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怎敢誤佳人
他心中也不懂,怎麼第一次見面,顧姑娘就對他有這麼大的敵意。
顧濃雲還有說什麼與二姐勾結,他弄不明白,只能開口問:“餘清不知何時得罪了顧三小姐,顧三小姐可否再說具體些,餘清也好改正一二。”
顧濃雲把畫筆一撂,氣憤道:“我才不聽你裝。”
她甚至還挑他的衣着,說他故意穿水色袍子,穿得就和與她約好的一般,任誰看了都會覺得他們有點什麼。
曲餘清垂眸一看,自己身上這衣衫和顧濃雲的裙子居然顏色一模一樣,連內襯的牙白和腰帶的緇色都如出一撤,雖然花紋和樣式樣子不一樣,可乍一看便是幾乎沒什麼差別,說是湊巧,恐怕都沒人信。
曲餘清恍然大悟,原來是自己穿得與顧三小姐相似,有可能會致使顧三小姐受人議論。
女子清譽何其重要,難怪顧三小姐這樣生氣。
曲餘清連忙道歉,顧濃雲聽着他道歉,氣剛消一半,卻沒想到引來了眾人,曲餘清趕緊護着她說都是巧合,卻沒想到,聽聞這衣着是巧合,眾人更是圍着二人起鬨,顧濃雲臉皮薄掛不住,她咬着下唇擠出人群,不願意再聽。
曲餘清自認為是自己惹了她生氣,便趕緊去追,卻沒想到走了沒多遠,她就摔了一跤,還把手跌破了。
曲餘清趕緊去扶起她,顧濃雲捂着受傷的手掌,面色忍痛。
曲餘清扶起她便立刻收回手,怕不合禮數。
卻沒想到顧濃雲忽然帶着哭腔憤憤道:“都怪你!”
她另一隻手托着受傷的手掌,忽然就委屈地哭出來了。
平時當然不會因為這麼點事就哭和計較,可這段日子因為顧憐幽而受的氣都隨之湧上心頭,忽然在一件可能與顧憐幽有關的小事上就爆發了,對一個陌生人發了脾氣。
周圍沒有人,可曲餘清看着小姑娘在自己面前哭了,霎時就變得手足無措,他想拿帕子給她擦眼淚,可是他一掏出疊得整整齊齊的霜色帕子,顧濃雲卻哭得更生氣了,看着他手中的帕子惱羞成怒道:“你無恥,連這個都學!都是我二姐告訴你我穿什麼衣衫,你好學我,詆毀我清譽的吧!”
曲餘清整個人都僵住了,因為他才看見了,顧濃雲用來包手掌的那塊帕子居然也是霜色酴醿的。
要是有心人誣陷,這個就是板上釘釘的私情信物。
世上竟有這樣巧的事,想必顧三小姐是和長姐本來關係便不太好,這事情又太巧,顧三小姐便把他和顧二小姐串在了一起。
曲餘清也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情,少年清秀的面容急得出了薄汗,一貫文質彬彬的性情讓他依舊能剋制自己的語氣,心切卻清楚地安撫:“顧姑娘,曲某並不認識顧二小姐,今日衣衫和這手帕皆是偶然,曲某家中長輩兩袖清風,不甚寬裕,這身衣衫是曲某這季新做的衣衫,畫宴來往風流,在下甚慕之,所以才穿了出來,這還是第一次穿,並非有意在今日與姑娘鬧這場誤會。”
顧濃雲疼得眼皮都不受控制地一抽,不知道怎麼的,當著一個陌生人的面居然哭得失了態。
她也覺得丟人,可她尷尬得無地自容,自己都解釋不了自己為什麼失態,只能把手伸出去,為自己找個借口下台階,她更咽道:“可是我的手好疼啊!”
曲餘清聞言終於懂了,乾脆果斷地用他的帕子包住了她的手,替她包紮住傷口。
他的帕子比她的帕子大許多,一下便將她的手裹得嚴嚴實實。他手心的溫度堅定地傳到她手背,顧濃雲一驚,想抽出手,卻沒想到穩穩按住了她的手。
他人長得也就比一般男子清秀高大一點,顧濃雲雖不及顧憐幽英氣,卻也算是貴女之中頂出眾的外貌,照她對夫婿的要求來看,怎麼想怎麼都不般配。
可他人長得一般,手卻很好看,手指修長又骨節瘦削,玉白無暇,不像別的男子,骨節會突出分明,他的手沒了男子的粗獷,卻是一雙讓人覺得天生就該握書卷的手。
握着她手包紮傷口的時候,動作嫻熟溫柔,像是經常受傷一樣,他垂着眸子看她的手,不知道為什麼,細看卻覺得他好像也生得還不錯,睫毛長長直直,飛羽眉也很特別。
顧濃雲的眼淚不知不覺停了,直到曲餘清鬆開她的手,抬眸看她一眼的時候,她忽然像受了驚的小貓一樣飛快收回視線。
她在想什麼,他一個鬻官之子可配不上她,就門庭而言,就不會有任何可能。
畢竟第一次和姑娘這樣鬧誤會,曲餘清有些不知所措,卻還是極力鎮定道:“顧姑娘,今日實屬巧合,但事情已然發生,尚且不知流言會到什麼程度,若是顧姑娘因此清譽受損,曲某願意娶顧姑娘,負起責任,不讓顧姑娘獨自承擔謠言。”
顧濃雲震驚地看着他,簡直不敢置信他說了什麼。
然而曲餘清老實,又是讀書人,以君子守身重諾要求自己,說一就是一,說二就是二,這件事情因他而起,承諾給出去了,他就不會收回。
顧濃雲看向他的時候,他就定定地看着顧濃雲,沒有一絲猶豫動搖,眼睛清亮得讓人心慌。
顧濃雲不受控制地臉一紅:“你,你…胡說什麼!”
可曲餘清不是開玩笑的。
她拔腿就跑了,根本不敢回頭看曲餘清。
這人是有意讓她難堪的嗎!
後來又遇見了一次,友人叫住曲餘清,說你看,那不是顧三小姐嗎,果然是和顧二小姐出自一脈,在這茶會上就只看得見她,明艷嬌貴,艷壓群芳,還出身高貴。
友人誇張調侃道:“還真是仙女下凡一樣的人物——”
曲餘清卻沒管友人的話,視線凝在她身上,彷彿只能看見她一人,直接開口和顧濃雲打了招呼,卻沒想到顧濃雲看了他一眼之後,立刻拿着扇子遮住臉,強裝沒看見他,一副避之不及的樣子。
曲餘清看着她從自己身邊走過去。只有滿腹不解。
顧姑娘這是怎麼了?
友人搖了搖頭,拍他的肩膀:“別自不量力了,聽聞顧家有意將顧三小姐嫁到永安伯府,這才是門當戶對,這不是咱們該想的。”
曲餘清不解,只是思索着這件事,當天晚上都沒能睡着。
永安伯府。
他連一件稍好些的衣裳都要等一季才做,她卻出身那樣好。
他一介白身,身無長物,此身所附唯清風與明月,怎敢塹誤佳人。
再次見面,他們倒是沒再穿一樣的衣衫。
卻是因為他刻意選了姑娘家絕對不會選的衣衫顏色,就怕再撞上,讓她誤會更深。
他平日裏也只會念書,顧三姑娘美得像畫,卻活色生香,靈動嬌艷,一顰一笑生動又活潑,絕不單純是死守規矩的一幅好看畫卷而已,他只是多看一眼都會覺得呼吸微緊,移開眸子不敢看,連自己都不知道心頭那是什麼。
只是她笑得燦爛的時候,他也不自覺想勾起唇跟着笑。
像木頭一樣的人,也會有無比嚮往歡笑活潑性子的一刻。
她以為畫宴上,他是第一次見她。
其實不是。
他一開始,其實是先見到了她的畫。
卿雲書院中有先生拿着女院的一幅畫給學子們看,說著,看女院十四歲的學生已經能畫成這樣了,你們畫的都是些什麼?
曲餘清抬起頭來,那幅斜陽細浪圖工筆精緻,留白恰好,自然開闊。
遠不是他的同齡人可以拿出來的畫作。
此刻有人看見了畫上面的落款,連忙道:“先生,這可是廷尉顧家的姑娘,怎麼能和一般的姑娘比呢,我們也沒有這樣狀元及第的爹啊。”
先生氣得吹鬍子瞪眼,把戒尺拍了那學子的肩膀一下:“強詞奪理,學不好還找理由。”
滿堂大笑,可曲餘清的目光卻看向了台上那幅畫。
滿載一船秋色,平鋪十里湖光,鱗鱗細浪,悠悠斜陽。
後來曲餘清偶然見到了她,殘陽如血下,她在一群人之中握着圓扇擋着下半張臉笑,手握着扇柄調皮地轉,那笑天真又明媚,卻恰好是他性情中缺失的部分,寸寸斜陽,從那幅畫照進了曲餘清的心裏,只用了一瞬。
此刻侯府人群出入,往來談笑間,顧濃雲一邊腹誹着他怎麼穿了這樣丑一身衣裳,卻握緊了手中的帕子。
都要當侯府的東床快婿了,還穿得這樣隨意,丟不丟人。
卻又忍不住想。
他穿成這樣是故意的么,明明他知道會見到朱樾兒的,為什麼不穿好看些來見。
曲餘清看着她湮沒入人流,走向了內院,看着她的背影,她毫不回頭,只是愣了一瞬,便有輕微苦澀無奈漫上來,他垂下眸,叫着小廝:“不必糾結這些小事,走吧。”
朱樾兒在高閣上盯着那兩個人影,眼睛盯得都快着火了:“寂簾,快幫我瞧瞧顧濃雲走哪去了,怎麼我一下就看不見她人了。”
丫鬟連忙上前,視線在人群中搜尋着,趕緊指出:“您看在那。”
朱樾兒眉頭一塌,盯着顧濃雲的身影:“怎麼回事,這兩個人隔得這麼遠,今天這麼多人怕什麼,走近點很正常啊!”
丫鬟卻猶豫道:“小姐,那個靈師說的真有用嗎,萬一訛了您怎麼辦?”
朱樾兒聽不進去:“怎麼可能騙我,那靈師第一次給我算的時候連曲餘清的名字都明晃晃報出來了,靈得離譜,而且就三萬兩銀子,只賣了兩盒首飾而已,但婚嫁可是大事,要是這個馬虎了就是賠了一輩子。”
丫鬟不敢反駁,只是幫忙盯着兩個人:“小姐,他們進花廊了。”
朱樾兒一拍欄杆:“快點,讓人在前面偏僻點的地方挖個洞!”
顧憐幽坐在花廊喂侯府的魚,她隨手一撒魚食,湖裏的魚便來到廊下爭奪,旁邊還有貴女的手有意無意掠過水麵撩起些漣漪。
顧憐幽在廊上看下面的魚,哪怕周遭人聲鼎沸,她周遭氣氛亦是靜謐舒緩。
緙絲錦中的銀絲在陽光下銀光如波粼粼。
不遠處有人小聲驚訝議論着。
“顧姐姐身上那件緙絲錦的裙子真是美得光耀啊。”
旁邊的人嘆口氣,扇着扇子,自顧自憐地感嘆:“御史姐姐出身高貴,自然同咱們不一樣,我還是第一次見用緙絲錦做衣裳的,明霞郡主用過一塊緙絲錦的綉帕,都寶貝得跟什麼似的,御史小姐竟然能大段裁剪拿來做衣裳…近日我才聽說顧姐姐是隴西郡公的外孫女,難怪能這樣毫不心疼地用緙絲錦做衣裳。”
原來之前衣着簡潔不加過多修飾,都是隨個人喜好,而非只能那樣。
她們卻是只能那樣。
越想便越覺得人和人之間,有雲泥之別。
上京如今有傳聞四起,說顧家二女是上京第一才女,詠絮之才,洛神之貌。
顧姐姐本來就是立在雲端的人罷。
幾個貴女心中想的大同小異,卻不由自主都想去結交顧憐幽。
和這樣出身高貴又出眾的顧姐姐來往,也許旁人也能高看她們一眼。
心中卻也不免可惜,當初顧姐姐還是廷尉之女時,她們怎麼就沒想到要去結交顧姐姐呢。
顧憐幽正悠哉地撒着魚食,沒想到很快有她不熟悉的貴女上前搭話。
月慜來的時候,便是看見這一幕。
一群女子圍着顧憐幽轉,顧憐幽也不冷淡,聽到有趣處還會勾唇淺笑,雖然不多說什麼,手中握着一把檀木扇子,輕輕敲打着另一隻手的手心。
其實上輩子顧憐幽當皇后的時候,經常都是一群官夫人這樣圍着她說個不停,她也是這樣的神態與姿態,不多說,但也並不冷淡,會給她們反應。
她是熟能生巧。
在月慜看來卻是顧憐幽樂在其中。
莫名一股澀滯的情緒湧上心頭。
而今日顧憐幽雖然穿了緙絲錦裙,眉眼含笑,如清雪明朗,眉眼間英氣灼灼在含笑時不減反增,細劍眉上挑,柳葉眸含情,鼻樑窄小高挺如雪落山脊。
顧憐幽是第一個,讓月慜覺得無論男裝女裝都可以穿得如此自得從容的人。
若非她見過顧憐幽着男子衣冠。此刻看她,絕對想不到她是女子。
看她着男子衣冠時,也完全不會覺得她是女子。
無論如何處境,她總是雲淡風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