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五個小孩被工作人員帶進小房間裏,待遇驟然升了好幾個檔次。
比起前面廣闊到讓人生畏的中央劇場,這裏被佈置的溫暖舒適,如同要舉辦什麼生日聚會。
獨角馬小推車上堆滿了零食:棉花糖、薯片、肉鬆餅、彩虹糖、奶酥團……
各種汽水被擺放成金字塔的形狀,上面有個小標牌畫了個大大笑臉,註明歡迎取用。
沙發椅旁精心點綴着各色氣球,花束,大大的毛絨恐龍和小黃鴨,一切都看起來輕鬆有趣。
大人們都還沒來,牆側有大屏彩電播放着貓和老鼠,供小朋友們等待時解解悶。
“現在還沒到考試的時候,小朋友們之前辛苦啦,我是小京姐姐,有任何問題和需求都可以和我說哦。”
穿着青蘋果長裙的年輕少女晃了晃手中的工作證,笑容親切溫柔:“總導演在和你們的爸爸媽媽聊天,大概還有二十分鐘才會過來,在此之前,請在這裏等一等,好嗎?”
“柜子裏有《奧特曼》、《鼴鼠的故事》、《蠟筆小新》,你們可以隨時換碟,或者找我幫忙,看自己喜歡的動畫片~”
蘇沉沒有選擇自己的座位,他大致看了一眼室內環境,轉身看向門外。
小京很快注意到他的舉動,詢問道:“你想去找爸爸媽媽嗎?”
“我想出去走走。”
小京抬頭給了個眼神,立刻有同樣工作牌的大男生予以引導:“我來陪你一起逛,有什麼問題都可以問我。”
蘇沉輕嗯一聲,對這種殷勤照顧不以為意,徑直走了出去。
這是他第一次來時都大劇院。
作為首都規模最大的古典式劇院,建築仿似海螺,穹頂天光由透明懸梯穿疊透下,明紅深黑的石壁高聳斜立,透露出無聲的肅穆。
即使是成年人徘徊其間,也會有螻蟻親面巨象一般的震撼感。
蘇沉仰着頭慢慢走,看天光,看大理石牆內嵌的雕像。
看玻璃匣里珍藏的簽名唱片,看百年前歐美影星的黑白照片。
他身後的引導員沒想到這小孩會這麼安靜,預先準備好的各種暖場話全都咽了回去,有點不知所措。
蘇沉走走停停,隱約聽到人聲,試探着想要走過去看看。
“那邊還在試鏡,”引導員下意識道:“應該是成人組還在選角,小朋友你……”
沒等身後的人出聲阻攔,他已經拉開白銅扶手,往裏看了過去。
僅僅只是一瞥。
像是驟然從光明殿堂里撬開一角,瞥見晦暗又混亂的反面世界。
有數十個男男女女或坐或立,手裏拿着薄薄台詞紙,排成長隊等待着被甄別挑選。
人們站在昏黃的光里,面色疲憊忐忑,局促不安。
蘇沉呼吸微滯,還想再往裏看,門縫被另一隻手蓋了回去。
“走吧,咱們回去,”引導員笑了笑:“裏頭沒啥好看的。”
終試時間比預估的還要晚半個小時。
導演組臨時開了個小會,同時幫家長們安排了臨時增加的轉播。
原本小房間讓人覺得溫馨又自在,但攝像機一擺進來,有些小孩就笑不出來了。
黑洞洞的鏡頭很像一隻只大眼睛,目不轉睛地盯着每一個人。
三個大人隨意找了個坐處,和小孩兒們介紹自己是誰。
“好啦,大概就是這樣,可以輪流介紹一下你自己嗎?”
聞編劇目光一轉,看向斜對角的蘇沉,笑容明朗:“從你開始好不好?”
總製片人輕咳一聲。
就算有內定的心思也不要表現的這麼明顯,咱增設轉播不是為了和家長避嫌嗎。
蘇沉剛撕開一袋小麵包,冷不丁被叫到,把麵包捧在手心裏,小小吸了口氣。
“我叫蘇沉,今年十歲了,出生於1995年1月27號。”
“我喜歡拼圖、看書,”他想了想,感覺履歷很單薄,又添了一項:“是班裏的衛生委員。”
聞編劇越看他越覺得喜歡,用手背掩着笑容,忍不住再逗逗他:“好的,蘇沉,你在學校里成績怎麼樣?”
“語文還可以,老師說我認識很多字,作文寫得也不錯。”小朋友如實回答:“數學很差勁,期中考試只有七十多分。”
蘇沉有種天然的誠實,以至於每個人距離拉近仔細看他的時候,都會有種這孩子好乖的感嘆。
老導演對自我介紹環節沒什麼興趣,全程都在看手裏的幾張紙。
等小孩們一輪講完,聞長琴拿手肘頂了他一下,後者才反應過來。
“要開始了?”
“是這樣,一般試鏡呢,是要演員們讀幾段台詞,試着表演一下。”老爺子把幾張紙交給了聞編劇,傾身看向他們:“但我覺得沒有那個必要。”
“不管你們培訓過還是沒學過,進組以後總歸要全部推翻,從開頭跟着老師一起學,重新打基礎。”
“有些能力都可以後天培養,有的只能靠老天爺賞飯吃,”他揮了揮自己留下的那一頁,清嗓子道:“所以我臨時決定,讓我讀一段,老聞也讀一段,你們在旁邊聽就行。”
他坐正了,剛要念出幾個字,身後有人小聲道:“卜導……”
“哦哦,”老導演揉了揉眼睛:“雖然你們是小朋友,但出於版權法和相關規定,還是要強調一遍。”
“等會我們念的內容都是還沒有出版的保密內容,即使記住了,回家也不可以和爸爸媽媽講哦。”
小孩兒們異口同聲地答應道:“好——”
“轉播準備切靜音,三,二,一!”
『一條白綾從高閣上落了下來。
老人怔怔看了一會兒,舉高雙手把自己的紫玉冠摘了下來。
他年事已高,發色駁雜,襯得麒麟袍都多了一層破敗的舊色。
“早該知道。”他喃喃道。
一世忠臣,六十年清官,身為定國公立功千百,最後卻只換來賜死兩字。
老人目光悲切,雙手擰着白綾,卻遲遲不肯把脖子套進去。
“陛下,陛下——”
他的聲音回蕩在空曠樓閣里,只有手捧鴆酒的太監深深俯首。』
導演念到忠臣弔死在房梁間,屍身在夜色里搖晃時,後頭的製片人伸手捏着鼻樑。
……給小孩們讀這段是不是太冒險了。
但凡被個記者捅出去又是一堆亂七八糟的新聞。
老導演的聲音自帶低沉蒼涼的質感,讀到後面的時候,好幾個小孩都紅了眼眶,有人甚至真的落下淚來。
屏幕另一側,家長們雖然不知道他到底在讀什麼,但是看大家的表情都嚴肅凝重,也大致能猜到是什麼悲劇片段。
有人吸氣有人踱步,只有梁谷雲嘶了一聲。
“這孩子居然這個節骨眼吃麵包!”
現在是吃東西的時候嗎!快聽人家在念什麼!
“估計是餓了,”蘇爸小聲道:“他早上起太早了,你那個煎餅又油……”
整段念完,轉播恢復聲音,聞編劇笑道:“那麼,大家來說說看,聽完這段以後的想法好嗎?”
“我好難過啊,他一定是冤死的,”有小孩感同身受地嗚咽起來:“我感覺到他特別的不甘心,特別掙扎和痛苦。”
“如果是我,我會衝過去給他解開繩子,這麼好的大臣不可以這樣死掉啊。”
“我想,我是皇帝,賜死他肯定有什麼不為人知的原因吧?”
“嗯,蘇沉,你覺得呢?”
蘇沉剛吃完小麵包,在俯身拿紙巾擦嘴。
“挺好的。”他簡潔回答道。
姜總製片愣了下,追問道:“你為什麼覺得很好?”
這段劇情,是除了他們三人以外,沒有任何讀者知道的未出版劇情。
哪怕家長們拿着已有的原著提前套題猜題,也絕不會想到這一刻的走向。
可是——
“皇帝賜死,大臣聽命。”蘇沉抬眸道:“問題解決了。”
“問題解決了,”聞長琴徑直轉身抓着姜玄的肩膀,語氣難掩興奮:“你聽到了嗎,他說——問題解決了!”
和原著走向幾乎一模一樣的台詞,這個小孩在完全沒有看到保密稿的情況下居然直接說了出來!
到底是有多貼切的程度,能直接感受到角色自身的心意啊?!
姜玄被搖的眼鏡都快掉了:“你剋制一下自己。”
“但是你聽見了嗎?!”
“咳咳!!”
聞長琴坐回原位,跟總導演象徵性欠了個身表示失禮。
但再看向蘇沉時,她的眼睛裏都是光芒。
卜導看了看其他的孩子,再看向蘇沉時,忍不住嘆了口氣。
眼緣這種東西,真的沒話說。
再往下考,都只是進一步確證他們的預判罷了。
“你還想讀一段嗎?”
聞編劇剛要說話,姜玄突然示意自己有話要說。
“小朋友們,”他往前坐了坐:“你們知道,拍戲的時候,經常有要哭的戲份吧。”
“有的人會回想家人去世,有人會偷偷抹洋蔥。”
“你們當中,有誰能五分鐘內,或者十分鐘內哭出來嗎?”
有小孩提前預演過這個題目,立刻舉起了手。
“我可以!”
只要偷偷想着爸爸媽媽去世的場面,就一定會哭出來,他在家裏練習過好幾次了!
還有小孩有點不安:“……那,那我可以掐自己嗎?”
“都可以,”姜玄溫和道:“那我們計時開始咯?”
“咱們之前可沒商量過這一題,”聞長琴瞥向他:“你不覺得這種測試很俗套嗎。”
“但是很管用,”姜玄聳了聳肩:“你不想看看嗎?”
他們正要計時開始,剛才一直保持安靜的蘇沉終於舉起了手。
“請問,”小朋友鼓起勇氣提問:“可以給我剛才那頁紙嗎?”
“剛才那頁紙?”老導演愣了下,把自己手裏那頁往前遞:“你是要我剛才讀過的這一頁嗎?”
蘇沉點點頭,把紙接了過去,然後看向姜玄:“我也不知道這樣管不管用,但是試一試。”
姜玄呆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要做什麼,猛然抬起手臂宣佈計時。
四個小孩或坐或站,努力儘快流下眼淚。
只有蘇沉坐在旁側,低頭默默讀每一行字,第二次咀嚼那位老人自縊前的最後一刻。
絕望,不甘,孤獨,悔恨。
角色的代入轉換隻在一念之間。
下一刻,豆大的淚珠落在紙上,洇開墨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