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最初 1.

最初的最初 1.

賀蘭明躺在破爛的草席上揉了揉自己空癟的肚子,炎熱的傍晚讓她幼小的身軀渾身乏力,加之飢餓此刻她已然隱隱有了脫水的前兆。

她不禁咽了口唾液側了個身,望着一旁緊閉着雙眼的賀蘭信安然無恙后,打算強迫自己入睡。

入睡,是她目前能想到緩解腹部不斷傳遞給大腦飢餓感的最佳選擇,說不定在夢中她還可以吃到闊別已久的火鍋。

可就在她剛閉上眼,腦海中臆想出紅油火鍋那鮮紅滾燙的影像,並準備繼續再點菜時,一旁的賀蘭信卻輕輕推了推她,打斷了她腦海中的熱辣畫面將她拉回了現實。

只聽賀蘭信小聲嘟囔道:“阿姐,我餓了。”

賀蘭明睜開眼耐心的拍了拍弟弟瘦骨嶙峋的肩膀,安慰道:“乖,閉上眼睛睡覺,睡著了就不餓了。”

賀蘭信聽話的點了點頭,嘟着嘴委屈的閉上了雙眼,可不到一會兒他又將眼皮抬起,噙着淚道:“阿姐,我還是餓而且腿又開始疼了,爹娘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啊?”

賀蘭明見賀蘭信一張小臉枯黃,此刻在夕陽的映射下泛着不健康的油光,不禁心疼起來。她沒有辦法讓一個長期挨餓的孩子在經受病痛折磨的同時,還要忍受飢餓所帶來的痛苦。

於是她起身看了看屋外的天,道:“我出去找爹娘,若是他們討到了食物,我便先拿些給你送來,你乖乖躺着別亂動要不然腿會更疼。”賀蘭明摸了摸賀蘭信的小臉投去一抹安慰的笑容,隨後轉身出了門。

這一年,賀蘭明不過十歲年紀,已與自己的養父母和毫無血親的弟弟以乞討為生兩年。

她出了破廟看了一眼即將落下的夕陽,扭頭踮腳望向鎮子方向,期盼能看到父母的身影,可是直到夕陽落下餘暉盤旋在天際時,也沒有任何身影從鎮子方向而來。她心中略過几絲寥落與擔憂,長吁了一口氣藉著西邊那點殘存的日光向著西北邊鎮子的方向跑去。

賀蘭明小跑着進了鎮子,在每條街道巷子裏找尋着父母的身影。鎮子不大,行乞的人也就那麼幾個,都是曾經來破廟找過他們麻煩的乞丐無賴,此時見她一個人在街上遊盪,不經衝著她故意吼叫着難聽的話語,試圖攔住她的去路戲弄她。

賀蘭明見他們意圖上前便早早拐進了另外一條路,避開了不必要的麻煩。她匆忙繞着不大的鎮子跑了一圈,也沒有搜尋到父母,便只想着先討點吃的回去給賀蘭信填肚子好等父母回去。

只是每當她看向路人打算上前時,對方都會冷漠的加快腳步,從她身旁掠過不留一絲注視,甚至寥寥幾人看着她的目光都充滿了厭惡和嫌隙。

她看着行人來去,心中泛起陣陣苦澀,生而為人冷漠才是常態。

惆悵間,她瞧見不遠處街邊不大的米糕攤,籠屜中晶瑩剔透的米糕正冒着熱氣散發出誘人的香味。她吞咽了一口口水小心翼翼上前,弱弱的問攤主,“叔叔,能不能舍我一個米糕,我只要一個米糕就行,我可以幫你洗籠屜抵米糕的錢。”

攤主是個中年男子,膀大腰圓一臉橫肉,見她一個穿着破爛的小姑娘行乞,不屑的揮手道:“去去去,老子又不是菩薩,一邊獃著去!”

賀蘭明見對方不肯,自己一時又拉不下面子再去央求,緊抿着唇瓣委屈的走開,進了就近的一條無人的窄巷。

狹窄的小巷裏還有今日晌午下雨留下的泥濘和積水,她跳着腳跨過幾個水灘找了處堆砌了許多柴火竹簍的牆角,坐在地上雙臂環着自己依舊咕咕叫的肚子,望着頭頂漸漸消失的日光和逐漸呈現深藍色的天空發獃,心中空落落的說不出的難過惆悵。

被人拒絕的滋味不好受,而且還是如此直接的被人嫌棄。可尊嚴此時於她而言是再多於不過的東西,只要能討來一口食物,她什麼都可放下。

她默默將下巴靠在膝蓋上,望着自己面前的一灘泥水發獃。記得上一次吃飽還是一年前金州知府張大人家在府外施粥時。張夫人見他們一家四口衣衫襤褸,面黃肌瘦滿眼都是絕望,尤其是賀蘭信腿上還綁着固定腿型的木條,便多施了他們幾碗粥。平日裏父母都是一路乞討一路挖野菜給他們填肚子,而這些東西中大多數都得留給賀蘭信。

賀蘭明的養父母是大啟國北境津梁人,原本也有良田宅院,還有規模可觀的戲班,也算是吃喝不愁,但這一切都因賀蘭信的病而面目全非。

賀蘭信四歲時偷偷跑去看戲,看得入迷便學着戲裏的武生翻跟頭,可這一個跟頭卻讓他崴了腿,疼了一天一夜。

原本以為不過是扭傷的小事,父母便也沒有過多在意。可誰知漸漸的賀蘭信的左膝下方出現了一個小包,不單發炎紅腫,更是讓他低燒不斷。直到最後腫包化膿,一戳便汩汩的向外流膿,腥臭難當,那時他們才意識到他並不是崴腿那麼簡單。

父母到處找郎中抓藥,可終究是耽誤了最佳醫治的時間。一年下來,賀蘭信的腿沒見有多大起色,家中能拿得出來的銀錢卻越來越少。父母幾番合計賣掉了津梁的田產,將戲班也盤給了友人,帶着他們背井離鄉到處求醫問葯,直至銀錢所剩無幾。

那時他們剛到了大啟都城鄞州,本想着鄞州名醫薈萃也許會有辦法,可既是名醫價格便也不菲。父母花光積蓄實在支撐不住,想起西南邊祖籍金州還有些親戚雖然久不聯繫,此時卻也只能前往投奔尋得一絲生機。

可笑的是,當他們一家四口幾經輾轉到了金州,沿着父親記憶中的路線尋去時,卻沒有任何人記得他們有這麼一門窮親戚。

投奔無望,而母親變賣首飾的錢也被一個江湖術士以神丹妙藥為由從父親手中騙走。無奈之下父母只好帶着他們一路南下乞討躲過北部的寒冬,打算等來年開春再北上回津梁想辦法重操舊業。

就在三日前,父母在官道上行乞時,聽聞南滇國來人說那裏有一位大法師醫術超群,專治各種疑難雜症,簡直是在世醫神。父母一聽,便又來了心思想要帶賀蘭信再去瞧一瞧,說不定能有起色,這也許是賀蘭信站起來的唯一希望。於是二人便又興緻勃勃的帶着兩個孩子直至西南邊陲的平南鎮打算在此乞討幾日,湊些銀兩再南下入南滇國。

兩年來,她麻木的看着人來人往,看着聽着他們衝著父母鄙夷的眼神和粗俗的言語,漸漸在心中築起了一座高牆將所有人都拒之於高牆之外,甚至不想再張口說一句話來討好這世間的任何一人。

她抹了一把淚,絕望的仰望着昏暗的天空,她現在所能做的無非是自己消化掉所有的情緒,在父母面前表現的堅強與樂觀,與他們一起面對世間一切殘酷。她要重新站起來,去給弟弟找吃食。

就在她打算重新振作出窄巷時,半空中忽然掠過兩個身影,落在了她對面的房頂上。賀蘭明隱在昏暗中抬頭看着這一幕,微微出神。

其中一人身材瘦削,回身虛晃一招,將身後追來之人逼開兩米遠,死死盯着對方沉默不語。

另一人道:“門主有令,只要你肯把人交出來,我便不與你為難。”

先前一人冷笑道:“什麼人,我不知道。”

後者明顯起了怒意,“休要再騙我!”說罷提劍便向對方胸口刺去。

灰藍色天際上只有兵器相觸時擦出的火星,看得賀蘭明目不暇接,她從未見過如此高超的武藝,打鬥間竟無一人雙腳踩空,他們每一腳都穩穩的踩在了猶如男子手臂寬窄的屋脊上。

十幾個回合后,痩者佔了上風,趁對方橫劍劃過自己胸前空氣的瞬間,以迅雷之勢抬臂,手中寒光乍現突然多出一把匕首,直剌剌的刺進對方咽喉,發出輕微“噗”的一聲。後者“砰”的一聲,端端落在賀蘭明前方的空地的水灘里濺起水花無數。

賀蘭明驚恐的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敢發出一點聲響,本能的將自己的身體隱在一旁的柴堆里。

那人用袖子將自己劍上的血跡一抹,冷聲道了句“不自量力。”轉身沿着屋脊奔到巷子的另一端縱身一跳,消失在了屋背後。

賀蘭明看着眼前穿着黑衣矇著面的死屍,猛地喘了口氣,支着牆緩緩起身走出柴堆轉身就往巷子外跑,可跑出幾步卻又停下轉身向著屍體慢慢走去。

方才聽那人說,死者是從別的地方來大啟追殺他,那麼他身上會不會還有沒用完的盤纏?這個疑問突然浮現在腦海中時,賀蘭明嚇了一跳,她什麼時候變得這樣歹毒齷齪連死人的錢都不放過?

若是從前,她只怕看見這死屍也要渾身發顫,此刻心中對死亡再大的恐懼感都比不過對積沉已久的飢腸轆轆和無法預計的明天的絕望之感來的徹骨。

她想到每日每夜折磨自己的飢餓感,大着膽子蹲了下來,她太需要一筆可以吃飽飯的錢了,哪怕此刻是死人的錢。

天色昏暗,空中已泛起點點星辰,巷子裏只有巷口射進的一絲微光可照。她不敢揭下對方臉上蒙面的黑布,只看見他半睜着的雙眼已沒有絲毫的生機。賀蘭明鼓足勇氣伸出顫抖的小手,緩緩向對方胸口的衣袋摸去,果然摸到了裝着散碎銀子的荷包。

那人胸口還微透着溫熱,賀蘭明在觸摸到荷包的一瞬間只覺得自己身上像是被什麼東西電了一下,嚇得她一個激靈慌忙取出荷包起身就跑,直衝到巷口才敢停下來喘口氣,低頭打開荷包數起裏面的銀兩。

那些散碎銀子加起來足有二十兩,不但夠了買饅頭的錢,也夠了他們可以找一間客棧美美睡幾覺的費用。按照現在四口人的花銷計算,完全可以支撐他們去南滇。

賀蘭明不由捏緊了手中的荷包,激動的想他們終於可以不用再去乞討了。

興奮沖淡了方才觸摸屍體帶來的恐懼感,賀蘭明靠在牆邊勻了勻氣息,既然已經拿了錢,今日必然要達到目的才罷休。想及此處,她的目光迅速鎖定不遠處方才經過的米糕攤,心一橫便大步走了過去。

她倒要看看自己去而復返還拿着錢,攤主會不會變了副嘴臉。

就算有了計較,她仍是一邊走一邊在心中默念,冤有頭債有主,我並未殺你,只是飢餓難耐,若將來有了銀錢,必去寺廟上香祈禱願你轉世輪迴不再受苦。

賀蘭明再次來到米糕攤前時天色已然全黑,路上除了零星路人,也只有米糕攤這裏還算是有人氣有光亮。

方才拒絕她的攤主此時正與客人交談着,臉上不時露出男人之間獨有的默契笑容。此刻見賀蘭明去而復返,眉頭一緊不耐煩的道:“小丫頭,有完沒完,小心老子揍死你,趕緊滾!”

賀蘭明此時哪還會怕他的恐嚇,拿出一兩銀子放在空了一半的籠屜中,挑釁的看着攤主的表情,道:“你的米糕我全要了!”

攤主見這小丫頭氣勢洶洶,望着他的雙眼像是藏着一團火在黑夜中閃爍着烈焰般的光芒,直燒的他臉頰發燙。

為了掩飾自己瞬間的心虛,攤主上前瞅了瞅籠屜里的銀子眼神一轉來了主意,只見他嘴角露出一抹訕笑,故意嚇唬她道:“小丫頭,這才幾刻鐘的時間就拿來這麼多銀子,怕不是偷了有錢人的荷包來我這裏銷贓的吧,你倒是說說這銀子哪來的?”

賀蘭明目光鎮定如常,並不理會老闆的問詢,而是仰着頭緊盯着他道:“我要買米糕。”

攤主嗤笑一聲,將銀子撿起放在自己手心掂量一番,足有一兩重,這些錢也足夠他吃吃喝喝半個月不用出來風吹日晒的擺攤賣米糕,可見她胸口依舊鼓着一塊想必還有銀子沒使完。

他心中不由起了貪念,於是思量一番,故意道:“小姑娘莫要囂張,你可知我這米糕可與旁人的不同,裏面可是有寶貝的,就你這點錢只怕還不夠買我這一屜的米糕!”

賀蘭明見攤主不依不饒,訕笑一聲道:“我看你是見錢眼開故意刁難,奸商!”

攤主一聽怒意漸起,指着賀蘭明道:“你說什麼!信不信老子撕爛你的嘴!”

賀蘭明見對方生氣,故意道:“錢你拿了,米糕就是我的!”說完賀蘭明當著眾人的面,有恃無恐的伸手將籠屜里的米糕一塊一塊裝進自己胸前的衣兜。

攤主和周圍的看客們驚訝的瞧着賀蘭明的一舉一動,全然沒想到一個孩子竟然一點也不害怕大人對她的恐嚇。

直到賀蘭明轉身準備離去,終於爆發的攤主跨步上前一把薅住她垂在身後的辮子,兇狠道:“哪裏來的雜種,這麼不知好歹!老子今日就要好好教訓你這有人生沒人養的小兔崽子!”

賀蘭明活了十年最痛恨的就是有人說她不是父母親生,如今驟然被人戳了痛處加之頭皮吃痛,猛然回手抓了一把攤主的胳膊,對方的胳膊上瞬間浮上四五條血印。

攤主沒想賀蘭明會還手,手臂大痛放開手,她趁機罵道:“我就算有人生沒人養,也輪不到你來管我!”

攤主聽罷怒意更甚,指着賀蘭明罵道:“奶奶的,你偷拿老子的米糕,還有理了!”

賀蘭明怒道:“你拿了我的銀子,卻又在這裏漫天要價才是無恥至極,有本事的把銀子還我,我就把米糕給你!”

吵架間,米糕攤前早已聚集了諸多路人,攤主原本覺得自己被人辱罵回手教訓是占理的,可見眾人對他指指點點生怕有人幫着賀蘭明說話,便故意提高聲調道:“不知偷了誰的錢來我這裏買米糕的小叫花,錢財來路不明,我要拿着去官府告你!”

賀蘭明冷哼一聲,“明明是你見我一個女孩兒弱小好欺,報官?誰信你不會在官府跟前胡言亂語毀我清白!”

攤主沒想到對方一番言辭竟然將他逼得說不出話來,再看來往路人都開始用同情的目光望着賀蘭明,而看着自己的目光也在賀蘭明話音落下時變為了鄙夷。他羞憤難當,抬手就要給賀蘭明臉上來一巴掌,好讓這牙尖嘴利的小丫頭再說不出話來。

不想他剛舉起手,人群中卻忽然走出一個中年男子淡淡的道了句“慢着。”

男子身高近八尺,一身黑灰色常服,腰間別著一柄長劍,精瘦的身材瘦削的面孔上一雙如鷹隼般犀利的雙眼讓他平添了幾分戾氣,此刻正將目光鎖定攤主。

攤主看着對方衣袖上的血跡,心中犯怵不禁上前一把扯住賀蘭明的肩頭衣襟後退一步,用她擋在自己身前。

男子並不曾瞟向賀蘭明而是走近攤主,冷冷問道:“為了一塊米糕值得嗎?”

攤主見男子的目光分明放在自己身上,可問出來的話似乎並不是衝著他而來,此刻對方眼中已浮上隱隱殺意,那種氣勢猶如臘月飛雪飄過心頭讓他突然渾身打了個冷顫,心中膽怯又多了幾分,緩緩鬆開了賀蘭明。

而此時的賀蘭明心口“嗡”的一聲,倒吸了一口涼氣,面前這個替她“解圍”的人不正是剛才屋脊之上殺人的那個瘦子,原來他沒走,一直都在暗處觀察着她的一舉一動。

賀蘭明心頭一涼,直覺告訴她自己今日只怕凶多吉少,對方武藝高強她一個孩子怎麼能對付得了?可此時,她卻也明白若是逃了,等被對方抓回來,自己只怕死的更慘,倒不如按兵不動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

“銀子是我給的。”男子道。

攤主扯出一個奇醜無比的微笑忙躲在籠屜后,像是用籠屜就可以擋住對方撲面而來的殺意,態度立馬轉變道:“無妨,無妨,也就是跟小姑娘開個玩笑而已。米糕我不要了,你們都拿走,都拿走。”

男子輕蔑一笑不再理會攤主,轉而瞥了一眼賀蘭明道:“跟我走。”語氣不容置疑。

賀蘭明心肝打顫,見對方大踏步的向著方才屍體的巷子走去,她猶豫片刻還是跟了上去。

巷子內,屍體依舊在原地,男子卻沒有處理屍體的意思。

賀蘭明戰戰兢兢地的站在屍體旁,低着頭盯着自己的腳尖不敢說話,生怕一句話惹怒對方,她這條小命就沒了。

月色下,男子見這低頭不語的小姑娘,衣着破爛頭髮散亂,方才在米糕攤前見她臉上泥痕滿布一雙眼睛卻閃現光華,透露出一股不符合年紀的機敏。只是,斬草除根一直是他行走於江湖多年的信條,就算對方是一個柔弱無力的孩童,他也必須解決那百分之一的可能。於是他迅速出手掐住賀蘭明的脖頸輕輕一提,賀蘭明便順着他的力道雙腳離地,懸空起來。

賀蘭明猛地被人捏緊脖頸,窒息感瞬間佈滿全身,兩手摳着對方的手腕,兩腳用力掙扎着踹向對方,奈何自己懸空,兩腳能使出的力氣有限,幾番掙扎也不過淺淺的在對方的衣角上留下幾個腳印,卻毫無殺傷力。

男子見賀蘭明此時像一隻被獵人拎起的幼獸,張牙舞爪反抗着,心中忽然來了興緻,板著臉道:“既然你看到了,今日便要取你性命!”

賀蘭明用力從喉間擠出幾個字,“既然如此,你又為何要救我?!”

男子道:“親手解決才安心。”說罷,手上的力道又多了幾分。

賀蘭明感覺對方再用力一點不僅是自己的脖子要斷,就連喉嚨都會被捏爆,慌忙之下她急中生智,道:“一百兩!”

男子詫異,似是沒聽懂,問了句“什麼?”

賀蘭明脹紅了臉忙又道:“給我一百兩,我會保守秘密。我不知道你是誰,我就算說了,誰會相信一個小乞丐口中的話?”

男子目光一轉手上鬆了力道,賀蘭明抓住機會用力扯開了對方的手,摔在了地上,一陣狂咳后才緩和了呼吸。

男子居高臨下俯視着她,他本以為她會求饒會哭喊着說自己不該拿死人的錢,沒想到對方張口卻是問自己要封口費,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有人向他要錢,他不禁對賀蘭明產生了不一樣的好奇,於是他一腳踩在屍體胸口,衝著賀蘭明道:“憑這個你可以要的更多。”

賀蘭明看了一眼屍體轉而又望着夜幕中的男子,喘了口氣道:“我只要保命的錢。”

男子望着黑夜中閃爍着的一雙瞳眸,裏面倒映着夜空中斑點月光,看似明亮背後卻是無盡的黑暗。明明是一個孩童,說出的話卻是那樣淡漠甚至透着几絲涼薄和對生存規則的熟稔。

男子對這孩子多了幾分讚許,臨危不亂還能想出自保的辦法,若是加以調教,將來不怕沒有一番作為,只可惜……是個女孩兒,就算培養的再好,將來也只能送入高門大戶做一個上不了檯面的女婢細作,想到這裏他淡漠道:“你倒是聰明。”隨後他舉劍搭在賀蘭明的肩頭,頓了頓又道:“回答我。”

賀蘭明不懂要回答什麼,望着眼前男子充滿疑惑,隨後想起方才自己與米糕攤主撕扯時男子的問題,便道:“值得,他已經死了,明日衙役發現屍體定會搜查,知道這是一具無名屍后,也會貪了這些錢財買酒肉。他們拿錢是為了享受,我是為了活命!”

男子腦海中恍然浮現出另一個瘦弱的身影,那樣可憐無助的蜷縮在角落裏啃食着發霉的鍋巴,他問他為何要吃別人扔掉的鍋巴,對方卻微笑着道:“為了活命”。

沒想到不過數月,他居然還能從這個女孩兒口中聽到同樣的答案。一想起那張笑臉,此時的他便徹底沒了計較的心思,他雖殺人無數對孩子也從未有過什麼憐憫,可對於賀蘭明這種沒有人拉一把一輩子都會爛在淤泥里的人卻毫無興趣,甚至覺得此時殺了她也不過是髒了自己的劍而已。

於是他破天荒的從懷裏掏出一張銀票,扔到賀蘭明腳下,警告道:“這是一百兩銀票,拿了錢趕緊滾!”

賀蘭明連忙拾過銀票揣在懷裏,順便將方才掙扎中掉落的米糕重新塞回懷中,轉身衝到巷子的另一邊拐了個彎,跑的無影無蹤。

男子站在原地看着那幼小的身影訕笑,“有意思!”

賀蘭明回到破廟時,父母早已焦急的在門口徘徊張望。見她拿回這麼多米糕,二人神情複雜的互相對望后便是沉默。

賀蘭明並沒意識到父母表情變換,自顧自的將米糕全部堆在了賀蘭信身前一塊相對乾淨的破衣上,興奮道:“阿信,你看我拿回來多少米糕,這些夠咱們吃好久了。”

賀蘭信驚喜道:“阿姐,你真厲害!”說著便拿起一塊米糕吃了起來,隨後又衝著跟着賀蘭明而來的父母道:“爹娘,你看阿姐給咱們找了多少乾糧,這一下咱們可不用餓肚子了!”

父親嘆了口氣卻不接話,而是衝著賀蘭明道:“明兒,你來一下爹爹跟你有話說。”

賀蘭明瞧着父親沉重的表情,雙眉緊蹙原本花白的鬢角浮在耳邊,雜亂的像是一撮怎麼都理不清的稻草,聳耷的眼尾讓他看起來分外疲憊。而一旁的母親含淚抿唇望着她,卻是欲言又止,雙手絞着衣襟糾結的不知所措。

賀蘭明天真的以為是因為自己獨自出門父親要責怪,便聽話的跟着父親出了破廟。

二人一路來到破廟外的大榕樹下,父親靠着樹榦緩緩蹲下低着頭不敢看賀蘭明,雙手一直緊緊攥着膝蓋上破了洞的褲子顯得局促不安。

賀蘭明有了一絲不詳的預感,上前一步問道:“爹,發生什麼事了?”

爹爹長嘆一口氣,抬眼望着她,拉着她的手道:“明兒,你也知道阿信病重,咱們此去南滇找那位法師也得跋山涉水,算起來也是好大一筆費用,爹實在是不想讓你跟着受苦。實話說,你也不是我與你娘親生的丫頭,這樣跟着我們受苦,是我們連累了你才是。”

說到這裏,爹爹突然止住話語,看着賀蘭明夜色下依舊黑白分明的目光不忍心再繼續說下去,可他們又有什麼辦法,兩個孩子總得救一個。

於是他長出一口氣,道:“今天去鎮子裏討飯的時候,遇到個人牙子,他們最近一直在給金州的那些大戶人家選使喚丫頭,只要你肯去這一輩子就不愁吃喝了,我跟你娘也能放心帶着阿信去南滇看病。”

“爹爹的意思是,把我賣了給人牙子,然後用賣我的錢給阿信治病?”賀蘭明望着眼前的父親,卻覺得無比的陌生,那個曾經將她扛在肩頭給她溫暖的父親,如今竟然也會為了錢而捨棄她,就因為她不過是他們十年前撿來的孩子。

爹爹鬆開賀蘭明的手,羞愧的低下頭不知該如何說。夜晚的破廟外,蟬鳴陣陣,此時聽來卻覺得刺耳難當,像是摩擦在心頭的一根鈍刺,雖刺不出血來,卻也讓人疼的厲害。

賀蘭明端端的望着面前蹲在地上的父親,不禁退後一步失神的望着他。

她忽的想起袖子裏那張銀票,不禁試探的問道:“多少錢?”

爹爹看着自己破了洞的褲子道:“人家先給了二十兩定錢,說是見到你再看給多少,估計最多也就三十兩。”

袖中的銀票忽然變得熾熱燙手起來,那是她費儘力氣從那名殺手手裏得來的銀錢,為的是一家人可以重新過上有尊嚴的日子,可以體面的去南滇給賀蘭信看病。如今卻覺得諷刺,一百兩銀票有何用?親情在父親想要賣掉她的時候,就已經成為了一個笑話。就算將銀子掏出來,看着父親痛哭流涕的求原諒,她心中也不會再如從前。倒不如就此作罷,報了這份養育之恩。

她忙抬手擦去眼角的淚,又問道:“爹,您真想賣了我給阿信治病嗎?”

爹爹忽的起身俯視着賀蘭明,急道:“我與你娘養你一場,你也該還了!阿信病那麼重,我跟你娘已經走投無路。再說給大戶人家做丫頭有什麼不好,就算不能穿金戴銀,可也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咱們也算對得起你了。”

隨後爹爹俯身捏緊賀蘭明的雙肩,“嗵”的跪了下來,央求道:“明兒,爹求你了,救救你弟,我們就他這麼一個兒子,爹娘會感激你一輩子!”

賀蘭明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曾經她以為她擁有的是世界上最好的養父母,就算再窮再苦都不曾拋棄她這個養女,如今看來所有的慈愛都抵不過血緣親情來的親密。

她流着淚,抬手扶起給自己跪下的父親,道:“阿爹別這樣,只要能救阿信,我做什麼都願意,就像你說的,做了大戶人家的丫鬟一輩子吃喝不愁,還有片瓦遮身,總比跟你們東奔西跑的好。”

爹爹心中雖然有個聲音不斷的在責罵他這樣做有多麼卑鄙,可他已然沒有選擇,那二十兩定金已收,跟對方簽的是死契,若是此刻反悔那幫人一定會要了他們一家四口的命。

他起身愧疚的將賀蘭明抱在懷中,小聲啜泣道:“明兒,是爹娘不好,沒能給你好日子過,但是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賀蘭明卻沒有再像曾經那般環抱着父親,而是繼續問道:“他們什麼時候要人?”

爹爹忙放開她,擦了把淚激動道:“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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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盡夜歌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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