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第 155 章
五月正是春花浪漫的時候。
彭山市郊外的新基地由於是荒地改建過來的,各個取景地里都蔓延着野草雜花,像是水粉盒打翻以後的混亂顏色。
現場有工人把它們連同草皮一起剷除了,讓僅有的自然氣息變作裸出的土堆。
與此同時,蔣麓在帶團隊逛園博會。
數千平米的展廳里,四季擁擠作繁複變化的花卉草木,在遊人的注視下隨風微搖。
這裏有一千種玫瑰,一千種松柏,像是要把東西方詩人的夢境都一併凝結於此。
蔣麓吩咐助理拍照記錄的同時,伸手在確認蘇沉的口罩是否貼合皮膚完好密封。
蘇沉小聲撒嬌:“戴久了耳朵疼。”
蔣麓伸手給他揉着耳朵,也不介意旁人能看見。
“我用棉球給你墊一下,等會就不疼了。”
蘇沉乖乖站着原地,看蔣麓跑去要了棉花,側着頭讓棉花墊住細窄的口罩繩。
“好些沒有?”
帶着薄繭的指腹貼着耳朵尖劃過,揉了揉被勒痛的柔軟肌膚,讓青年愜意的低哼一聲。
他其實沒有那麼怕痛。
但他很喜歡很喜歡蔣麓哄自己時的在意神情。
不是把自己當作稚嫩孩童,或者是脆弱易碎的珠玉,而是因為滿溢而出的在乎和愛。
道具師們在拉着編劇竊竊私語,對着不同樹形看平板里的場地照片,琢磨該怎樣才能湊到美術師要的效果。
旁人來看展大多是被不同綠植廠商塞滿宣傳單,他們反而是有備而來,手裏有厚厚的畫冊,問得負責人滿頭冒汗。
“您要的這種樹冠形狀……確實很難找。”
“看起來很窮的土花?您是要多土啊?”
“……啥,長在窗戶縫裏的那種小花?牽牛嗎?”
小分隊不知疲倦地掃蕩過大半展廳,碰見合意地會停留許久。
道哥道姐算尺寸,大小編劇對比着款型,還有會計跟在旁邊戳着計算機確認預算夠不夠。
蔣麓的目標很清晰,大致逛完兩圈以後找來展廳小地圖,拿筆畫了數個展位吩咐手下分頭去談。
他現在是預算有限的寒酸創世主,儘可能在省錢方案里找到最優解。
學校里舒展成林的白樺,特務辦公處的蝴蝶蘭,主角狹窄小屋裏孤零零的雛菊,牢獄外虯曲蒼勁的山松。
每一樣都需要細細地挑,讓它們從顏色到形態最終都能完美融入背景里。
蘇沉今日僅是陪他一起過來逛逛,期間還挑了一盆小多肉,打算帶回他們的家慢慢養着。
店家很是熱情,而且開出的價格低到不可思議。
“小盆五塊兩個,中盆十塊一個,大盆統統二十!批發價瞧一瞧看一看嘞!”
多肉在補光燈里皆是飽滿圓潤,顏色很是喜氣可愛。
蘇沉挑選了如同金魚尾巴般的一盆,轉身時看見蔣麓抱着一束劍蘭,在跟編劇說著什麼。
他快速付賬,拿起盆栽時一回頭,發覺編劇在忍笑。
“蔣導演……”青年慢悠悠湊過來:“在改什麼呢?”
“你還記得有幕戲寫的是主角出國留學,老師在碼頭送了他一束松枝嗎。”
蔣麓低頭嗅了一下劍蘭,笑道:“其實不用那麼傷感鄭重,台詞也說,要祝他前程似錦。”
如火般的赤烈顏色,很配那一場戲。
文人們皆是溫文爾雅,內斂自製。
但哪怕是蓬頭垢面地被押去刑場裏,任何人也能從看似平凡的一張張面孔里,看見不滅的火。
剛才他和編劇說了改動,那姑娘一邊記一邊笑。
蔣
麓問她笑什麼,小編劇快速看了一眼遠處清瘦的人影。
“就是覺得,凡是有關他的事,你都特別懂。”
某位導演隱約覺得自己有被誇到,頷首表示贊同。
蘇沉接過他懷裏的劍蘭花,微微揚了一下。
“有人似乎喜歡往作品裏塞私貨。”
“一舉兩得,各不耽誤。”蔣麓咔嚓拍了一張愛人和花,順手設為手機壁紙。
我就喜歡悄悄對所有人說,我有多喜歡你。
最終錄製的音源出來,敘事感濃厚到一聽前奏就會入迷。
事實證明,他們這兩百萬花的不要太值。
電影的靈魂元素得以確認,演員招募也陸續頒佈日程。
《聽黃昏的人》並無愛情戲,重要角色有三個。
男主角白素泱,男配角恩師,以及大反派軍官。
白素泱目睹恩師被殺時僅僅二十五歲,花了接近七年時間完成了情報線斷裂的數環,然後鋃鐺入獄,病危而死。
他的恩師年紀大約在四十到五十五歲之間,雖然戲份僅存在於前三分之一的劇情里,但其實是本片的重要靈魂人物。
至於反派軍官,編劇給的範圍很寬,年齡性別都沒有明確指定。
蔣麓這些年在圈子裏人脈混得很開,又佔了新得影帝的風頭,一說要拍電影,從一線到三四線的朋友都樂意過來客串角色。
這時候要選出最重要的兩個配角反而有些難。
消息一放出去,各大公司發來雪花般的藝人簡歷,看得幾個副導演額頭冒汗。
現在這年頭,老戲骨不值錢。
流量明星隨便拍個雜誌封面都能賺到他們辛苦數月才能賺到的薪酬,更不用提演唱會或粉絲應援之類的事。
從前飽受敬仰的老影帝、舊時代的視帝視后,如今可能連片約都不好找。
中老年人的角色實在太少,很多人一生自矜,斷然不可能出演一地雞毛的家庭倫理劇,演誰的爸爸誰的婆婆。
以至於這個影片一發出邀約,許多含金量極高的舊時代前輩都發來自薦函。
蔣麓簡單篩選了一圈,拿着最終十張簡歷給蘇沉看。
“想來想去,還是你一眼能挑出來。”
蘇沉甚至沒有問前因,直接能看出來這些人都在爭哪個角色。
他抬手撫開十張簡歷,一一看每個人的氣態眼神。
然後毫不猶豫地從中剔除四張,放到一邊。
“這六個人,得親自見一面才行。”
“那可能時間不會趕到一塊,有人剛好還在外地拍戲。”
蔣麓每次談到工作時,對蘇沉會額外客氣一些。
“辛苦你和他們對戲看看,找找感覺對不對。”
“應該的。”
蘇沉仍在觀察這六個中年演員的眼神,許久後用指尖點了一下其中一個人。
“這個人,我直覺很合適。”
蘇沉不喜歡應酬,如今也沒有認識全圈子裏的大小演員。
他有次參加頒獎禮時,不小心走在一個流量明星前面,無意間擋了人家的鏡頭,後者忙不迭讓開了。
論資排輩,論作品分量,蘇沉早於場子裏的許多人。
再紅的新晉流量,在他面前也得規規矩矩喊一聲前輩。
有這一重光環無聲庇佑着,蘇沉並不用在圈子裏活的很小心。
他性格很淡,對外人很少笑,有時候看起來太疏離了些。
而正是這樣的狀態,讓他一眼能感覺到氣質強烈相反的這個人,是在所有同類演員最特別的存在。
——老影帝,倪宴。
倪宴年過五十,保養的很好,他沒有做過多餘
的醫美,始終保持着五官的自然狀態。
從外貌來看,倪宴生得鷹鉤鼻,又長着濃眉豹眼,從前演過權臣奸相,也演過暴虐毒梟,眼神很有威懾力。
在一列排開的照片里,他的樣貌最不符合傳統意義的好人。
傳統審美里的寬厚之相,講究一個長耳厚鼻,不該有這樣的鋒芒銳氣。
蔣麓先前在初篩時想了又想,一度猶豫要拿走他的照片。
此刻蘇沉憑直覺點到他,蔣麓有些詫異。
“你心中的老恩師,長他這個樣子?”
“不,”蘇沉搖一搖頭:“不長他這樣。”
“但我莫名覺得……他能演好這個角色。”
有時候,天賦會讓結論快於過程,類似有的畫家憑感覺知道要在哪裏落下怎樣的顏色,但讓他解釋當時的思路,反而要花很長時間。
蔣麓一問,蘇沉才從結論往前倒推,同樣想搞明白自己腦海里的思維路徑。
“你說,那個老恩師他在民辦高中一聲不吭地潛伏這麼久,殺過人嗎?”
這個問題先前沒有人提過。
哪怕在人物小傳里,着筆也更傾向於他的地下工作資歷,以及偽裝出來的家庭關係。
蘇沉突然提出這個問題,像是撬開了不同維度的一個角落,讓人能從字裏行間裏找一個真實的背影。
“如果不夠狠,他能藏到做校長了都不被發現?”
不管在哪個時代,校長都是通往仕途的一個捷徑。
如果當時他沒有死於那場告密,未來甚至可以登上省長的位置。
是這樣,就是這樣!
蘇沉快速反應過來,自己下意識得出的結論來源於哪裏。
倒推過來的思路蜿蜒曲折,但現在也足夠清晰了!
如果要長期周旋於危險里,自身也要偽裝到無限接近危險,才不會顯出異類的感覺。
而恰恰是陰鷙難測的個人形象,在教導學生時,在最終血流刑場時,才會給人們帶來更加複雜的震撼!
青年快速解釋着其中思路,又拿起幾張照片,給蔣麓看其中對比。
看似溫厚親切的樣子反而太過常規,既不真實,也不深刻,不是嗎?
他說到思路貫通處,眼睛裏都揚起笑意,很是溫潤好看。
蔣麓靜靜看着蘇沉,始終沒有接話。
蘇沉用紙頁碰了他一下,揚眉道:“所以?”
“我有沒有說過,”男人撐着下巴仍在看他:“你這個樣子特別性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