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書學先生
顧憐幽認真道:“你想不想去看看我的郡主府?”
雲薄溫聲道:“自然。”
顧憐幽和雲薄相視一笑,莫名心情輕鬆了一些。
文帝的旨意提到郡主府在城南,她還沒去看過。
但她知道城南原本有一座行宮,是文帝專門在打獵的時候休息所用,但獵場廢了之後,行宮也空了下來,以前她在和宗正、治粟內史查賬的時候查到過這麼一筆支出,仔細查發現是行宮維護的費用,因為珍稀花草極多,花費極高,十幾年的支出都足夠再造一座行宮了。後來顧憐幽就勸晝玉將行宮賜給了一位將軍,這筆高昂支出就停了下來。
沒想到現在成了她的郡主府。
其堂皇富麗,做公主府都綽綽有餘。上京中,這份體面可謂是獨一份。
說起來,上京有名的郡主有十幾位,但有封號的只有兩個,一個是她,一個是蘇章畫。
蘇章畫沒有封地食邑,而她估計會繼承母親所有。
真正算起來,上京如今最尊貴的郡主,倒是她了。
從被人輕視的九卿之女,到三公之女,到盛英郡主。
全然像是一場夢,身份變得太快太快。
從前人人看不起她,往後,她似乎都能預見人人奉承的場面。
雲薄陪着顧憐幽走到行宮外,原本的長媃行宮,門口懸着盛英郡主府的牌匾,還有四五個的工匠正搭着梯子敲敲打打,把牌匾釘在門上。
旁邊站着一個穿得稍好些的女子,大抵三十歲左右,看着他們幹活,餘光看見顧憐幽和雲薄,女子連忙走下台階,恭敬道:“奴婢拜見郡主,郡主夏安。”
幾個工匠聞言面面相覷,也連忙爬下架子來向顧憐幽請安:“給郡主娘娘請安。”
竹心忍不住笑了,顧憐幽也勾唇道:“起來吧。”
“謝郡主。”
顧憐幽抬眼望去,郡主府內琉璃瓦赤壁,長橋流水,移步換景,精巧玲瓏,流水沿着溪脈環繞行宮,不知耗費多少工匠打造。
她抬步往裏走,雲薄和竹心也跟着她進去。
步入郡主府,雲薄與她並肩走在拱橋上,橋下流水淙淙動聽,倒映霞色,粼粼波光泛白,如同一塊塊朱紫瑰麗的寶石在閃耀。
顧憐幽看着如此華麗的郡主府,不由得感慨道:“孤雁,你說人如果有機會重活一次,境遇是不是也會天翻地覆。”
聽見顧憐幽喚他的字,雲薄有一種難言的親近感,似乎酥麻都伴着這下意識的一句孤雁在脊骨漾開,他的唇角不自覺淺淺勾起笑:“為什麼忽然這麼問?”
顧憐幽卻似失神一般看向遠方:“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如果一個人重活一輩子,就能把一切都改變,是不是不太可能。“
她要改變的事情那麼多,對她來說真的太難。
雲薄也順着她的視線遙遙看向南山:“自然是不可能的。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質,經霜彌茂。一個人的本質永遠不會變,是蒲柳還是松柏,天生就註定了,如果祈求用一次重活,就能從蒲柳成為松柏,從目光短淺的農人成為學富五車的大學士。這太痴人說夢。”
顧憐幽垂眸無奈一笑:“你說得對,沒有誰重活過一輩子,就可以把上輩子做不到的事情全都做到,能力就在這裏,沒有一顆強硬心臟,面對權貴仍舊剛正不阿的人,永遠成為不了廷尉。不能左右逢源,輕鬆支理財帛能力的人,永遠成不了治粟內史。”
她抬起頭看向雲薄,雲薄也看向她,她的目光中有悵然:“就像王內史,他退下了治粟內史之位,頂廷尉的缺,到詔獄不過一個月,就和下屬,和詔獄的長官能相處得親如兄弟,可是遇上了案子,他一個案子也解決不了。”
“同樣的,如果我父親做了治粟內史,他不懂逢迎,不會用人情來往換資源,不能輕易安撫撥不到錢財的各部的情緒,他會處處碰壁,一件事都幹不成,把朝廷上的人都得罪光。”
顧憐幽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可憐,卻是苦澀一笑,看向遠方:“重生一輩子的人,只是重活了一輩子,不能夠從庸才變成天才,頂多只是讓境況變好一些,連從治粟內史成為廷尉都如此難,何況是天翻地覆地改變這世間?”
她的能力與本心,永遠只在山野。
不在皇后之位。
這永遠都不能改變。
又如何鑽營權謀,去改變大局?
雲薄卻溫聲道:“憐幽,雖然本質不能變,但境遇卻不是不能改變的,我看過一本志怪傳說,說一個人得神仙欽點重生之後呼風喚雨,一改前世頹靡,可那人,本就不是庸人,重活一世,只是讓他抓住前世錯過的機會,不是讓他從庸人變成學士,你的想法有些悲哀了不是本質變不了就改變不了境遇的。”
雲薄的眸子含着春風十里柔情:“你本不是庸人而是玉石,若這個說法成真,再活一世,依你的能力,你只會能抓住所有錯過的機會,活得恣意瀟洒,活成你想活成的模樣。”
顧憐幽聞言,心中一動,眸子漸漸微紅,在晚風中看向他,碎發輕輕飄在風中:“原來如此,謝謝你解開了一直困擾我的心結。”
她從來都不知道,原來雲薄敞開心扉與她交談時,也能稱得上是知己,能思想共鳴。
只可惜前世沒有機會。
這輩子,如果最後不為敵,她希望和雲薄是朋友。
晝玉很愛她卻從來都不懂她,雲薄或許只是有些喜歡,但卻能懂她的心緒,這很難得。
雲薄與顧憐幽相視一笑,她眸中的光似乎遊走過了很長很長的時間,終於看見了他,與他視線交匯。
雲薄心中有種很奇異的感覺,似乎他早已認識顧憐幽,而且是認識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
也並不是小時候青梅竹馬的認識,似乎是經歷過無數世事磨難的認識。
而世事弄人,他終於等到她一剎那的目光交匯。
這種夙願達成的感覺,讓人心臟酸澀又歡喜,無比渴望留住這一刻。
連雲薄都不知道這種感覺從何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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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帝看着那十幾個宴試的學子呈遞上來的摺子,不由得皺起了眉:“要說宴試,人人皆是胸中有溝壑,談吐間皆有見地,但這字,攏共十五人,一半都寫得不盡如人意。除了這個曲餘清,其他都不行,需要尋人教他們。”
顧仲恪勸道:“想必是因為這次提用的學子大多來自民間,手頭拮据,不好經常用昂貴的紙張和筆墨練字,書看了無數遍,但不捨得提筆寫,才會如此,但能過宴試,自然是才學過人的,至於字跡,久而久之自然就會寫好。陛下不必煩憂。”
文帝把摺子放下,揉了揉眉心:“朕有意為他們尋一位書學先生,顧愛卿筆力雄勁有法,不如擔下此任,往後這些學子也算是你門下學生。”
“臣恐怕無法擔此重任。”顧仲恪直言,“月氏事關緊要,本就不敢分心,近日微臣又有監察前日兩起大案的重責在身,臣能力有限,不敢多攬責,只怕誤了大事。”
文帝想來也是,把月氏扳倒事關緊要,決不能出岔子,便吩咐內侍道:“掌謙,去問長公主,可有書學先生舉薦。”
棲如一向喜好書畫,收藏不少書畫名家捲軸,就是當朝字寫得好的書家,棲如也了如指掌,想必一定能推薦合適人選。
姚掌謙領了旨,連忙往棲如的宮殿去,而說明來意后,棲如摸着懷裏的貓,慢悠悠道:“書學先生?”
“倒是有一個合適的人選。”
姚掌謙連忙追問;“還請長公主賜教。“
棲如漫不經心道:“何必要費工夫去找,盛英郡主不就是一筆驚艷四座,章草瘦金都寫得極好,如今名揚上京麽?”
姚掌謙有些意外:“盛英郡主?”
棲如緩緩抬眸,鬆了手,那雪白的貓立刻從她腿上跳下來,她伸手支着額頭:“是啊,她的字,本宮都佩服,如果皇兄不信,傳召盛英進宮,一寫便知夠不夠格。”
她懶洋洋地看着自己的硃色長甲:“如果顧憐幽都不夠格,滿京城沒有人夠格。”
姚掌謙心下驚異。
棲如擺擺手,姚掌謙躬身行禮退下。
出了棲如宮殿,姚掌謙一刻都不敢耽擱,連忙將消息上報文帝。
文帝聽了人選,也頗為詫異:“盛英郡主?”
姚掌謙謹慎道:“長公主殿下說,如果盛英郡主都不夠格,這上京之中怕是沒有人夠格做這個先生了。”
文帝看向顧仲恪:“顧愛卿,這是你女兒,你說說看。“
顧仲恪回想起當初顧憐幽寫下那些上諫之策時,字確實是極其出眾,連他都稍稍驚異了一番。
顧仲恪如實道:“拙女確實字寫得不錯,可畢竟為女子,微臣不看輕女兒,但只怕學子們不服氣。”
能得顧仲恪說一句不錯,那定然是差不了,還有棲如這個行家的力薦,文帝也懶得費神選別人了:“她到底是郡主,何人敢輕慢於她?不必多言,就讓盛英去教罷。待她教完,再讓這幾個學子入朝任職。”
換了朝中的朝臣,還未必有這個時間。
顧仲恪倒沒有讓女兒藏拙的意思,暗嘆一口氣,也接下了。
顧仲恪回家將消息告訴顧憐幽,顧憐幽卻平靜淡然:“陛下下旨,爹也不能違抗,女兒有把握能教,爹將心放在肚子裏,不會有事的。“
顧仲恪本有些忐忑,可看見女兒如此平靜,心中波瀾也平復下來:“那就好。”
顧憐幽毫無推諉,第二日便入了卿雲書院單獨為這十幾人開闢的書院。
她特意穿得簡單了些,頭髮也簡單挽起,提着書箱進了講室。
學生們都到齊了,本來還在七嘴八舌討論會是什麼人教他們寫字,大多都在猜朝臣前輩,一個賽一個的興奮激動,對於能見到只在傳聞之中的權臣高官十分期待。
然而,顧憐幽忽然就進來了,眾人眼睜睜看着一個年歲怕是比他們還小的女子走上台,隨手把書箱放在講桌上,不緊不慢抽出紙張隨手貼在了牆面。
竹心跟着站在台下,向學子們微微頷首行禮。
顧憐幽清了清嗓子,淡淡道:“自今日起,我便是你們的書學先生。”
學子們難以置信,失望透頂。
怎麼會是區區一個女子!
片刻的凝滯與不敢相信后,便是炸開了鍋:“荒唐,簡直荒唐!怎麼能讓一介女子教我們書學,豈不是耽誤仕途!”
“我辛辛苦苦寒窗苦讀三十年,絕不是為了等一個女子來對我的字指手畫腳?簡直有辱斯文。”
顧憐幽沒有反駁,只是靜靜地看着台下。
然而爭論憤怒之聲愈演愈烈,竟然說到了顧憐幽不守婦道,竟拋頭露面示人,這樣輕浮的女子,說出去是自己的書學先生,只會丟盡了人。
竹心聽不下去,高喝一聲:“夠了!”
眾人剎那間的停息后卻是更激烈的憤慨羞辱:“憑什麼讓我們閉嘴?我們寒窗苦讀被陛下提為朝臣,一個毫無功名,容色輕浮的女人,憑什麼教我們?”
竹心卻是真的動氣了:“知不知道你們現在說的這些話,砍十次頭都不夠!”
學子們本就感覺自己被忽視了,此刻被吼更是義憤填膺,尤其是那些沒見過什麼世面的愣頭青:“她就是不夠格!憑什麼!”
顧憐幽卻絲毫沒有動怒,她語氣平靜:“你說我沒有功名,有爵位行不行?”
學子們齊齊一滯。
爵…爵位?
竹心見眾人終於安靜了下來,端着儀態呵斥道:“我們郡主是陛下親封的盛英郡主,爾等暫時還是一介白身,竟敢侮辱皇室貴胄,你們有幾個腦袋夠砍!”
那十幾人全都是白身學子,心思一震。
他們權貴都沒見過幾個,哪見過郡主,聞言被嚇得面色一白。
不知道辱罵郡主會是什麼下場。
該不會仕途還未要開始,命就要走到頭了吧!
眾人忙不迭跪在地上:“郡主饒命!”
“學生無意冒犯,還請郡主原諒。“
顧憐幽表情平靜如她一開始進來時一般,靜靜地翻着書頁,也不搭理眾人。
直到她把一本書翻完,早已是兩刻鐘之後,跪在下面的學子各個嚇得面色煞白,面上已無血色。
顧憐幽才放下書,淡淡道:“起來。“
眾人卻不敢起來,額頭上有冷汗都不敢去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