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孤狼

第6章 孤狼

汪有福義正詞嚴地控訴沈安安,手指卻沒有離開茶台上的木匣子。事實上,在匣子打開的瞬間,他的心裏已經泛起陣陣漣漪。

六年多前,大景國的軍隊攻打梁國都城啟封。啟封城之戰持續兩年有餘,是梁國覆滅前的最後一戰。戰火燃燒之處屍橫遍野,戰死的,餓死的,病死的人不計其數。

早在大景伐梁之前,汪有福為了躲避梁***隊抓壯丁,已經帶着父母妻兒東躲西藏多年。

他們一家背井離鄉,一路往北走,因為他在無意間聽說,培元鎮附近的山林中有一座桃花寨。任何人只要找到山寨的入口,便能和家人一起,在山寨中過上安穩日子。

那時候的培元鎮猶如一座鬼鎮。汪有福把家人安置在城內的廢棄宅院內,日日進山尋找桃花寨的入口。可是直到他們快要餓死了,他依舊不知道山寨在哪裏,更不要說入口了。他甚至不知道,桃花寨是不是真實存在的。

某天,當他垂頭喪氣地回到鎮上,發現妻子和兒子都不見了。他瘋了似的到處尋找他們。旁人告訴他,一定是他出去的時候,他們沒有藏好,成了「兩腳羊」,被人宰了。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

他的叔伯兄弟都死在了戰場了;在他們來到培元鎮之前,他的母親病死了,他的父親餓死了;他們躲在培元鎮,好不容易熬過冬天,他不過出去一小會兒,他的妻子和兒子怎麼可能變成兩腳羊!

他到處尋找他們,一遍一遍呼喊他們的名字,直到他倒在地上。迷迷糊糊間,他看到一群人拿着刀子,緩緩靠近他。

如果他也變成了兩腳羊,是不是就能見到妻兒最後一面了?

這是他閉上眼睛之前,腦海中最後一個念頭。

不知過了多久,他恍恍惚惚感覺到,有甜絲絲的東西流進他嘴裏,他努力吞咽。直覺告訴他,他一定在做夢。逃難這麼多年,他早已不記得米湯是什麼滋味,那怎麼可能是米湯呢!

他昏昏沉沉睡着,不願意睜開眼睛。

又過了幾天,他聽到耳邊有一個聲音說,寨子裏不養閑人云雲。寨子?他猛地睜開眼睛,看到自己躺在大通鋪上面,身上竟然蓋着被子。他狠狠掐了自己一下,很疼,他還活着,他不是在做夢。

他跌跌撞撞跑出屋子,入眼皆是農田與房舍,還有一大片絢爛的桃花,隱約可以聽到雞叫聲,狗吠聲。他環顧四周,除了西邊的大河,其餘三面都是連綿的山脈。

他記得培元鎮的西面是兆安江,水流湍急。

原來,桃花寨就在兆安江邊的山坳深處?

如今,他找到了桃花寨又怎麼樣呢!父親奄奄一息之際,他親口答應父親,哪怕他舍了自己的性命,也要為汪家留一個根。他沒有做到承諾,他的家人死絕了,他有什麼臉面活在世上!

他瘋了似的跑向兆安江,他要把自己沉入江底,他已經沒有活着的理由了。

就在他連滾帶爬來到江邊,跌倒在爛泥中的時候,他第一次見到了沈安安。她穿着桃紅色的襖裙,手中拿着翠綠的長笛,一個人站在花團錦簇的渡口。

夕陽中,她那麼漂亮,那麼乾淨,那麼高貴,就像是富貴人家的千金大小姐。她的美麗讓他想到了瘦骨伶仃的兒子,想到了一個接一個走向死亡的親人。

在這爛泥一般的世間,一切美好的東西都不應該存在,包括她。

他一步步走向沈安安。他要毀了她,再結束自己的性命。

就在他滿是淤泥的腳掌跨上渡口的那一個瞬間,沈安安輕聲吐出八個字:「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他停下腳步,眼睛死死盯着她。

沈安安抬頭朝着啟封城的方向看去,一字一頓說:「戰事快要結束了。說不定你可以找到他們的。」

他沒有回應她的話,視線依舊牢牢鎖定她。

她一定沒有見過戰事,他見過兩軍廝殺過後的戰場。滿地的鮮血,滿地的屍體,還有成群的蒼蠅、禿鷲,那就是人間煉獄。她連戰場都沒有見過,她沒有資格說出,「戰事快要結束了」這幾個字。

他雙手握拳,整個人彷彿被烏雲籠罩住了。四周沒有其他人,只要他往前走幾步,就能把她推下兆安江。

沈安安似乎對危機毫無知覺。她輕輕地笑着:「只要戰事結束,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不可能好起來了!他在心中吶喊。

沈安安嘆息:「桃花寨不養閑人,不過我可以安排你跟着田大強賣山貨。每隔半個月,你就能在附近的村寨住一晚上。」

直到這一刻,汪有福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他啞聲說:「我不是人,我是兩腳羊。不,我是狼,吃人的餓狼。」

「我知道。」沈安安轉身看着他,「就在剛才,你想殺了我。可是——」她頓了頓,加重語氣,「相比殺了我,你有更重要的事,你不得不去做的事。」

隨着沈安安的這聲「不得不」,汪有福胸口的戾氣突然消散了。正如她說的,「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這是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之後的大半年,沈安安兌現了承諾。汪有福跟着田大強學習打獵,每隔半個月,他就去附近的村鎮尋找妻子和兒子。

那天之後,汪有福再也沒有機會靠近沈安安,畢竟她是大當家最疼愛的女兒,是山寨中最尊貴的大小姐。他遠遠看過她幾次,她不是在騎馬蹴鞠,就是在看書彈琴。

汪有福第二次見到沈安安,是在山寨突生變故之後的第三天。

那天傍晚,夕陽的餘暉尚未散盡,桃夭居已經燈火通明。穿過漫天的白色喪幡,他被沈安安的丫鬟胭脂帶到了渡口。

與他們第一次相見時一樣,沈安安獨自站在碼頭上,手中握着碧綠的長笛。與他們第一次相見時不同,這一次她穿着純白的孝服,頭上戴着白花。

他上前幾步,對着她喚了一聲「大小姐」。

沈安安聞聲,回過頭看他,嘴角含笑。

汪有福永遠記得那個笑容,那麼美麗,那麼冷靜,那麼胸有成竹,彷彿她早就知道,他一定會答應她的要求:混入岐山縣縣衙,成為她的眼睛。

一晃過去了來,他為她做過很多事,她也兌現了她許下的每一個承諾。金銀對他這種孑然一身的人來說,它們毫無用處。她給他的報酬不過代表着事情的難易程度,以及她的誠意。

兩錠金子代表着,他需要以性命相付?

這是他乍然見到金子,兩眼放光的原因?

汪有福譏誚地笑了笑。曾經,他試圖把自己沉入兆安江。這些年,其實他一直都在江底。

恍惚間,他很想問一問沈安安前如果沈昭也死了,她的親人全都死了,她有勇氣繼續活下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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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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