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親生父親
所以他和師父相見時產生的眷戀和期待是因為他們身體內流着同一種血,是因為這份血濃於水的骨肉之情已經刻入骨髓,他貪戀着的是他一直沒有享受過的父愛。怪不得他始終沒辦法憎恨他師父。林白的眼神有些恍惚。師父給予了他生命,這是天大的恩情,不管他師父做了什麼,他都不能大逆不道地憎恨他。林白的身體有些發軟,他從未如此手腳冰涼過。他腦子有些混沌,他不該在別人面前露出如此脆弱的神情的,就算是玄遠這個對他很重要的人都不行,但他卻真的沒有心情在控制自己的神情再去給自己戴上一副偽裝的面具了。所以是他的親生父親要生生地挖走他的根骨,要把他的根骨送給別人嗎?他的親生父親啊。他期待了很久的親生父親,他小時候被人欺負顛沛流離的時候也幻想過自己的親生父親會不會是一個很厲害的人,幻想着他能像是天神一樣降臨在他面前,帶他去到他渴望的生活里,在他跌倒時給他溫暖的安慰,他把他的父親幻想得偉大至極,幾乎將所有自己所渴求的美好就付諸上去了。他的父親也確實很偉大,他有着極高的身份,極高的身份,僅僅只是將他收為親傳弟子就能讓所有人嫉妒厭惡他。但他的父親沒有把他從臟污中解救出來,反而在他好不容易靠着自己的努力經歷過九死一生到達他想要去的美好生活時,剝奪掉了他的自信和傲骨,將他重新摔入塵埃。他追求了那麼就好不容易才追求到的美好,他好不容易才成為了名震大世界的天才,好不容易周圍人才不會因為他的樣貌而嘲諷他看不起他,他真的努力了好久才讓大家用敬仰崇拜的眼神看他的,才讓自己從敏感自卑變得自信起來。而是就在他剛剛享受這種美好,剛剛體驗到這種生活的幸福的時候,他的親生父親掐滅了這一切。哪怕再早一點,他都不會如此難受,偏偏就是在他已經體會到了這種美好究竟有多甜蜜多令人沉迷的時候,毫不留情地用冰冷徹骨的水潑醒了他的美夢。林白的腦海里浮現出了周圍人對他的嘲諷,他的眼神愈發空洞,他的心真的好疼。“林白。”旁邊的玄遠已經手足無措到了極致,他知道,如果不是因為剛好扶着林白,林白可能會直接癱軟在地。林白在聽到他的話后就偏過頭來看他,但整個人跟行屍走肉的人偶一般,他看着林白眼裏的破碎,只覺得自己心臟中的血液再被什麼東西一點點地抽走。“你師父是你的親生父親,他只是還不知道你的身份,只要他知道了,他絕對不會傷害你的。”玄遠說話的話都開始在顫抖了。“他還不知道我的身份。”林白喃喃了一句,他的眼神中終於有了一些漣漪,那雙灰白的眸子中也終於恢復了一點神采,他直視着玄遠的眼睛,“只要他知道了,他就不會傷害我了嗎?”林白的聲音從未如此小心翼翼過,但他語氣中的期待卻怎麼能隱藏不下去。玄遠的心裏更痛了,這句話似乎耗光了林白所有的勇氣也凝聚了他僅存的一點希望。“對,只要你說了,他絕對不會傷害你的。”玄遠安慰着他未來的道侶,在林白看不到的時候,他的雙手死死地攥緊了,即使流出血來都沒有鬆開。不管林白的師父會不會良心發現,他也一定會想辦法逼這位師父‘改過自新’的,絕對不會讓他真的傷害到林白。只是很快,林白的眼神就黯淡了下去,“僅僅只是身份就會讓他放棄抽走我的根……萬一他一點都不喜歡我呢,大家都討厭極了我,他要是知道了也討厭我怎麼辦,他要是覺得他不配成為他的孩子,還是要……那樣做怎麼辦?”林白的聲音格外得語無倫次,他雖然沒有表現出來,但玄遠卻從林白空寂的眼神和他微顫的眼睫中聽到了他未說完的話。要是師父還那樣做,他會徹底撐不住的。不知道身份還能勉強給自己一個借口,若是一切都坦然了還是那樣,他會崩潰的。玄遠感覺自己的心好像被什麼東西緊緊地揪住一樣,他幾乎有些喘不過氣來。是了,他怎麼沒有發現,林白在剛剛得知這件事的時候第一個反應不是這件事可以回緩了,竟然是下意識地就認定了他的親生父親依舊會傷害他。他竟然不自信和卑微到了這種地步。想到林白說的‘大家都討厭極了他’,玄遠臉上露出一些痛苦。林白究竟經歷過什麼,是什麼讓他變成這樣的?“不會的,他絕對不會傷害你的。”玄遠再一次說出了這句話,連他自己也沒有發現他的眼神中竟然流露出了一些溫柔,“相信我,好嗎?”玄遠就看着林白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像是在看陌生人一樣看着他。玄遠心裏一疼。覺得可能是現在的自己和失憶前的自己變化太大才造成的,也對,失憶前的自己肯定不會像現在他這樣只能傻子似的呆在原地什麼都做不了的。
玄遠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辦,他只能手足無措地說出了他發自內心的一句話。他深深地看着林白的眼睛,語氣一字一頓地,就像是在許諾什麼刻入靈魂的誓言,“不要怕,我一定會保護好你的。”林白似乎怔得更厲害了。林白伸出手輕輕地點了點他的臉頰,冰涼的手指在觸到那滾燙后立馬被燙得收了回來。是真的。林白的大腦有些發空,可玄遠從來不會用這種溫柔的眼神看着他,也從來不會說這種話。林白看着玄遠眼神中的真誠和堅定,這份情感濃烈到即使他再懷疑也不得不相信了。難道他說的是真的?他真的會保護他,他父——師父也真的會放過他?難道他這骯髒墮落的人生真的到了轉折點,上天待他這般好再次眷顧了他?林白的眼神中閃過遲疑和猶豫,他掙扎了很久,終於他的眼神恢復了清明,他的眼睫再度微顫了起來。他想相信一次。修士講究因果,他從未做錯過任何事,他不該有此惡果的。“好。”林白的這句回答讓玄遠的心顫了一下,他終於鬆了一口氣。但也是很快,玄遠便呆住了,這是林白的眼神第一次有這樣豐富的神色,就好像烏雲被陽光驅散了一樣,純粹乾淨得讓人想要永遠守護住。林白再一次朝他彎了眉眼,明明他戴着的面具讓人完全看不到面容,但玄遠卻覺得沒有事物能更讓他驚艷。“玄遠,謝謝你。”林白清澈的眼睛裏滿滿的都是他,眼睛裏的情意比世上再好聽的情話都打動人心,“有你真好。”那一刻,心跳快到好似要跳出去了。即使玄遠早就明白了這點,但當林白用如此鄭重的語氣說出來后,他還是覺得體內滾燙的血液還是有了新的生命力,他大腦徹底空白,只留下了一個想法。他希望林白能永遠這樣笑着,哪怕他為之付出一切。等到玄遠再回過神來的時候,林白已經恢復了正常,他還是那副平平淡淡的樣子,但整個人卻好似有活力了不少。這份活力讓他顯得沒那麼虛弱,更加攝人心魄了。“我們去取融靈草吧。”林白道。玄遠的嘴唇微微抿起,不知道為什麼,他明明很想儘快恢復記憶,只有想起過去的一切,他才能保護住他的少年,但他的內心又不是很想恢復。“我還是待在這裏吧。”玄遠也想和林白待在一起,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林白眼神中閃過一些疑惑。“融靈草附近有靈獸相伴,取它會比較危險,我現在不會術法,待在你身邊會拖累你的。”玄遠給出了理由。林白略微思索后便答應了,確實是這樣,他現在身體還沒恢復,他不能拿玄遠的生命冒險。林白再三強調了讓玄遠就待在這裏,給了他一堆保命的東西,然後在外面設了保護陣法後方才離開。玄遠看見他這幅模樣,心裏暖極了。不過他思索了片刻后便重新走到了通靈鏡的面前,他學着林白剛剛的做法,和通靈鏡簽下了契約。玄遠嘴唇微抿,“我想知道林白的師父會怎樣傷害他,蘇然和林白又是什麼關係?”雲霧飄散,玄遠再一次看到了之前見過的那位修士,雖然他的修為高深了不少,氣質也成熟了不少,但玄遠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就是林白的師父也是林白的親生父親凌絕。
玄遠還看到了林白。明明是一樣的裝扮,但那時的林白和現在的林白就是不一樣,他身上還有着年輕人的朝氣,眼眸之中直白地暴露着自己的情緒。鏡面中的一切就像是真真切切地發生在他眼前似的,鏡面中林白前期過得很美好,他被一下子選為凌絕的親傳弟子,和師兄同門們相處愉快。但越是這般美好,玄遠的心就越慌。很快,玄遠便看到凌絕忽然找上了林白。“這是聖靈果,對你的修行有益,你今晚修行前便吃下它吧。”凌絕的語氣相當溫和。林白眼睛裏的歡喜好似都要化成似的,就算凌絕離開了,他還是會小心翼翼地觸碰着靈果,就好像是在捧着什麼絕世珍寶一樣。“師父給我這個是不是也希望我能好好修鍊,如果我修鍊得能更好的話,他是不是還會送我東西,是不是會誇我。”林白患得患失地道,他語氣中的期待是個人都不忍不滿足他的。他的眼神中閃過一些堅定,“我要更努力修鍊才行,我要達到師父對我的期待。”林白是一個很努力修鍊的人,他知道他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是因為他的修為,所以他一直不敢懈怠。玄遠是眼睜睜地看着林白只要沒有必要的事就一定會待在房間裏修鍊的,但此時此刻,他卻破例了,他就望着這枚聖靈果一直發獃,不理智到了極致。玄遠看着都有些嫉妒了。玄遠也知道林白會這樣不是因為這是修真界萬年一見的聖靈果,而是這是凌絕第一次送給林白的禮物。林白這幅赤誠純粹的樣子真的很不像是從底層摸爬滾打起來的人。很快就到了晚上,林白必須修鍊了,但他摸了摸一直被他捧着的聖靈果,終究還是沒有服下這修真界所有人都抵禦不了的誘惑,而是將其小心翼翼地放入了儲物戒。他眼神中的珍惜和忐忑讓玄遠明白,這件禮物對林白來說太重要了,他想珍藏起來,林白也擔心這是自己收到的唯一一份禮物。林白緩緩地閉上眼修鍊,玄遠心裏卻下定了主意。如果林白真的很喜歡凌絕送他禮物的話,他以後一定會想辦法讓凌絕不停地送的。只是很快,玄遠就怔住了。因為凌絕在修鍊了沒多久后就走了進來,他為什麼會來?雖然林白表現上毫無異常,但已經相當熟悉的玄遠瞬間就發現林白的身體緊繃到了極致。玄遠能夠感受到林白那忐忑和緊張的心情。聖靈果服下後會把修士帶入一種玄妙的境界,會讓修士屏蔽掉外界的感應,直到藥效過去。那一瞬間,玄遠感受到了林白的內心想法。他在怕師父發現他沒有按他說的那般服用,擔心他覺得自己是個不聽話的孩子討厭他,他怕師父誤會他,他沒有服用只是因為真的太珍惜了。眼睫微微顫了下,玄遠感受到林白那惶恐不已的內心覺得心疼極了。為什麼林白要這般在意他的師父?是了,他剛剛已經知道了原因,凌絕是林白的親生父親,林白會這樣完全是因為已經刻入身體的本能。但林白不應該如此忐忑地期待凌絕的,凌絕本來就該對他很好。玄遠看見林白的眼睫微顫了下,知道他還是不敢騙凌絕,準備開口解釋了。但偏偏也是這個時候,凌絕走到了林白的身邊,也打斷了林白的舉動。他甚至都沒有多停留一下,就那樣毫不留情地將手伸進了林白的背脊處,然後毫不猶豫地拿出了一塊晶瑩剔透的骨頭。玄遠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他瞳孔微縮,四肢冰冷,近乎情難自禁地吼着,“你在做什麼,就算你還不知道他是你的親生孩子,可他是你的親傳弟子啊,他是那樣的崇拜你,那樣的在意你,你怎麼能這樣對他!”玄遠一邊說著,就一邊顫着手準備去林白的慧根搶過來。但他的手僅僅只是碰到鏡面,他的嘶吼也沒有被任何人聽到。玄遠這時才意識到他不過是個局外人,這一幕也已經切切實實地發生過了,再也無法改變。好像全身的力氣都消失了,血液中的溫度再被什麼一點點地剝離,玄遠從未如此無力過。他是你的親生血脈啊,你在你道侶死前答應過她的啊,一定會照顧好他的啊。玄遠的眼睛裏出現了一些血色,他的拳頭狠狠地攥緊,狠狠地砸了上去,他用的力氣極大,拳頭上滲出了駭人的血珠。但身體上的疼痛卻不及內心十分之一。也是這個時候,玄遠看到了林白。他忽然發現林白從始至終都沒有開過一句口,雖然血色已經全部褪去了,從背脊出湧出的鮮血已經將他一副染紅,他額間全是汗水,嘴唇也白得嚇人,但他就真的跟服用了那聖靈果一樣對外界沒有感知。
那一刻玄遠只覺得身體內的血液凝固了,他冷得牙齒髮顫身體發抖。光是他這個局外人都已經這樣難過了,林白現在的想法是什麼樣的,剛剛還滿心歡喜的林白此刻會是什麼樣的感受。玄遠根本不敢去想,他怕自己稍一代入,就會被那無盡的絕望吞噬殆盡。玄遠顫抖地看着林白,想像不出來他現在究竟有多痛,也根本想像不出來林白是怎樣忍着不發出一道聲音的。他的慧根就那樣被生生□□了啊!讓他歡喜了那麼久的聖靈果不過是用來奪走他慧根的工具,他沒有屏蔽掉感知,他所承受的不僅僅是身體上那常人無法忍受的疼痛,更有心靈上的奔潰。但畫面依舊在繼續,玄遠就看着凌絕連看林白都沒看一下,而是隨手掏出來了個手帕不緊不慢優雅至極地將骨頭上和手上的血液一點點地擦凈。他竟然還敢嫌林白的血臟?虎毒不食子啊,他怎麼能夠這般坦然地踩着別人本就支離破碎的心□□。“可惜了,全部的根骨必須得到二十歲的時候才能徹底成熟,那時也才是抽走它的最佳時機,還得再等幾年。”凌絕的聲音就像是九天的仙人一般,“還是再讓蘇然委屈一些時日吧。”玄遠看着對方道貌岸然的臉,很不得將其撕碎。他是怎麼能夠說出這些話來的?什麼叫做委屈蘇然?最慘的受害者明明是林白才對,你知不知道你現在抽走根骨毀掉的人是你親生兒子啊,是你本該寵着他開開心心長大的親生血脈啊!凌絕說完后皺着眉頭地看了像是丟了半條命的林白一眼,他輕輕揮了揮手召來了一個沒有靈魂的靈仆,“收拾一下,恢複本來的樣子。”玄遠只覺得這句話刺耳至極,什麼叫收拾一下,就好像林白在他眼中只是一個物件一樣。而且明明他都對林白做了這種事了,他內心都沒有一點愧疚,都不願親手收拾掉這些殘局嗎?但玄遠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凌絕離開,看着那靈仆為林白上了葯,使用了術法,讓一切恢復成了剛開始的模樣,就好像從未有人來過一般。但不論再怎麼恢復都只是徒勞,林白一直都清醒地看到了這一切。靈仆走後沒多久后,林白就睜開了眼睛,他的眼神中沒有一絲光彩。他重新拿出那聖靈果,似乎想要將其碾碎,但他努力了很多次還是沒有,他相當自嘲地笑了笑后就將這聖靈果收了回去。從那一刻起,林白便開始瘋了一樣地修鍊,沒日沒夜地修鍊,不管誰找他他都不出去,他足足修鍊了三個月,但修為沒有絲毫的增長。他好像有點瘋了。但林白卻出門了,他剛出門就聽到了同門羨慕震驚的話語。“天啊,蘇然好像又領悟了一個絕學,他悟性好高啊,要不是根骨實在太普通,肯定能到天驕榜前十。”林白渾渾噩噩地聽着這些話。他知道蘇然這樣高的悟性是來自他的慧根,而蘇然那普通的根骨也會在不久后換成他的。“林白,你出來了?你能不能幫我看看這個劍法要怎麼練呀,我好像不會練。”有人拉住了林白。林白獃滯地看着他,他顫着手將那絕學拿了過來,那不過是最簡單的劍法,雖然林白沒學過,但要是往常他只要看一眼就能掌握的。可現在他卻如同在看天書般一樣,他完完全全地看不懂了。他的聲音在打顫,狼狽至極,“我也不會。”“你不會,你怎麼可能不會,林白,我們都是同門,你怎麼如此小氣,我又不會因為學會這劍法就超過你。”那弟子也怔住了,他看向林白的眼神就好似再看什麼自私至極的小人。“哎呀,你去找蘇然吧,蘇然性格可好了,人又耐心,他肯定會教你的。”旁邊有修士拉住那弟子。這句話讓林白只覺得心裏像是被極鋒利的刀割了一下似的,他獃獃地看着兩人遠去的身影,覺得體內的血液都要跟着一起流去了。修士們聚在一起絕大多數都是討論修鍊的問題,但林白卻完全參與不進去,從那一刻起,他逃避般地不再和任何一個同門搭話,變得孤僻怪異,再沒人願意接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