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第 158 章
拍電影和拍電視劇的區別,像是準備一份米其林大餐與年夜飯。
年夜飯自然是要葷素搭配品類齊全,食材繁多菜式複雜,需要應對的食客囊括全年齡段。
而米其林往往量少品精,概念設計的佔比更多,也更注重一勺珍饈送入唇舌之後,前中后不同口味的品調。
蘇沉作為主要食材之一,在面對蔣麓這個總廚的時候,偶爾面前還是會閃回《重光夜》拍攝時的記憶畫面。
他如今隨身帶着那一塊血珀,像是終於得到最本質的安撫和陪伴,遊離狀態會比從前好的多。
電影熒幕會放大演員的五官細節,讓觀眾更清晰地看見每一幕里發生了什麼。
他再一次在監控屏里看見自己的臉時,會微微驚訝。
——白素泱,像是活的。
上一個能給蘇沉這樣強烈衝擊感的角色,是元錦。
他每一次隔着監控屏看見暴戾或陰鷙的元錦時,都會因為自身性格和角色察覺很大,看着自己的面孔說出那樣的話,做出那樣的事,格外的違和。
這一次的白素泱更是如此。
角色在被表演之前,已經被充分的解構重組過無數次,由繁複的故事尋找出那一抹真實感。
他最初是懦弱的、利己的、一聲不吭的悶鈍讀書人。
第一次見到軍隊闖進學校里,公開處決教師的時候,他甚至恐懼到沒法對此感到憤怒。
而是像微小又惶恐的田鼠,努力看顧着所剩不多的糧食,在慌亂抉擇自己該不該逃跑去更安全的地方重新生活。
緊接着就是第二次,恩師死在自己面前。
倪宴演老恩師這個角色時,目光很鈍,把鋒芒都用遲緩的舉動偽裝起來。
如同用皮革裹住刀刃,以在敵人面前隱藏自己的殺意。
他本人健步如飛、聲音洪亮,但在表演的時候老態龍鍾,連眉毛的顫動都無比真實。
也正因為倪宴的表演,蘇沉能更快進入狀態,演出那種徘徊又文弱的狀態。
他本人視力良好,目光清澈,本不需要銀絲眼鏡這樣的裝飾。
戴上以後,仍然顯得太清俊了,有些像貴公子,而不是窮書生。
於是銀絲眼鏡改成了有些斑駁的銅絲眼鏡,而且眼鏡被刻意弄上了水漬,不要顯得太乾淨。
棉襖衣衫也是如此,導演仔細盯着灰塵的含量,太多顯得骯髒,太少顯得精緻。
白素泱整個人,最初就要處在不上不下的夾生狀態里。
第一個月,蘇沉演完開頭的內容,每次都會看樣片很久。
他真心能感覺到,白素泱活着。
白素泱存在於另一個平行世界裏,在猶豫不決地挑着雞毛菜,在被學生們鬧騰得直皺眉頭,還不敢揮舞教鞭呵斥他們安靜。
他在鏡頭前都不用太過‘腦子’,像是純粹把軀體借給這個角色一用。
場景是真的,畫面是假的。
機位擺在不同位置,有滑軌在緩緩地推移。
如果要拍旋轉鏡頭,還有可能直接做一個圓形轉軸,攝影師坐在近處由機器平滑推行,演員在圓心裏無視他們的存在,自顧自的表演。
可即便如此,蘇沉一睜開眼,看見教室、校舍、佈告欄上的海報,一樣會處在兩個時空的交界處。
他好像重新在融入這裏。
他在變得清醒又平靜。
緊接着是第二個月,第三個月。
倪宴的狀態非常好。
他演老恩師就義的那場戲,看着時間很快,拍攝可能每一趟要三十分鐘,剪輯之後能留十五分鐘就不錯了。
可這麼一小段,為了電影質
感,最後拍了接近三個星期。
第一次老恩師就義的時候,旁觀的劇組人員都看得熱淚盈眶,共情很深。
但是一天至少可以拍七次。
一個星期可以拍四十次。
看一個人,以不同情緒,不同方式熱血傾灑的死去,看到最後人都會變得麻木。
老恩師死了多少次,白素泱就目瞪口呆渾身發抖的看了多少次。
中途有一段時間,蘇沉演得後腦勺發疼,感覺自己再演下去真是要吐了。
他直說出來,蔣麓點了根煙,說緩一緩。
緩一緩再來。
於是去呼吸新鮮空氣,去洗臉,去強迫自己進行‘緩一緩’的活動,然後繼續再來。
有的畫面,不到第三十次,五十次,演員永遠不會被啟發其中的靈感。
直到這個時候,蘇沉才反應過來,大學本科的四年生活對他們而言,果真像過家家一樣。
他們參與其中,但真的沒法融入。
其實在畢業大戲的準備里,班裏的學生們都處在焦慮又雀躍的狀態里。
同一場戲,翻來覆去的打磨十遍,二十遍,有人就已經要演得發瘋,沒法控制自己的狀態。
他們當時坐在候場區,隨時被導演叫,隨時過去演。
是真的已經司空見慣了。
畢業大戲的那天晚上,絕大部分年輕演員迎來第一次大規模演出,在台上青澀或勇敢的表現自己。
那些學生臉上期待或興奮的笑容,演出之後的雀躍,卻是他們兩人少年時代早已嘗過千百遍的甜酸。
蘇沉回過神,揉一揉眼睛,卻因為剛才拍戲時手上沾了塵土,弄得眼睛癢而刺痛。
他有些迷濛地又揉了一下,突然被蔣麓喊住。
“蘇沉!”
“什麼?”
“要你剛才那個樣子!”蔣麓遠遠對他喊道:“就是這種,大腦沒有立刻反應過來,身體卻本能感覺到刺痛的表情!”
蘇沉哭笑不得,戴好眼鏡應了一聲。
再拍下來,倪宴都看得連連點頭。
“值了。”老人家認真道:“為了你這麼一次揉眼睛,前面那些天,全都值了。”
老人家殺青的這天,劇組團建吃了場火鍋。
拍電影之前,蘇沉在反覆看劇本以後,有很多猜想和理解。
他一開始習慣性覺得,革命電影總歸是悲壯的。
就像老恩師被殺的時候,激昂悲痛的管弦樂會隨之響起,催人淚下。
澎湃,大氣,豪邁,壯闊,這個類型的片子好像都是這樣的。
可是蔣麓前後拍攝的時候,反而在片場用的音樂很少。
要知道,在拍電視劇的時候,為了讓演員能快速理解剪輯配樂的節奏情緒,現場經常同步播放主題曲或其他配樂。
旋律一響,角色再說些什麼,都顯得會很有宿命感。
現在他們再進行拍攝的時候,反而很多場次都很寂靜。
這種寂靜,在蘇沉踏入熱鬧哄哄人聲鼎沸的火鍋店時才驟然反應過來。
團建的夜晚裏,倪宴在舉杯和所有朋友們告別,編劇們喝的臉頰紅紅一個勁笑。
蘇沉靠在蔣麓身邊,在耳邊什麼都聽得見什麼都聽不清時,忽然用手肘碰了碰蔣麓。
“再來點可樂?”
蔣麓給他夾了一筷子白喉。
“想吃點別的嗎。”
“倪宴殺青那場戲,你是不是不打算用配樂?”
“哎?”
蔣麓思考了一會兒。
“其他的戲,有可能用,但是那場戲肯定不用。”
蘇沉怔怔回想一遍,很用力的點
一點頭。
“你做的對。”
“麓哥,這裏真的很對。”
他在咀嚼他漫不經心的一筆,靈犀相通時眼裏都是笑意。
敢問,在真的意外發生時,在劇烈衝擊來臨時,現場哪裏會有大提琴的悲鳴,小提琴的合奏?
在目睹至親摯愛痛苦離世時,除了破空槍鳴聲之外,怎麼會有複雜旋律在渲染放大人的情緒?
沒有配樂,畫面會變得粗糙平淡。
而且越是這樣,越考驗演員現場的原聲台詞。
這時候做的減法,反而才足夠動人。
那場死亡太倉促了。一下子人就沒了,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
殺人,拖走,前後只要幾分鐘。
反而是獨自回家以後,在寂寥月光以及狹窄窗欞下的獨坐時,音樂才會緩緩響起。
像是一個人發現自己還有心跳,還會憤怒和恐懼。
妙,太妙了。
這是白素泱整個人生的轉折點。
他在深夜裏坐到麻木,像是反覆咀嚼着老師是革命者的事實,踉蹌着站起來,去世界上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的隱秘地點。
老恩師其實有兩個家。
第一個家,是南柳樹路旁小巷子裏的平房。
屋瓦破到會漏雨,僅有四十幾個平方,狹窄且沒有陽光。
第二個家,則是白魚河邊的小草屋。
老爺子沒有太多愛好,無課時偶爾去釣釣魚,有時候入迷了來不及回家,就在草屋裏將就着睡。
白素泱的生活簡單平淡,也並不會同其他年輕人一樣去舞廳戲院裏消遣。
他會陪老先生在河邊坐很久,看低飛的白鷺,或者撿一塊石頭扔出去,靜靜發獃。
老頭兒調不着魚的時候,半開玩笑地說,這種破地方,只有他們兩個會來。
“等我死了,你就把這裏拆了。”
他深夜裏提燈而去,拆開朽木枯草搭成的草庵,昏暗夜色里,摸到地圖的一角。
以及所有秘密的第一個線頭。
線頭的另一側,是戰場,硝煙,糧草彈藥庫,化學藥劑庫,以及如蛛絲般鋪開的,半透明的情報網。
電影裏,與世無爭的白魚河在南,血與淚的戰場在北。
那個年輕而笨拙的青年教師,背負着厚重的秘密,竭力保住自己的命,從南一路往北。
他沒有聯絡人,又差點被看似溫厚的戰士綁走,在黑白莫測的世界裏僅憑自己的力量去北戰場。
但在現實里,片場其實就隔一百米。
用火車或飛機才能抵達的漫長距離,其實只有一百米。
“爆破點都確認好距離沒有?”
“現場疏散!!群演等會走位看清楚方向不要亂跑!!”
穿着厚重軍服的人群緩慢挪動着,跟隨場務和副導演的指引邁步向前,長蛇般蜿蜒行去。
“等一下現場轟炸聲會非常大!所有人看信號燈!再說一次,無關人員清場!”
蘇沉趴在山坡上,任由蔣麓蹲在自己旁邊。
他們身後有攝影師在調整機位,也有人匆匆地跑來跑去,彙報不同部門的情況。
“蔣導!十分鐘后可以開始拍!爆破師就位!”
“服裝部門臨時要調整下部分群演的軍服,需要再等二十分鐘!”
“道具師說木槍有點掉漆,好像跟服裝師吵起來了?”
蔣麓三言兩語安排完對策,順手給蘇沉背上放了個松果。
蘇沉:“……”
“你不要干擾我進戲。”
“你聽見了,還需要二十分鐘。”蔣麓慢悠悠道:“你要不別趴了,先起來坐會兒。”
蘇沉剛要說話,蔣麓又撿了個松果,放在他肩頭。
您在裝飾聖誕樹呢。
蘇沉瞪過去一眼,蔣麓忍笑逗他。
“聖誕樹弟弟,不要亂動可以嗎。”
他們在山坡上等了半個小時。
確認過爆破就位,群演就位之後,信號燈由紅轉綠,示意兩方軍隊在壕溝掩體前開始混戰。
塵土接連被炸開,轟到半空中揚起混沌的土雨。
有坦克在槍火里蹣跚開過,泥漿里蔓延開血水,映着人重重倒下的身影。
副導演喊了聲開始,側方位里的鏡頭也同步開始拍攝。
白素泱在戰場的邊緣艱難前行,是鏡頭裏偌大戰場外渺小的人影。
攝影師全神貫注地操控設備,爆破師精準控制着每一個點的引發炸裂,一切都進行的有條不紊。
直到有人驟然變了臉色。
“那邊怎麼有孩子?!”
話音未落,更多人注意到松樹林深處提籃子的小孩。
看衣着打扮,像是附近村子裏的留守兒童,此刻在愣愣的看着遠處戰場的激烈狀況。
可他身邊不遠處就有爆破點!!清場的人怎麼沒注意到這裏有孩子!!
副導演登時急了,吩咐信號燈趕緊打紅。
“把那個小孩抱走!!千萬別出事!!”
旁邊更是很多人跟着在喊,讓那個男孩躲開。
但是現場已經被炮火聲壓住了全部聲音,男孩第一次看見半山腰外的混亂場面,更是看得目不轉睛,根本不知道危險的到來。
信號燈遲遲沒有轉紅,網絡信號被干擾到接收不良。
爆破很快要到這邊了!!
蔣麓意識到什麼,上前幾步厲聲喊了聲蘇沉。
蘇沉已經快速起身,一個翻滾把那個孩子抱走,下一秒爆破在五十米外轟然炸開!
藤草籃子被震飛到不遠處,野果子撒落一地。
“蘇沉!你沒事吧!!”
“停下!!快點停下!!”
信號燈在延遲后才轉綠,炮火聲慢了十幾秒終於停下來。
蘇沉滾的滿身是泥,把小孩護在懷裏。
男孩有點懵。
“你,你是誰啊。”
蘇沉被土濺的眼睛都快睜不開了,艱難道:“你受傷了嗎。”
“沒有……”男孩摸索着站起來,想要扶他,這時候才突然反應過來,嚇得直哭。
一片混亂里,眾人衝過來扶起他們兩個,確認有沒有被飛濺的沙石弄傷哪裏。
又過了幾十分鐘,才有個老奶奶急匆匆地過來找孫子,嚇得魂不守舍。
蔣麓吩咐副導演去安撫那家人,自己帶着蘇沉回房車裏,不放心的看了又看。
隨行醫生本來等在戰場區準備看顧意外受傷的群演,沒想到反而是邊緣區出了事情,急匆匆地趕過來,按導演吩咐先檢查男孩狀況,確認沒事以後再去看蘇沉。
青年全程一聲不吭,直到這個時候才挽起褲管。
“我腿疼。”
醫生臉色一變,當即觸診確認。
結果是疑似骨裂或骨折。
“走,去醫院,現在就去拍片子!”隋姐心疼得直跺腳:“你沖那麼快倒也顧着點自己啊!不要命了!”
“也算見義勇為,”蘇沉苦笑:“下次注意。”
“別有下次了!祖宗!”
他們不敢隨意挪動他,哪怕現在人暫時還能行走,也怕之後進一步移位加劇問題。
於是不顧傷患本人的抗議,直接上了擔架,叫車子一路拉去了醫院。
X光結果出來,是左腿撕脫性骨折。
“通俗來說,是你在猛然受力或發力之後,讓韌帶肌肉附近的骨質撕脫,”醫生指了指燈架上的X光片,又道:“你這個創面不大,但還是要固定一下,之後好好休息。”
蘇沉鬆了口氣,放鬆道:“你們也聽見了,是小問題。”
經紀人隔着電話吼回來:“骨折怎麼可能是小問題!!”
傷筋動骨一百天,隋虹快速辦好了住院手續,準備把人推走了。
但在石膏打上之後,蘇沉試探着拄着拐杖走了幾步,看向悶頭抽煙的蔣麓。
“我們就這麼拍吧。”
隋虹差點沒拿住手裏的病曆本。
祖宗!你考慮一下你自己!!
蔣麓又抽了一口,沒有說話。
蘇沉拄着拐杖小步挪在他旁邊。
“我不是趕檔期……我是覺得……”
“好。”
蔣麓答應的一瞬間,潮哥也露出要瘋的表情。
你們一個兩個!!清醒一點啊!!
蘇沉他骨折了——骨折了!!!
拍個鬼啊!!
蔣麓看向助理,把煙按在垃圾桶上。
“我們直接雇個骨科大夫,全程跟着確認他不要做影響局部恢復的動作。”
“該吃藥吃藥,該針灸針灸,就着這個狀態繼續拍。”
蘇沉的想法與他不謀而合,快速道:“白素泱被炸傷的戲份等我好了以後再加。”
“用替身。”
蘇沉試圖反抗,目光與男朋友對視時還是弱了下來。
……好唄,聽你的唄。
旁人覺得太過,跟着在勸。
“蔣麓,我們電影沒那麼著急,我們不趕着這一會兒對吧。”
“是啊是啊,沉沉雖然傷的不重,但最好還是養一下吧,放個小假。”
蘇沉卻快速搖一搖頭。
“不是為了趕時間。”
“我們時間很寬裕,如果快的話,可能八月底就拍完了。”
蔣麓頷首,解釋道:“沉沉跟我想到一處去了。”
“白素泱,他怎麼可能不受傷?”
“他受傷了,這個故事就結束了嗎?”
他拄着拐杖,坐着輪椅,也一定會執着地完成最後使命。
蘇沉想就這樣繼續演,蔣麓僅僅思考了十秒鐘,就點頭答應。
他陪他瘋。
消息傳到經紀人耳朵里,也一樣傳到了製片人和一眾有關人士的耳朵里。
人們都沒法理解,覺得這樣太過火了。
像是蔣麓不管不顧的胡來,蘇沉還不要命的陪他一起胡鬧。
其實事情截然相反。
蘇沉他興緻反而起來了,蔣麓在陪他。
在看護着,縱容着,理性又瘋狂的陪他。
他們真的在短暫休息幾天以後,繼續着全程的拍攝。
骨科醫生簽過保密協議后全程在片場旁邊進行動作指導,成為本劇組的又一大特色。
別的劇組都是有常駐的科學指導武術指導舞蹈指導,獨有這個劇組存在骨科指導!!
骨科醫生親自教病人怎麼拄着拐杖演戲,演多久了必須休息,絕不絕?!
離譜!實在是離譜!!
九個月裏,白素泱就這樣在鏡頭裏過完了自己的一生。
他健康過,病弱過。
瘸腿蹣跚過,目盲失明過。
最後在監獄裏,聽一場風聲傳來的黃昏。
落日是新時代的又一場開始。
劇組的上百人,眼睜睜的看着這個理應被追捧寵愛的主演,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在暗巷裏逃離,在人潮里逆行,蹣跚着追逐月
台列車。
觀眾們怎麼會信,他是真的骨折。
又有幾個人會做到這一步,演到這個程度呢?
殺青的那一天,蘇沉走路仍需要有人扶着。
骨科大夫站在人群里一起為他鼓掌,看得感慨。
自己第一次遇到這樣的需求,要幫忙照顧這樣的病人。
他演得很好,真得很好。
接下來的日子,終於漸漸走向平淡。
蘇沉被接回父母家,開始三天兩頭的喝各種骨頭湯補鈣。
雖然他努力跟家人科普,自己只是邊緣骨折,問題沒有那麼大,但眼看着還是養圓了一圈,比從前更顯得可愛。
蔣麓跟一眾剪輯師扎進後期製作的深海里,偶爾被親爹親媽強拉出去散散步透透氣,被迫欣賞父母如膠似漆的新婚狀態。
特別的是,他們收到了來自鄉下的特別禮物。
先前爆破戲后,老奶奶為了感謝蘇沉救了她孫子的命,每個月都會殺雞燉湯親自送過來。
後來劇組解散以後,他們互相沒再聯繫,但是蔣麓和蘇沉都給小孩簽了個名,臨別前鼓勵他好好讀書。
小孩悶頭努力,考了個全班第十,歡天喜地的寫信過來跟哥哥們報喜。
郵件里附帶滿滿一兜子的新鮮野果,都是他和奶奶摘的。
一口咬下去,酸酸甜甜,清脆多汁。
電影最終定檔,確認在2019年的6月20日上映。
巧的是,這部電影的主題曲《夕聲》,演唱者是當時的國民男友第二,霍刃。
夕聲,既是黃昏時的聲音,也音同‘犧牲’。
曲子寫的低郁動人,故事感能清晰的浮於眼前,讓沒有看過電影的人都為之停步駐留。
百般準備,百般折回,終於到了上映的當天。
蔣麓和蘇沉去看了午夜場。
他們坐在一眾情侶里,手牽着手,拉的很緊。
午夜場裏座無虛席,最初到處能聽見吃爆米花的聲音,因為前期的喜劇效果,還時不時有人在笑。
漸漸的,人們在嘆息,抽氣,然後有人在流淚,有人在深呼吸。
蘇沉本以為,自己會很在意場內觀眾們的反應。
但當他坐在觀眾席里,電影屏幕里的故事開始時那一刻,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電影只有在完成剪輯的那一刻,才能呈現最終的樣子。
蘇沉想過很多次,最終會有什麼樣的濾鏡色調,什麼樣的鏡頭呈現。
直到親眼目睹,從第一分鐘看到片尾落幕,他都久久沒有緩過來。
只是握着蔣麓的手,握得很緊很緊。
電影實在太好了。
他說不出話。
這是他第一次看自己演的電影,像是重回新人狀態里,忐忑地驗收着最終的結果。
整個故事流暢自然,每一個畫面都拍的恰到好處。
沒有過分強調,沒有過分煽情。
樸素自然的時候,能觸動人的內心深處。
濃墨重筆的時候,亦是當之無愧的史詩。
燈光亮起,觀眾們紛紛起身離場。
霍刃的歌聲回蕩在放映廳里,清冽低沉的嗓音很有質感。
清潔工陸續進場,清掃時會好奇的看看仍然坐在中央位置的兩個年輕人。
蔣麓其實也是第一次看戀人演的電影。
他有些緊張地問,感覺怎麼樣。
蘇沉轉頭望向男人,低頭親了一下手背。
“我很喜歡。”
我只是發現一個秘密。
你的鏡頭在說,你有多愛我。
漫長的演職員表還在不斷的往後播
放。
清潔阿姨咳嗽一聲,提醒後面沒有彩蛋。
蔣麓笑着點點頭,說他們就是想再坐一會兒。
“沉沉,我想坦白一件事。”
他醞釀了一會兒,低聲道:“你戴着的那塊血珀,其實是假的。”
蘇沉點一點頭,笑着說我知道啊。
蔣麓愣住。
“你……知道?”
“陪伴我九年的東西,我當然知道。”蘇沉拾起鎖骨前墜着的虹彩寶石,垂眸笑道:“它不是那塊,觸感和顏色都不一樣。”
蔣麓久久說不出話。
“但是我能接受它,和你賦予它的意義。”
蘇沉看着蔣麓,目光溫柔。
“因為這意義,是你為它賦予的。
“你想讓那個世界永遠陪伴着我,我便願意相信。”
直到這一刻,好像其他的一切,都沒有那麼重要了。
他們在獨屬於他們的世界裏雙手緊握,心貼着心。
《聽黃昏的人》剛播出的前半個月,票房成績其實一般。
畢竟題材擺在那裏,並不是什麼大熱門的電影潛力股。
人們更喜歡看超級英雄、無厘頭喜劇,或者什麼很有噱頭的新鮮玩意。
除此之外,觀眾對主演和導演的顧慮,也一直都客觀存在。
蘇沉就不用說了,先前演了四部都票房平平,只在國外拿了個什麼獎,以及國內的最佳男配。
但就算拿獎了,電影也不是什麼爆款電影。
至於蔣麓……呃,他真的是導演嗎?
業內那麼多風言風語,說《重光夜》是一群人拍好給他挂名鍍金的。
現在等了四年,感覺他第一次拍電影,很容易翻車啊!
可事情很快就變了。
最開始,是小範圍的高中生大學生在互相安利,拉着自家爸媽或者好朋友一起去二刷電影。
“那個片子不是你們想的那種很土的戰爭片!!你們去看看一定要看看!!!”
“我掏錢請全家看!必須看!”
“哎呀第一次看完我哭的跟什麼一樣,今晚看完明天你們絕對會跟我一起去烈士陵園送花!!”
很快,這種安利熱潮湧到網上,雪球一般轟隆隆的向前滾去。
@知更鳥殺了誰:我本來在想,蔣麓能拍個什麼樣的電影呢。沒想到片子會這樣……讓人觸動。
懸疑的部分,居然是把平庸普通的主角放在暗流涌動的情報網裏,反其道而行之的情節看得我心裏砰砰跳!好幾段真是緊張死了!!
@用戶109283254:我來做自來水!!都給我去看《聽黃昏的人》!!它值得!!!
@歲月如花:不太認識現在的明星,但我覺得這個電影很好。無論是劇情,畫面,音樂,還是誠意,都很能打動我,讓我完全浸入那個世界裏。
@花花花花小姐:以前從來不看這個類型,今天為了陪男朋友被他拉去看,然後意外的哭成傻狗……演得太好了嗚嗚嗚但是刀死我了
@上分快樂:急急急急!!原著是什麼,好想看原著再刷一遍!!
@吃魚天下:小情侶拍的電影怎麼會這麼好看(尖叫)(翻滾)(狂親電影票)(癱倒)蔣麓你多帶着我沉拍電影聽到沒有!!多拍一點!!!
越來越多的人在討論這部戲,而且更加驚喜的發現,這個寶藏電影有三條暗線穿插進行,且每一條線都足夠精彩。
更重要的是,每一個畫面都有許多可以挖掘的點,豐富到可以讓人每次看都有新發現!
勢頭一但起來,連院線都開始陸續擴容,給更多電影院的更多時段鋪設這部片子。
原先並
不被看好的小成本電影,在動輒幾億甚至幾十億的大製作電影陣容里,竟然真如黑馬一般殺了出來!
人們共同見證着票房一路飆升,從名不見經傳時的一億出頭,不斷攀升至五億、八億、十億!
一時間不光是根本沒被邀請的投資方驚了,連夜給蔣麓打電話試圖搞清楚發生了什麼,各路營銷號和粉絲黑子也都忙到吃瓜不停。
震驚!這個投資營收超過700%竟然沒有拉幾家投資,基本都是蔣麓自己掏的腰包!!
什麼??蔣麓為了這個劇本直接蓋了一座城??
你們敢信嗎,蘇沉演的拄拐狀態,其實是真的骨折了在強撐着演!!
這事實在太超過常規。
冷門題材,邪門投資,絕門演員。
三個湊到一起,竟然成了大殺器。
到了第二個月,觀影熱度有增無減。
雪球效應直到這個時候才顯現出來,而且伴隨着暑假到來,以及一些老師的自發組織,又迎來新的一波觀影高峰。
院線方從前對蔣麓愛答不理,簽下對賭協議的時候滿是狐疑,現在只能商業假笑着跟人商量,能不能多延長一段時間,放映的久一點。
直到這時,人們才真的意識到,蔣麓有多會拍電影,蘇沉有多會演。
在固有印象里,他們只要看到蘇沉,就會想起元錦。
之前看每一部電影,觀眾都好像是捨不得《重光夜》,捨不得元錦。
哪怕角色之間相差巨大,他們也竭力想找到元錦的影子,或者感慨還是元錦更好。
可直到現在,蘇沉演了一個看起來平凡普通到極點的年輕教師。
人們本以為自己不會為這樣的角色多停留半刻。
可他們在為他的愚蠢莽撞發笑,為他的跛腳失明流淚。
放映廳亮起燈的時候,他們都還停留在他的世界裏,替他看到了那一片黃昏。
直到演職員表上第一行字浮現,「白素泱扮演者-蘇沉」,觀眾們才終於從故事裏清醒過來。
——他居然是蘇沉??
這個角色是演元錦的那個人演的??
白素泱,元錦,蘇沉,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三個人!!
哪怕長相一樣,他們也絕對不相信這是同一個人!!!
整容式的演技,這絕對是整容式的演技!!
直到這一刻,無數的崇拜和熱愛如潮水般湧來。
怎麼會有這麼優秀的演員,他簡直是為表演而生!
又好看又努力又這麼有靈氣,蘇沉你缺不缺腿部掛件!!
大家像是懷舊,又像是重新認識他,把這些年來對他的喜愛都全部點燃。
他們愛過他,愛着他,像是Crush了一次又一次。
鏡頭裏病弱的倔強的白素泱,鏡頭裏痛苦絕望又渴求愛的元錦,全都是這一個人的化身。
人們被點燃的那一刻,便渴求着看到更多,擁抱更多。
以至於在年末的頒獎禮上,當評委念出蘇沉的名字時,場內都有大片明星快速起立歡呼鼓掌。
“讓我們恭喜本屆金曜獎最佳男主角——蘇沉!”
燈光如星環一般簇擁着青年緩步向前,映得他頸前波洛領帶上的紅寶石也流光溢彩。
他溫雅,從容,含着笑一步一步走到眾人面前,眼睛卻一直在凝視着蔣麓。
接過話筒以後,蘇沉清了清嗓子,看着遠方含笑的蔣麓,說出早已準備好的頒獎詞。
“感謝大家,也感謝劇組內外的所有人。”
“其實《聽黃昏的人》這部電影,是我和一個人的高中賭約。”
“當時,我送給他一隻小豬風箏,問他用什麼
回禮。”
“他說將來拍的第一部電影,會請我來做主角。也正因如此,現在,我站在了這裏。”
青年垂眸而笑,睫毛彎彎。
“蔣麓,我一直在想。”
“也許你才是命運給予我的最深寵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