!三思啊,不如我們一同南去,在下必保大人及小姐周全。”
房仁楨雙手扶起了眼前的兩位,對代晴交待了起來:“北都失守,逆賊為禍,老夫卻一籌莫展,真所謂死有餘責。不能恝然者,只有汝,今幸得杜將軍護佑,老夫死也瞑目了。汝只需記住,忠孝二家,是吾家家風,好好遵守,便是對為父盡孝了。去吧!莫要念我。”
又略含懇求地說:“我為官一生,自命安邦興國乃為平生所願,然社稷傾覆之時,卻不能仗劍為天子擊賊,坐視陸沉,無以援救,雖死猶負國,今日你也有所依靠,就讓為父全了忠義名節吧!”
聽到這,兩人再無話可說,只得雙雙下拜,房仁楨又將兩柄短劍取來贈予兩人。還不忘交待代晴:“吾死後,不必急着收殮,必等大行皇帝殮葬后,方收吾屍。”
代晴自是應允,而後房仁楨頓感如釋重負,他安坐於正堂之上,從容辭別杜愷和代晴,望着老父親臉上難得的微笑,儘管仍然心痛不已,但畢竟有所釋然。
二人退出后,房仁楨吩咐老管家去自己房中取來陳釀,並請老管家對坐共飲,管家起先不肯,房仁楨嘴裏喊着:“老夥計!”起身不由分說地把管家按在了自己對面,於是有一搭沒一搭聊着過往,還自顧自的喝起酒來。老管家覺得有些不對勁,這才發現自己面前沒有酒杯,他明白了,說了句:“老爺,您慢點喝。”默默起身取來酒杯,與房仁楨對飲起來。不多時,主僕二人便雙雙殉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