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一行人只在樹下稍歇了兩個時辰,天色剛亮,便又收拾行裝,準備繼續趕路。梁戍自從離開小兆村后,就一直沒有說話,直到此時才問了一句柳弦安:“還能不能堅持?”
柳弦安點頭。
他不願耽誤隊伍的行進速度,但現場其餘人心裏都清楚,這種不眠不休的趕路法對軍人來說,都已經算是將弦綳到了最緊,更何況是白鶴山莊養尊處優的公子,而且眼前這個還是揚名全天下的懶,平時能躺就不坐。
不過柳弦安還真是不算太累。可能是因為白鶴山莊平時葯膳調養得好,也有可能是因為他已經悟出幾分天道,能用精神去影響軀殼,總之騎在馬上趕路時,整個人也是神靜心清的,頗有那麼幾分去欲去求,內外兩忘的境界。
心若如焦葉,則赤日炎炎而不覺熱,冰雪皚皚而不知寒嘛。
這很合理。
柳弦安整理好馬鞍,剛跨上玄蛟,卻覺得身後一沉。梁戍一手環過他的腰,另一手握住馬韁,以方便讓人靠在自己胸口,道:“路上再這麼睡會兒。”
玄蛟在原地踱了幾步,它天生神力,一蹄可碎巨石,所以馱兩個人也並不覺吃力,相反,因為主人終於願意放棄那匹丑棕馬,心情還挺好,仰頭一口氣打了一串響鼻。柳弦安稍稍驚訝,轉身剛想說話,梁戍卻已經揚鞭催動,如一道獵獵朔風,向著遠處繼續疾行。
剩下阿寧站在原地,他雖也出自白鶴山莊,但畢竟是常年幹活的,一下午切一車老樹皮也不手抖,體力足夠支撐着趕路。高林便只命幾名護衛多幫忙盯着點,繼續按照原來的計劃前進。
柳弦安被梁戍虛攏在懷裏,整個後背都是暖的,手指也縮進袖中。在去赤霞城時,他曾這麼睡過一覺,所以有經驗。冷冽的山風像是被屏蔽在了另一重時空,柳弦安閉起眼睛,聽話地打了個小盹。
梁戍微微俯下身,鼻尖輕觸到對方的發頂,他同樣能感覺到透過衣衫傳來的體溫,混合著淡淡的葯香,恰好能暖一暖此時正從骨縫裏透出來的寒涼。
……
再往前走,眾人陸續又遇到了幾撥打着駐軍旗號,出來搜刮民脂民膏的兵痞,雖不至於像小兆村那伙惡匪一樣畜生不如,但對於百姓來說,也同遭遇過境蝗蟲差不了許多。呂象出兵,是為了鎮壓黃望鄉的叛軍,可也正是因為呂象的這次出兵,又將更多絕望無依的百姓推向了叛軍,惡因惡行生惡果,如此循環往複,世道如何能不亂。
被黃望鄉佔據的城池共有三座,分別是潛曲、青陽和三水。對於大琰的軍隊來說,攻打方式無非兩種——
高林點了點地圖:“第一種,直接攻打三水城,擒賊先擒王。”一舉鏟了那座所謂“王都”,其餘兩座城池的叛軍自然會人心大潰,再乘勝追擊,就會容易許多。
“但是在三水城前頭,還擋着一座青陽城。”另一名下屬道,“目前呂統領率軍隊已經抵達瞭望關一帶,倘若想繞過青陽城,直接去打三水城,就得走這條路。”他一邊說,一邊在地圖上用手指描繪出一條蜿蜒曲折的路線,“要翻一座險峻的高山,至少會多出半個月的路途。”
梁戍道:“先打青陽城。”
高林也認為應該先打青陽城,但打青陽城也有打青陽城的麻煩,這座城它不好打。兩側都是高山,中間夾着孤零零一座城,琰軍只有正面強攻一條路可走,而在所有作戰方式里,這無疑是最傷亡慘重的一種——等同於用血肉、頂多再加上一層甲胄,去硬碰硬對面的流箭、投石與熱油。
阿寧聽得有了疑惑,捏着一點點聲音問自家公子,既然這麼難,那黃望鄉是怎麼攻下青陽城的?
柳弦安用一根手指按住他的嘴,阿寧趕忙噤聲,梁戍卻已經聽到了,抬頭看着柳弦安:“你也在路上聽到了消息?”
“沒有。”柳弦安道,“猜的。”
一個為生活所迫,臨時拉起大旗的莊稼漢,應該沒本事在這麼短的時間裏組建出一支精良部隊,從外部打入青陽城,那麼就只剩下了另一種可能,青陽城是被人從內部攻破的。換言之,極有可能是城中百姓自發組織起來,在與黃望鄉的軍隊內外合作。
柳弦安光是想到這件事,想到這個因水患而到處漏風、民心動蕩的國家,就覺得腦瓜子嗡嗡響,想立刻駕一隻白鶴溜到清靜逍遙的天邊去。而連自己都這麼煩憂了,那實打實要為國奔波的驍王殿下心裏得多累啊,所以便一把按住了小廝的嘴,讓他不要說話,免得在煩憂之上又添煩憂。
“官府失德,怨不得百姓自求生路。”梁戍轉過身,繼續看着那張地圖,想從中選出一條最好的進攻路線。此時夜已經很深了,現場卻沒有一個人有睡意,篝火無聲映照着這座百年古廟,四周牆壁油彩早已斑駁脫落,只留下模糊的影,金剛怒目,菩薩低眉。
梁戍與高林反覆斟酌許久,定下了最終的方案。柳弦安見他們已經說完了,方才插話:“其實若能找到八十名精兵,從這裏出發,”他拿起一面小旗,插到了城西一座高峰之巔,“讓他們先登上城樓,制服第一波叛軍,在最短的時間內製造混亂,打開城門,這樣琰軍的傷亡就會少上許多。”
“能登上城樓,肯定最好,但問題是要怎麼登?”高林比劃了一下從山峰到城門的距離,隨口調侃,“飛過去?”
“嗯。”柳弦安點頭,“飛過去。”
此語一出,現場眾人皆沉默,覺得柳二公子是不是又困了,怎麼好端端地就開始胡言亂語。只有梁戍問:“你有辦法?”
柳弦安解釋:“我曾看過一本殘破的古書,叫《天工錄》,裏面記載了許多風翼的製造方法,其中有一種小型風翼名叫‘啞鷲",製作起來並不複雜,而且所需的木材、油氈與皮革,在這一帶也不算難找。琰軍如果能趕在九月造完一批,就能在十月初三那日用來攻城。”
“風翼啊,我們在西北時也造過類似的東西,倒的確能用。”高林道,“可也只能在短距離、低空時使用,像這種從高高險峰往遠處城池中飛的……恕我直言,似乎不大現實。”
“所以才要選在十月初三,那天會刮大風。”柳弦安道,“風向對我們有利,能事半功倍。”
“僅靠着風去控制方向?”
“啞鷲上設有方向輪。”柳弦安覺得解釋起來太麻煩,乾脆說,“不如我先畫一張圖紙。”
高林依舊覺得匪夷所思,還想再問問《天工錄》到底是本什麼神書,靠不靠譜,卻被梁戍揮袖擋到了一旁。護衛們端來一張破破爛爛的神龕當案幾,又取出蠟燭點燃,柳弦安盤腿坐在蒲團上,提筆很快就勾勒出了風翼雛形。
畫到一半,一縷風飄了進來,吹得光影跳躍,柳弦安正欲放筆去將蠟燭挪一挪,梁戍已經伸出手,替他護住了那點微弱燭火。
高林在旁伸長脖子看,他雖然早就知道柳二公子深藏不漏,但也僅限於醫者領域,還從來不知道四萬八千歲與萬卷書冊的故事,所以此刻的震驚程度不亞於見到真的神仙,怎麼會有一個人既通地理又知機關,還跟個軍師似的,能準確無誤說出十月初三青陽城要刮什麼風,他不是從來不出遠門嗎?
柳弦安將畫好的圖紙交給梁戍,呵欠連天。
“去睡吧。”梁戍將他歪斜的衣領整好,“我先看,有不懂的,明早再問。”
“好。”柳弦安睡眼惺忪,“王爺也早些休息。”
說完就躺回稻草床上,睡得比昏更快。阿寧對此見怪不怪,手腳麻利地端來一盆水,擰了濕帕替他擦臉擦手,又將人扶起來,捏開下巴,大聲叫:“公子漱口!”
柳弦安夢遊一般接過牙具,刷得十分熟練,刷完接着倒,全程不見睜一下眼。
高林看得羨慕不已,這睡覺的速度,哪怕分一半,或者只分一成給我家常年失眠的王爺也行啊,真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
梁戍看了差不多大半夜的圖紙,直到天明方才合上眼,稍微休息了片刻。等柳弦安睡醒時,整支隊伍已經先行出發了,連阿寧也不在,只有驍王殿下守着仍有餘燼的火堆,於是他的第一反應就是,難道我又睡成了打雷進賊都不肯醒?
見他只睜着一雙眼睛不說話,梁戍伸手,在他額頭上敲了敲:“出來。”
“本來就在外頭。”柳弦安回過神,“其餘人呢?”
“先走了,玄蛟腳程快,追他們不成問題。”梁戍道,“看你睡得實在香甜,不忍打擾,我們晚一些出發也無妨。”
至於具體有多香甜,身體側蜷着,呼吸聲很細,睫毛垂覆,在眼下投出一道月牙形的影,唇紅而潤,有些濕,用手指觸碰時,像是在摸御花園裏小貓的鼻頭。
於是其餘所有人便都被驍王殿下趕出了廟。
柳弦安並沒有夢到這一切,他使勁伸了個懶腰,自己爬起來擰了帕子擦臉,又問:“那張圖紙——”
“看懂了。”梁戍說,“先造一批試試。”
柳弦安點頭:“好。”
“好”完就接着漱口,從容不迫,淡定沉穩,一句多餘的廢話都沒有,襯托得高副將越發沒見過世面了——他在早上時,曾瞪着兩隻驚訝的大眼珠子,差不多重複了十幾遍“真看懂假看懂”,以及另外十幾遍“這精巧細活王爺怎麼能看得懂”,活像個聒噪的傻子,若不是因為軍情緊急需要人手,此人現在可能已經被驍王殿下發配去了晉州挖煤。
一行人晝夜兼程,終於在這一日的薄暮時分,追上了呂象的大部隊。
玄蛟停在山頂一處巨石上。
梁戍收緊馬韁,柳弦安從夢裏醒來,稀里糊塗一起往下看。只見在白霧與雲環下,一支龐大的隊伍正在山間蜿蜒前行,雖然沿途已經見識過了呂象的種種“豐功偉績”,但這支隊伍本身是沒有什麼問題的,列隊整齊,行進速度也並不慢。
“爛船還有三斤釘,總不能一支軍隊裏,絕大多數都是廢物,呂象多少得顧忌到皇上。”高林道,“至於來路我們遇到的那些爪牙,之所以個個吃得肥頭大耳,是因為他們十個有九個半都是有靠山有關係的,否則撈不到收軍糧的肥差。”
只是這回命中該絕,被一嘟嚕全部拎了出來,好日子也到了頭。
山下,呂象問:“距離三水城還要走多久?”
“回統領,還得要一個半月。”副官道,“若加快速度——”
“加什麼快速度,現在已經夠快了。”呂象擦了把腦門上熱出來的汗,“萬一我們到三水城了,王爺還沒到,那這場仗豈不是要你我親自去打。所以路要趕,但別趕得太快,明不明白?”
“是,明白。”副官又試探道,“但眼下還有一樁事,派出去征糧的隊伍沒回來幾支,回來的也沒帶多少糧食,可要再多派人人手,擴大徵收範圍?”
“真沒收回來,還是假沒收回來?”呂象斜眼打量,“怎麼,你又有哪個親戚想謀職位?”
副官被點破小九九,只能嘿嘿訕笑,呂象平時也不想管他這三兩小事,但今天可能是趕路趕乏了,也可能是想到王爺要來,心中煩躁,總之突然就想管一管,於是罵道:“你小子藉著這次機會吃了多少,連曲里拐彎的八輩親戚都要塞進來,竟還沒個夠?”
“沒有沒有,當真沒有。”副官慌忙認錯,呂象又訓斥兩句,瀉了心中火氣,這才準備繼續前行,結果卻有前哨來報,說路被人給擋了。
呂象忙問:“可是叛軍?”
“不像。”前哨道,“只有二十餘人。”
“什麼混賬東西,竟敢阻攔軍隊。”呂象鬆了口氣,副官卻緊張三分,想着該不會是哪裏的窮漢被征了糧,所以心中不忿,結隊跑來告狀了吧!於是自告奮勇,率人前去探究竟。
柳弦安看着從白霧中疾馳而來的一小支隊伍,道:“那似乎不是呂象。”
梁戍問:“這你也能掐算出來?”
“沒有掐算,是看衣服。”柳弦安解釋,“也能看看長相。”
肥頭大耳,油光滿面,和那些收軍糧的兵痞長得如出一轍,模子都印不出這麼齊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