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上京第一才女
香坊這幾日陸陸續續又有幾個被推薦的客人過來,而且各個都提前帶好了一千兩現銀。
堂溪蘭翻那本冊子幾乎已經快記住大半了,有些人報出名號她甚至就能說出來對方氣運,把對方嚇得魂不附體。
堂溪蘭一說是靈師算到他們會來,提前交代的,那些客人們便愈發熱忱,驚駭過後便是大把砸錢,為了顯示誠心,幾乎要把香坊買空了,害得她日日提前起床做香,老菊年紀大了手腳不麻利,小菊又笨手笨腳,最後還是她做工最多。
可是她的工錢卻和老菊一樣,她覺得很不公平,下次坊主過來,她一定要找坊主提月銀。
不過不知道坊主是在哪兒找到的那個靈師,當真是靈驗。
連算她有個姐姐叫堂溪梅都算出來了,甚至還能給她畫姐姐的畫像,連她姐姐現在在宮中哪個地方伺候都一清二楚。還說她姐姐現在改叫梅君了,往後還會改叫挽梅。
可惜那靈師一直待在小屋子裏,只露出個手,也不見人。
今日好不容易閑下來一點,堂溪蘭坐着那張老菊經常坐的老爺椅,慢悠悠地翻着賬本,這段日子都賺了六七萬兩銀子了,她從出生到現在就沒見過那麼多銀子。
果然,有一門手藝還是很重要的。
算命算得准,連二十兩一塊的香都有人搶着買。
等坊主賺夠了,她也學會所有制香手藝了,就把靈師給挖走。
一定賺得比現在還多。
顧憐幽一個人走出湖洞,天際白雲扶搖漂浮,初夏的明陽並不炎熱,只是將時間放緩,讓安逸的心跳躁動。
她走向前廳,前廳中,朱樾兒正假笑着招呼眾人,廳內開闊,卻每個角落都放置了香塊香爐。
忽然有一個貴女小聲驚訝道:“這不是御史小姐上次用的香嗎?”
幾個人湊過去,那味松針香的香氣浸透人的心脾,冷冽至極。
“還真是。”
“讓我聞聞。”
本以為買不到,沒想到居然在侯府聞到了這味香。
明明不像女子用的香,卻讓人聞到的第一刻便想到美人。
也許是因為第一次聞到這香時,便是因為從顧憐幽身上聞到的。
這味香上的香牌也寫着美人淚而不寫松針香,一句話寫在香名旁邊。
平生只有雙行淚,半為蒼生半美人。
松針為主材,可對這名字,人人都覺得是恰如其分。
冷得心寒,像冬日的風,卻又如此高傲,像觸不可及的美人。
顧憐幽一到前廳,便聞到這股冷香,她並未停步,而是直接路過了眾人往裏走。
剛剛還在品松針香的眾人不自覺地看向她。
顧憐幽看也未看周圍人,徑直從他們身邊路過,冷如清雪,千金之裙的襯托下,她氣度愈發矜貴逼人,讓人清清楚楚意識到她身份之不同。
緙絲錦裙上一股浥露馥芳的清香,與眾人擦肩而過。
松針是冷冽,太過於殺氣傲然,一般女子哪怕知道這香好,卻也不敢輕易用,因為香浮於人,難以駕馭。
可顧憐幽身上這股香卻完全不一樣,清爽而溫柔,她裙擺蹁躚間,隨香似見鵲驚隨葉散,螢遠入煙流。哪怕是顧憐幽的香,距離感卻不那麼重,讓人覺得自己或許也可以試試。
顧憐幽沒有停留在任何一味香面前。
因為哪一味香的配方她都倒背如流。
在此處,此刻,滿堂人所讚歎不絕之香皆出於她手。
她立於堂上,如見前世滿堂華冠,來去權貴拜於面前,金殿輝煌,高呼皇後娘娘金安,可一剎那,她回了神看向周遭,便知道那是錯覺。
已經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她回神收眸。
周圍人沒想到能在侯府見到松針香,連忙問起這些香是哪買的,朱樾兒剛要脫口而出香坊的名字,卻生生止住了要脫口而出的話,轉而賠笑道:“請了幾位調香的師傅做的,獨家的方子,不好明說。”
當然不能說出來,要是人人都知道那家香坊的存在,豈非是人人都去算?
那大家都知道自己氣運了可怎麼得了,說不定還會改變以後會發生的事情,影響她的氣運。
顧憐幽一身香氣與其他香完全融不到一起,特立獨行地立在眾人之間,有人好奇地來問她薰衣衫用的是什麼香。
顧憐幽挑起香片,悠悠道:“是槐花香。”
周圍人倒是有點意外了,竊竊私語着。
“槐花香我也買過,可為何與御史小姐身上味道如此不相似?”
“配方不同罷,槐花香提純單做香有些膩,可御史小姐身上這個味道清貴凜爽,當為上品,自然不會滿大街都是。”
人人說著,想到底卻也是香配人,身份高貴,自然連最尋常的香材也會搭上最上等的配料。
這香在滿室的香料中不算多出眾,可它在滿室中都找不到一樣的,更何況這是染在顧憐幽身上,緙絲錦,雲髻,雪膚墨發,生生抬高這香的格調。
自然不會人人都能得之。
朱樾兒見顧憐幽在,生怕她會去找顧濃雲在哪,連忙上前打招呼,想要吸引她的注意力:“顧姐姐。”
顧憐幽不遠不近地抬眸看她一眼,明支夜闔的窗子為了通風皆是大開,不讓香悶着客人,初夏之風洋洋洒洒入室,拂過裊裊婷婷的香霧,拂過她艷色姝艷卻冷漠的面龐,無來由有雲遊散人獨立於世之感。
流星白羽腰間插,劍花秋蓮光出匣。
她是那柄劍。
一柄飄渺如雲,寒光粼粼的劍。
是當年可以讓當朝太子以一見鍾情為借口請旨求娶,而沒有一個人不相信的美人。
十五年做皇后,沉落下來的是冷漠與疏離,遺世獨立的疏離更甚,連悠悠緩緩的香落在她身上都清貴起來。
周遭眾人聽見聲音都看過來,有一瞬間的凝滯,那股夏風似要伴着槐花香氣席捲進人的心脾。
很少人敢用香氣這樣明顯的香,可卻強調着它的與眾不同與格外突出。
朱樾兒沒想到在滿室的香里,顧憐幽身上的香氣都可以如此不融於其他氣息,鶴立雞群。
她本來以為這個香坊的香已經夠好了,居然還有能凌駕於眾香之上的香氣。
顧憐幽聲音清淺如拂面而過的夏風:“朱小姐。”
朱樾兒趕緊擺擺手,下人立刻取來紙筆,朱樾兒陪着笑道:“自從上次踏青,我就想請御史姐姐賜一幅墨寶,但當時郡主已經請姐姐寫了,我就不好意思再開口了。不知今日能不能請姐姐賞臉寫一幅楹聯,讓我懸在香室之中,令我陋室有機會蓬蓽生輝?”
在座眾人皆看過來。
顧憐幽才女之名眼見就要滿於上京,她在丞相府那場宴會上所書瘦金震驚四座,所書瘦金流傳出去,更是驚艷上京,名氣大起,沒想到今日居然可以在此看見。
果然是朱樾兒,真是敢問啊。
而顧憐幽也絲毫沒有推脫,淡淡道:“自然可以。”
她提筆蘸墨,下人連忙恭敬地將紙擺到她面前。
顧憐幽卻看着對聯宣,忽然道:“既然是贈予朱小姐,自然該八尺中堂,區區楹聯不相稱。”
朱樾兒沒想到顧憐幽居然這麼給自己面子,享受着眾人的目光,虛榮心瞬間被狠狠滿足了。
周圍看朱樾兒的表情也是震驚為多。
這是真給面子啊。
八尺中堂,這可和區區楹聯不一樣。
楹聯三尺,寬窄不過半尺。
八尺中堂,那是整整八尺,比在場最高的男子還要高一個頭。
而中堂,也是所有品式之中最難把握的樣式。
眾人羨慕不已。
被羨慕的目光包圍着,朱樾兒喜形於色:“御史姐姐賞臉,還不快去取八尺的紙來!”
到底是侯府,家學淵博,要找一張八尺宣紙也不難,不過片刻之間便有下人抬着來了。
顧憐幽抬手,下人立刻將筆遞上。
下人本要把紙放在桌上,卻沒想到顧憐幽開口道:“拿起來。”
下人還沒反應過來,朱樾兒就催着:“御史小姐說了,還不快點拿起來!”
機靈點的下人立刻捧起那張比人還高的紙,笨一點的也明白過來了。
御史小姐這是要站着寫。
周圍人也頗為驚訝。
這樣大的篇幅,若要站着寫,這筆法墨法都要受影響,難度會更大。
眾目睽睽之下,四個人拎着那張紙各一角,下面的兩個人直接跪在了顧憐幽面前捧着那張紙。
而在所有人目光之下,顧憐幽毫無膽怯緊張,提筆便寫,而令眾人沒想到的,顧憐幽竟然寫的不是瘦金,而是章草。
章草寫意不寫形,又有篆書與隸書之韻,要寫好絕非易事。
更何況是這樣大的篇幅。
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下。
她抬手信筆而過,行雲流水,極濃的松煙墨在紙上游龍戲鳳,絲毫沒有凝滯猶豫,筆筆游弋,懸針豎似要刺穿人心,浮鵝鉤如游水之中,她懸着胳膊落筆,凌空取勢卻氣勢磅礴。
門第有貴賤,落筆有中鋒,中鋒為貴,人則居正,不蔓不枝,貴為君子。
顧憐幽筆筆中鋒,毫不偏移,是極其難做到的事。
之前見過顧憐幽寫極有規矩的瘦金,但沒想到她在寫這樣篇幅大的字幅之時,竟也能如此行雲流水,如同書畫大家,毫無氣餒。
不以行列限制篇幅,字字秩序如亂石鋪街,放眼望去偏偏井然有序,氣勢逼人。
動靜相宜,墨法變化老練。
是最難的篇章排布樣式。
還在眾目睽睽之下寫,若非能力超眾,絕不敢這樣冒險。
恐怕不說這是顧憐幽所寫,拿出去說這是當代大家所寫,也不會有一個人懷疑。
因為能力已足夠說明一切。
上京第一才女的名號,眾人沒想到,竟是如此當之無愧。
顧憐幽寫完最後一個字,隨手將筆一扔,準確無誤地扔入筆洗之中。
墨色在清水之中化開。
不知是誰先高喊了一句好,滿堂華冠,拍案叫絕聲不止,讚歎驚絕者頻頻扺掌相嘆。
人人交頭接耳,聲音不大卻驚訝不止:“大家之風,好生磅礴。”
“我原以為那幅瘦金已是絕唱,卻沒想到今日這一幅章草叫我五體投地。”
“慚愧慚愧,我工於書畫二十五年,竟然連一絲一毫都不如,御史小姐區區十六歲已足夠做我的先生。”
一幅八尺中堂出世,頂天立地,風輕雲淡,還有誰敢說這上京第一才女的名號名不符實!
顧憐幽靜靜站在那幅八尺中堂面前,孤傲清絕。
成敗只一首,孤篇壓全周。
整個大周,當代除了顧憐幽還有幾個人能拿出這樣的筆力?
而同她一樣,僅僅十六歲就足夠成一派大家者又有何人!
無論他人服氣與否,上京如今流傳的第一才女的美名,在座眾人已是心服口服。
而她所寫七絕亦是孤傲如雪,與其人如此相稱。
一陂春水繞花身,花影妖嬈各占春。
縱被春風吹作雪,絕勝南陌碾成塵。
后兩句堪稱一絕。
縱被春風吹作雪,絕勝南陌碾成塵。
其意傲慢,其勢堅決,字如其人。
她恰一身衣裙如雪,連身上的香氣都沾染了她三分清傲,變得清貴逼人起來。
槐花這樣俗氣的香,竟也能給人這樣清絕之感,讓人覺得出奇意料,驚心動魄。
顧憐幽是寫給朱樾兒的。
朱樾兒挑夫婿如此嚴謹,其實也是因為她看重自己的下半生,想挑一個能託付終身之人,不是嬌氣,而是慎重,是一個女子對自己後半生的小心負責,難免有些偏見,卻絕沒有壞心眼。
可上輩子朱樾兒所嫁夫婿其實亦是不好,對她無絲毫真心,坤安十年的時候,她夫婿在朝堂上犯了錯,她認栽了,心甘情願隨夫貶謫入青州,可西晁打入青州之時,她夫婿竟然將她一人扔下,自己獨自逃命。
她可以陪他起起落落,他卻不能陪她共患難。
這就是她千挑萬選的夫婿。
西晁人抓住朱樾兒之後,要對這個弱女子極盡羞辱,而朱樾兒,毫不猶豫一頭撞死在了堂上。
可笑,可悲的一生。
想得一個好夫婿庇護一生,卻偏偏因夫婿而死。
她撞死在堂上,這是顧憐幽要贈她中堂的原因。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這首詩吟詠杏花,朱樾兒亦如杏花,寧散風中不自甘墮落,嫁與東風,卻似杏仁一般自結苦果。
希望她這輩子,不要想着靠男子寄託自己下半生的幸福,那不值得。
此刻的朱樾兒面容稚嫩,得了一幅八尺,喜上眉梢,笑意盈盈。
卻不知道這首詩,其實審判了她的一生。
不出意外,朱樾兒來日定要再去香坊還願,顧憐幽會讓小蘭告訴朱樾兒,寧願不嫁,也不要將自己的一生賭在一個男人身上。
滿堂人的目光都駐足在顧憐幽身上,顧憐幽只是淡漠地看着朱樾兒。
卻無人知道她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