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2章
城中叛軍在將百姓屠殺一空之後,紛紛引刀自刎,在臨死前留下了一聲又一聲憤怒的詛咒,來世要托生為餓狼、托生為餓虎,將皇親與所有狗官都撲殺乾淨。當中幾個有種抹百姓脖子,卻沒種抹自己脖子的叛軍,被琰軍生擒,戰戰兢兢向高林供出了這件事。
“也有可能在他們的來生,已經天下安穩了呢。”柳弦安慢慢地說,“城池處處錦繡成堆,市列珠璣戶盈羅綺,村舍也有臘酒雞豚,舉目十里稻花香,誰去了都能討一頓飯吃。所以就不必再有仇恨,也不必再去為狼為虎,只當個太平歲月里的太平人。”
太平歲月里的太平人。高林是個粗糙慣了的,但此時也不知怎的,突然就被這幾個字戳中了心窩子,喉頭一哽,趕緊尋了個借口,溜到別處細細琢磨太平盛世的好日子去了。
兵士們用了整整兩天時間,方才將百姓的屍體悉數安葬,青陽城也差不多變成了一座空城。梁戍並沒有將呂象押解回夢都王城,而是帶着他繼續西進,關在一輛臨時拼湊成的囚車裏,一路親眼看過四野瘡痍。
正午時分的秋陽依舊熱得燒心,曬得人都要脫水,呂象自從出生到現在,何時受過此等罪,明知這是違背大琰律法的私刑,卻又沒膽提出異議,因為他知道梁戍是當真敢在皇上下旨之前,就先殺了自己的。
那就是一個高高在上的,殘酷暴戾的瘋子。
……
柳弦安將梁戍的頭按住:“別動。”
最近他經常會在夜間休息時,跑來給梁戍扎針,扎得周圍將士一片感動,紛紛唏噓驍王殿下都病成這刺蝟模樣了,卻還要晝夜行軍,當真操勞辛苦。
梁戍也覺得自己挺辛苦,從腦袋一路硬到肩頸,動不了挪不得,活像個被雕了一半的木頭人,只能直挺挺坐着,時不時後背還要竄過一股子酸麻。高林假借路過之名,來回看了三四趟,終於找了個柳弦安不在的空當,一路小跑過來問:“王爺,要不要我給你想個借口,咱今晚提前溜了?”
梁戍臉上也扎着針,倨傲僵硬地吐出一句,不用。
真不用假不用。高林還是不放心,若換作之前,他是不會有這種疑慮的,畢竟先前闔宮上下都知道,驍王殿下見了針灸大夫,就如同見了鬼,倘若肯老實坐着被扎,肯定是因為確實有效。但現在不同了,現在自家王爺懷裏揣滿了見不得人的下|流心思,高副將就覺得自己有責任詢問清楚,這到底是在治病還是色令智昏,免得大戰在即,主帥卻不務正業,被人給扎麻了。
梁戍道:“滾。”
高林不滾,非但不滾,還要一屁股坐下繼續討嫌。梁戍原本也沒覺得有多疼,但是一看此人跟個柱子似的杵在自己眼前,立刻就覺得哪哪都不舒服,第二個“滾”字眼看已經到了嘴邊,高林及時插話:“我觀察了這幾天,覺得柳二公子對王爺也甚是關心。”
梁戍勉為其難地“嗯”了一聲,決定多給他幾回吐象牙的機會。
但事實證明高林的象牙數量屬實不多,說完“甚是關心”,立刻就將話題拐到了軍務與戰事上,連囚車裏半死不活的呂象也被他單獨拎出來,結合朝中各方勢力,仔仔細細地分析了半天。梁戍實在不想聽,但又不得不聽,只能強打起精神應付,最後還是柳二公子及時折返,才讓驍王殿下的耳根子清靜了片刻。
柳弦安將手裏的東西放下:“王爺在聊什麼?”
梁戍道:“戰事。”
柳弦安覺得自己有必要找高林談一談,以後戰事最好留在白天談,否則這一腦袋安神的針豈不是都白扎了。梁戍坐在軟凳上,由着他將一根一根的針從自己頭上取走,也不知是扎得真有效,還是對方衣袖間的葯香太好聞,又或者是手太好看,總之方才被高林那張嘴所催生出來的尖銳頭痛,還真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宛若飄浮的放鬆和乏力,閉上眼睛就能立刻安眠。
柳弦安將銀針收好,看着梁戍躺下之後,方才回到營地另一側。阿寧替他倒了熱水洗漱,道:“最近天越來越冷了。”
“三水城地勢高,只會更冷。”柳弦安道,“把之前準備的驅寒藥材分裝成小包吧,方便隨時取用,王爺的那份我自己準備。”
“好。”阿寧笑嘻嘻地說,“公子,我發現你同王爺的關係越來越親近了,今天養馬的李叔還在說,從沒見過誰敢抱着王爺的腦袋扎針,大家都對你佩服得很。”
“我是大夫嘛。”柳弦安坐在火堆旁,“不過王爺最近思慮過重,又一直緊繃不得放鬆,只靠着扎針服藥,僅能治標,治不了本。”
“思慮過重算心病,心病還得心藥醫。”阿寧撐着腮幫子,“最好能找一些喜事,讓王爺高興高興,別總是想着戰事。”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在此種風雨如晦的行軍時刻,前有叛軍後有流民,白河三還要像個篩子一樣漏水,別說是找能讓堂堂驍王殿下入眼的喜事,就算只想找一戶人家蹭頓喜酒,怕都難於登天。
阿寧自告奮勇:“我去問問高副將!他這麼多年一直待在西北,肯定要比我們更了解王爺的喜好。”說完就站起來,踮腳往遠處一看,高林正好在同人說話,於是立刻小跑過去。
“來得正好。”高林一指,“那邊在烤野雞,吃不吃?”
“不吃,我來是想問一問,”阿寧道,“王爺平時可有什麼喜歡的東西?”
高林立刻就清醒了幾分,等會兒,好端端的,為什麼要跑來問這個?再結合自家王爺那說不得的夢……他一把握住阿寧的胳膊,壓低聲音問:“是你家公子要問的嗎?”
阿寧被這份激動熱切給整糊塗了:“對,是我家公子要問的。”
高林連道:“好好好,好得很。”
阿寧越發納悶,怎麼就好得很了。
高林在做媒方面經驗匱乏,遠不及殺人來得熟練,面對自家王爺這好不容易才冒出頭的紅線,是半個字都不敢多說,生怕不小心給攪和黃了,於是設法拖延道:“我得好好想想。”
阿寧很吃驚,這還要想?
高林正色解釋,王爺平時忙於戰事,極少將私人喜好表露在外,而我又很粗心,所以得仔細回憶回憶。
阿寧回到自家公子身邊,將原話轉述給他,又道:“高副將也不知道為什麼,看起來好像很高興的樣子。”
柳弦安也不懂,這有什麼好高興的?主僕兩人湊在一起嘀嘀咕咕半天,最後得出結論,那八成是在高興別的事情吧。
而高林此時還在感慨,原以為是自家王爺一廂情願的單相思,萬沒料到現在竟然還出現了相互鍾情的苗頭,佳話啊!他本想立刻就去報告這一喜訊,結果卻被親兵告知王爺已經歇下了,睡前還喝了碗安神湯,便只好將話先憋回去,憋了一整個晚上沒睡,第二天頂着發黑的眼圈,精神奕奕地到處亂竄。
梁戍道:“你這造型是中邪了,還是被人給打了?”
高林一臉欠揍的高深莫測,將該彙報的軍務彙報完,方才神神秘秘地湊近:“王爺,有喜事。”
說話時的鼻息落在脖頸處,梁戍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瘮得慌:“你給我站直了大聲說。”
高林道:“這事大聲不得。”
梁戍皺眉:“什麼喜事不能大聲?”
高林清清嗓子,這可是你讓我大聲的啊!於是扯起喉嚨道:“昨晚柳二公子讓阿寧來找我了,問王爺——咳咳咳!”
一句話沒說完,就被梁戍拎起后領扯到了僻靜處,一代名將差點當場斷氣,淚眼婆娑還要被逼問:“問什麼?”
高林遭此無妄之災,氣若遊絲:“問王爺喜歡什麼。”
梁戍眉梢微微一跳:“哦?”
高林抓緊時間順了兩把氣,將阿寧來問的事情細細說了一遍,又道:“我推說得仔細想想,阿寧便回去了,又同柳二公子湊在一起,兩人說了半天的話,肯定還是在議論王爺。”
梁戍不動聲色:“為何要問這個?”
高林雖然是光棍一條,但很上道:“自然是因為關心。”這種推論很合理啊,倘若不關心,不愛慕,誰會在乎另一個人喜歡什麼?
梁戍心情舒暢。
“那我要怎麼回話?”高林還在惦記這個,“總不能老實告訴柳二公子,王爺就喜歡去沙漠裏打狼吧,這聽着也太沒事找事了。我看月牙城裏的那些媒婆在給老光棍說親時,都知道把歪瓜裂棗刷上一層光面漆,吹得天花亂墜。”
但詩詞歌賦琴棋書畫,也沒法現編,稍有不慎就會露餡,更丟人。
高林平時沒覺得,現在專門列出來,才驚覺自家王爺竟如此不學無術。
他提議,我這兒還有個塤,不如王爺現學着吹吹,至少算一門樂器,而且在西北長夜裏獨自吹奏思鄉曲,聽起來還有那麼一絲悲壯的落寞,比較動人。
梁戍道:“所以你覺得在這種時候,本王仍可以每天抽出一個時辰,跑到十八裡外的無人處去自學吹塤?”
高林:“……那我們也可以再想想別的。”
不需要學的,不殘暴的,不丟人的,不露餡的。
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樣。
阿寧飛奔去找自家公子:“方才高副將來找我了,”他跑得直喘氣,“他說王爺在西北的時候,最喜歡去大漠深處看星野長空。”
這是高林差不多挖空了腦仁子,才替自家王爺想出來的“愛好”,一則簡單,是個人都會抬頭看天,二來又同吹塤有着一樣的高遠與孤獨,而且看星空總不能是干看吧,多少都要伴隨一些思考,這氣質不就立刻提上來了?當說不說,簡直像個浪漫的詩人,和熱愛打狼的沙漠悍匪有着本質區別。
柳弦安果然也被打動了,想起了詩人筆下的西北,浩瀚無垠,繁星連海。
這裏不是大漠,但也有同樣漂亮的星頂。於是他找到梁戍,主動邀請:“倘若王爺以後半夜再失眠,可以來找我一起看星星。”
梁戍矜貴地說:“好。”
然後當晚就失了個眠。
柳弦安雖然被從被子裏叫了起來,但並不生氣,反正他白天晚上都能睡,只是心裏納悶得很,安神葯前幾天不是很好用嗎,怎麼突然就失效了。
梁戍將人放在玄蛟背上,帶着一道去了曠野處。
看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