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第 149 章
她說的單詞太陌生,蔣麓沒有接觸過。
陳沉隔着電話重複了一次,臨時決定用更通俗的方式來解釋。
“你看過一部老電影嗎?《肖申克的救贖》。”
“那部電影裏,有個老囚犯在監獄裏度過了幾十年,反而是在刑滿釋放時掙扎着不想離開,最後在陌生又嶄新的自由世界裏上吊自殺。”
他太習慣舊有的生活環境,以至於面對自由時反而像是被流放。
蔣麓聽到最後幾個字時,內心像是□□枯麻繩狠狠擰起來。
“蘇沉他……”
“他的情況比老囚犯更糟。”陳沉冷靜地指出當下境況:“要知道,老囚犯如果犯罪了,還是能設法回到那個監獄。”
“但據我所知,現在《重光夜》劇組已經解散了。”
“你的意思是,他被舊環境困住,才出現如今的狀況?”
陳沉如今並沒有見過蘇沉,但已經從各方口中得到了足夠多的信息,語氣一樣有難以掩飾的擔憂。
“以我對你舅舅的了解,他要蘇沉徹底燒掉過去的所有記憶,也是為了逼他徹底離開,不留任何退路地去面對這個新世界。”
“可是有兩箱被錯過了。”
“對,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
電話那邊傳來倒水的聲音,陳沉快速飲盡整杯冰水,如同即將要向病人家屬發出最後通告。
“lio是一個宗教詞彙,本意是地獄的邊緣。”
“蘇沉……被困在只有他一個人存在的世界裏,介質就是那兩箱沒有燒完的回憶。”
這兩箱記憶卡在虛無的間隙,陰差陽錯地成為他留念徘徊舊環境的連結。
劇組已經解散了。
《重光夜》已經完結了。
所有舊演員都在抽離這段回憶,去迎接新的生活和挑戰。
包括蔣麓在內,用痛到幾乎流膿的三個耳洞斬斷了和過去的所有聯繫,如今也有全新的憧憬,在往前走。
可是只有蘇沉一個人,只有他一個人被永遠留在了那段虛無里。
“表面上,蘇沉是在和你們一起生活,也能夠與你們交談說笑。”
“可只要那兩條通道沒被徹底關閉,他就會一直停留在lio里。”
Lio,地獄的邊緣。
它是比純粹凌虐更恐怖的存在,因為這裏是痛苦和歡愉的交織處。
痛苦會讓人不斷想要掙脫開,可歡愉會捆綁着他不斷淪陷更深。
有關舊環境的記憶,會不斷釋放哪怕只有一丁點的安全感和快樂。
他每一次沉浸在其中,都會在痛苦裏找到熟悉放鬆的舊有體驗,然後在習得性無助里困得更深。
事到如今,全組人解散乾淨,劇本徹底演完,只有他一個人永遠的留在舊時光里。
隨着時間的推移,情況在不斷變得更糟。
蔣麓握着電話徹底怔在原地,心口抽痛到一寸寸血管都在燒灼。
這不可能,這太殘忍了。
陳沉似乎聽到他的壓抑呼吸,結束了自己的診斷。
在精神分析領域,其實這樣的癥候會有許多類似的案例。
人在遇到極端痛苦時,可能會為了減輕痛苦而放任自己沉浸在另一段世界裏,嚴重者會產生精神分裂的癥狀,需要長期住院治療。
但作為演員,蘇沉的共情能力、記憶能力都遠遠超過常人。
過去九年的記憶一旦沒有被斬草除根,極有可能會在各類刺激里重新蔓延恢復,變成纏繞他的水草。
“蔣麓,我知道你現在情緒非常不好。”
“但是為了蘇沉的安全,
允許我多問一句。”
“他現在喜歡拍戲嗎?”
“……接近沉迷。”蔣麓壓抑着語氣:“學校的課程,對我們來說都太輕鬆。”
“不僅僅是他,連我都很難融入大學生活里,清楚就是走四年過場,拿個學歷罷了。”
“蘇沉一直在尋找合適的劇本,現在已經接連演過兩部電影,但成績都不夠好。”
陳沉聽得皺眉,連連搖頭。
是了,是了,一定是這樣。
“陳教授,請您說清楚,他現在的狀態……是不適合再演戲了嗎?”
“我們攔不住的。”陳沉以更果斷的語氣否定道:“任何人都不會攔住他的,這是他尋找熟悉感的唯一方式了。”
哪怕每個劇組都各有不同,導演們的習慣也大相逕庭,可這會是蘇沉永遠不會拒絕的事。
他今後病情不斷加重,哪怕抑鬱到無力再繼續學業,沒有精力去面對任何採訪和外出活動,也會撐着最後一口氣,一直一直演到最後一刻。
因為只有活在鏡頭前,他才能回到最熟悉的記憶里。
那也是最接近過去九年他能感覺到自己存在的狀態。
人如果有死去的愛侶,在接下來的歲月里,會不斷地下意識尋找所有類似的人。
有的可能眼睛相像,有的也許說話方式神似。
只有碰到一個又一個替身般的存在時,熟悉感才能再度反饋,予以煎熬里的少許緩解。
九年歲月,橫跨過蘇沉的整段青春,實在太過刻骨銘心。
人的一生能有多少事物,能陪伴人這樣走過整整九年?
蔣麓眼眶通紅,只恨自己當時沒有執意留下。
但凡他留到最後,哪怕被蘇沉恨一輩子,說什麼都會逼着他把那八箱全部點燃,逼着他眼睜睜地看着一切焚燒殆盡,斬斷最後一段退路。
蘇沉,你這樣聰明,你怎麼會被過去絆住,你怎麼可以被記憶囚禁?!
你是活在現在的人,你要看看現在!!
“你打電話找我,恐怕就是要找一個能救他出來的辦法。”
陳沉流露出與嚴思一樣的愧疚。
“對不起……我幫不到你更多了。”
能診斷出這一段病情的原貌,已經是她的極限了。
現在那兩箱被失手焚燒的記憶無法再找回,也沒有人能通靈到找卜願詢問解決辦法。
一切都被限制在死路里,哪怕她再聰明,也找不到解開死局的線索。
電話另一頭,反而傳來極為冷靜的回應。
“不用。”
陳沉愣了下,聽出不可思議的話外音。
“你的意思是……”
“我知道救他出來的辦法。”
蘇沉睡醒時,是在凌晨三點半的深夜。
他感覺到夜風吹拂在臉上,還能聞到淺淡的煙味。
他最近常常昏睡,對很多事都提不起興趣。
出門頻率少了很多,除了拍戲之外的工作幾乎都推掉了。
顛倒的作息讓他常常在深夜裏醒來,然後怔怔出神,像是不知道自己此刻處在哪裏。
但是此刻,蔣麓坐在飄窗旁,剛剛點燃一根煙。
“……麓哥?”
蘇沉披上外套,與他一起坐在飄窗前。
深夜裏,繁星閃爍,夜風冰涼。
他們很少這樣在深夜裏清醒相對。
此刻作息顛倒,像是世界也翻轉過來,露出罕有人見的另一面。
蔣麓沒有說話,抬起手輕輕碰觸他的額頭。
食指如同要銘刻下全部,從眉毛到嘴唇,從臉頰到下頜。
早在尋找陳沉之前,他
就去找過聞長琴,求她寫續集寫番外,求她讓他再拍一次《重光夜》,給蘇沉一個離開那裏的機會。
可聞長琴已經太老了。
她已經疲憊到寫不動後續,也不想再回到那片世界。
“不可能再拍的,蔣麓。”
“拍出來也是假的,你明白嗎?”
蔣麓找過許多人。他第一次把自己的人脈從上到下全部梳理一遍,還試圖找有關那兩箱物件的照片和監控錄像。
像是要從水影里掬起月亮,他只想救回自己的愛人。
蘇沉此刻就坐在蔣麓的面前,陪他一起吹着夜風,看着月亮,聞淡淡的煙味。
蘇沉很少問蔣麓緣由,不管是與嚴思的那頓飯,還是任何診斷類的測試。
他一直什麼都明白。
他愛他,所以永遠不會問。
兩人面對而坐的這一刻,卻好像什麼都已經訴說了。
蔣麓鬆開手,終於準備告別。
“我可能要離開很長一段時間。”
“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可能有兩三年都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
“家裏鑰匙我會交給梁姨,她會照顧好你。”
蘇沉緩緩點頭,不問蔣麓啟程前去哪裏,什麼時候才會重新現身。
“我會想你。”青年輕輕道:“麓哥,我等你回來。”
他足夠通透,早已看清自己此刻的困境,像孤島里一圈又一圈盤旋的鳥。
再笑起來,聲音透着冰涼。
“旁人的青春,是小學裝一書包零食去郊遊,初中拉着同桌在操場打球,高中考試一次一次又一次。”
“可是蔣麓,我這十年,從十歲到二十歲,除了這個劇組,除了這九季《重光夜》,就只有你。”
現在,《重光夜》消失了。它存在於所有人的記憶里,卻像自己永遠無法掙脫的夢魘。
你也要走了。消失很久很久,會不會讓我忘記你的樣子?
蘇沉深呼吸一口氣,聲音沙啞。
“蔣麓,我有時候都在想,這到底是齣戲了,還是……我一直都在戲裏。”
世界紛繁變化,一別九年,無從適應。
唯一不變的,是我一直在愛着你。
男人按滅了煙,在黑暗中握緊了他的手。
乾燥冰冷,指尖交疊。
“蘇沉,到我懷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