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三千世界裏的一草一木,皆是由世界主人親自挑選栽種,而同理,世界的客人,自然也必須得到主人的允許與邀請,方能踏入。現在驍王殿下既然來了,就說明在柳二公子的內心深處,其實也存在這麼一個“長劍在手,萬軍莫敢不從”的無敵大將軍形象,不僅能統領全大琰的軍隊,也能統領四萬八千歲的諸位先賢。
在廣袤無邊的精神領域裏,柳弦安坐在一隻白鶴上,慢悠悠地自由穿梭。被推翻重建的世界依舊是雜亂無章的,他覺得自己未來可能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方能一一悟透天道,將這裏變回井然有序的樂土。不過頭已經不像剛被救出山洞時那麼痛了,或許是因為瀰漫在四野間的檀木香氣很好聞,又或許因為是提着劍的驍王殿下看起來萬分安全可靠,所以能讓自己在最放鬆的狀態下,慢慢思考世界與本我。
然後思考着,思考着,再慢慢睡着。
沒辦法,精神太放鬆了嘛。
柳弦安腦袋直直往前一點,梁戍眼疾手快,伸手拎住他的后領。柳二公子處變不驚,在夢中騰着雲,整個身體一飄,找了處軟和地方繼續睡,連眼睛都沒睜一下。
而這也是梁戍此生第一次被人投懷送抱,他單手虛攬住對方的腰,眉頭微皺,一時竟像是將那場荒誕春|夢又搬進了現實中,還順道喚醒許多被遺忘的細節,美人含辭未吐氣若幽蘭,花心有人捻,暈暈如嬌靨。
他發現自己的確是要比二姐卑鄙許多的。二姐喜歡美人,是喜歡純粹地欣賞,只擺在後宮便已滿足至極,而自己的見色起意,卻裹挾着萬般不可言的紅塵慾念。
梁戍將人放到床上,起身離開馬車。
沒一會兒,柳弦安也雙眼惺忪地跟了出來。主要是因為他睡着睡着,曠野間的檀木熏香味突然就淡了,費勁着急地醒來一看,馬車裏果然只剩了自己一個,於是稀里糊塗地就鑽到外面找人,誰知先是一個不小心撞到了頭,緊接着又是第二個不小心,一腳踩空向前撲去。
“公子!”阿寧嚇得趕緊衝過去接,自然是不可能接到的,但柳弦安也沒被摔,梁戍在空中一把將他提了起來,穩穩噹噹架在了玄蛟背上。
“夢遊了?”
“沒有。”
柳弦安剛才本來就處在半夢半醒間,跌倒時還當自己依舊在騎鶴騰雲,並無絲毫慌亂。現在被放回馬背上,也沒覺得多慶幸,腦子依舊維持着懵懵懂懂的狀態,打個呵欠,半天方才補了一句:“沒有夢遊,我是專門出來找王爺的。”
梁戍嘴角一揚:“為何要找我?”
“就醒了。”柳弦安牛頭不對馬嘴地應付回答,明顯又是懶得思考,梁戍便也沒有再催他,只放慢了馬的速度。山林里的秋景實在是美,斜陽喬木,雁卷孤雲,紅葉流淌了滿溪。
柳弦安的注意力也慢慢被林間景色吸引了,他打算往自己的精神世界裏也移植一片差不多的秋林,於是時不時就扭頭看看兩側。過了一會兒,又問:“王爺喜歡紅葉嗎?”
梁戍答:“喜歡。”
柳弦安心想,那我就給你也種一片。
或者大方一點,乾脆種個滿山。
梁戍看他此時精神奕奕,像是徹底睡醒了,方才問道:“那些白鬍子老頭有沒有再煩你?”
柳弦安先是糾正了一下,他們都是我的朋友,而且並不全是老頭,還是有很多香蘭美人的,然後就又想起了剛剛的夢,便回過頭:“這次王爺也在。”
梁戍不動聲色:“也在論道?”
這話聽着真的好鬼扯,連他自己都不信。
柳弦安果然搖頭,他的表情繃著笑:“不,王爺在幫我維持秩序。”
梁戍敲了敲他的腦袋:“放肆,誰准你拉本王去幹活的?”
柳弦安敷衍地“嗯嗯呀呀”,心裏卻想,反正我以後不說,你也不會知道。
他將身體轉回去,繼續閉着眼睛愜意吹風。梁戍也一笑,山間此時滿是漿果落地后散出的甜香,他卻更喜歡對方衣領間的味道,是極淡的草藥與竹葉混合出的氣息,沁潤心脾。
高林擠在車夫旁的位置,揣起手看着兩人,表情慈祥,好似一位欣慰的老母親,王爺與柳二公子的關係,如今真是越來越好了。
阿寧也是同樣的想法,因為先前他還能偷懶在公子身旁躺會兒,現在已經差不多一天到晚只能坐在馬車外,要躺就去另一架馬車上躺。他也曾經好奇,自家公子整天同王爺待在一起,到底在做些什麼,於是大逆不道地偷偷掀過兩次車簾——
第一次,公子在睡覺,王爺也在睡覺。
第二次,公子在睡覺,王爺在看他睡覺。
反正總逃不脫睡覺。
公子睡覺不稀奇,稀奇的是王爺竟然也願意陪着睡,這與傳聞中可太不一樣了。阿寧便問高副將,在西北時是什麼樣的情形?
“西北啊。”高林嘴裏叼着一根草葉,“若沒有戰事,只待在月牙城的驍王府中,倒也不算忙,不過王爺是閑不住的性子,頂多睡上一天,就會沒事找……不是,就會去關心一下邊境貿易,或者乾脆帶兵去大漠裏打狼。”
對的,傳聞里也是這麼說的。
那為什麼王爺在同我家公子在一起時,會變得如此安靜沉穩?
高林其實也沒想明白這件事。
阿寧分析:“會不會是王爺聽懂了公子的三千大道?”
高林提出另一種假設:“也有可能是中邪了。”
而後者的可能性明顯還要更大一些。
畢竟比起三千大道,自家王爺肯定更願意給人三千刀。
阿寧:“……”
不可能的吧!
一行人又走了十餘日,這天午後,隊伍在樹下休息。柳弦安懶懶打着盹,阿寧靠在旁吃着黃澄澄的野果,膝上攤開一本醫書,有不懂的地方就夾一張書籤,準備攢多了,等會兒一起問公子。護衛們與這主僕二人都很熟了,便打趣:“可真像一幅畫。”
梁戍並沒有駁斥這個說法,確實像畫,倒是與美不美關係不大,而是畫中人相互依靠的那份恬淡悠遠着實珍貴,適合看客靜靜欣賞,只是還沒靜多久,山道上就由馬蹄聲捲起了一片滾滾煙塵。
眾人都循聲望去,柳弦安也睜開了眼睛,阿寧合上醫書站起來:“好像是官府的人。”
“吁——”駿馬腳力上佳,沒多久就疾馳至眼前,馬背上的人幾乎是翻滾跪地,“王爺。”
“是你?”梁戍道,“起來吧。”
此人名叫華平野,曾是西北大營的一名先鋒官,後來因為腿腳受傷,被調至翠裘城為官,年前娶媳婦,還託人往月牙城裏帶了滿滿一車的酒與喜糖。
“阿平。”高林扶着他站穩,“慢着點,出了什麼事?”
華平野氣喘道:“王爺,高梁山一帶出了反賊。”
啊?阿寧震驚萬分地地看向自家公子,怎麼這太平歲月還能有反賊?
柳弦安拍拍他的肩膀,你我太平,白鶴城太平,不代表全天下都太平,沒聽前陣子高副將還在說白河水患的事?哪怕只是沖毀了一畝農田,對於農田的主人來說,這個年頭也絕對稱不上太平。
更何況洪水泛濫,遭殃的又豈止一戶農莊,一畝農田。
高梁山反賊的消息,和驍王殿下即將抵達翠裘城的消息,華平野差不多是同時收到的,於是他立刻晝夜不停地親自趕來。根據密報所書,高梁山的反賊頭目名叫黃望鄉,小黃庄人士,三四十歲正當壯年,因為家中田地皆被沖毀,父母妻兒也死於滔天洪水當中,眼看沒了生路,才拉了一批同樣苦命的兄弟上高梁山稱王。
這種反賊,聽着令人恨不起來,但謀反到底是重罪,地方駐軍本該在剛有苗頭時,就派兵鎮壓,現在能任黃望鄉發展得如此蓬勃,要麼是駐軍失職,要麼是駐軍故意不想管。
故意不管,任其發展,就能以此為借口,向朝廷討要更多的銀子。左右不就是一個莊稼漢帶着一群吃不飽肚子的流民嗎,能折騰出多大的風浪,或者再退一萬步講,就算當真折騰出風浪了,朝廷也會從別處調兵,輪不到自己多操心,趁機撈足了才是正經事。
像這種蠹蟲,梁戍與高林見得實在太多,華平野也懂當中的套路,他不方便多言,只道:“倘若得知王爺來了翠裘城,他們應當會收斂一些。”
梁戍將密函遞給柳弦安:“回馬車,先隨我去一趟翠裘城,路上若是得閑,就看看黃望鄉的活動軌跡。”
華平野這才注意到樹下還站着兩個人,看了兩眼,小聲問高副將:“這位就是傳聞中的柳二公子?”
高林詫異,行啊你,一眼就能看出來?
華平野道:“這並不難。”畢竟前陣子全天下都在傳公主要嫁柳二公子,而能長成此等樣貌的人,實在不多。
他又繼續猜測:“王爺此番是要將柳二公子請回王城,好與公主相會?”
梁戍回頭冷冷一瞥。
華平野打了個寒顫,識趣閉嘴。
柳弦安坐在馬車裏,將密函細細看了一遍。可能是為了掩蓋地方駐軍的故意縱容,黃望鄉在信中簡直被描述成了一位會蠱惑人心的無敵巨妖,身長九尺,一呼百應,洋洋洒洒好幾頁,沒有半個字是有用的。
連阿寧都看不下去了,抱怨道:“這些人怎麼這麼廢呀!同樣是率軍,連王爺的一根頭髮都比不上,我都能做得比他們更好。”
“你與王爺想要天下安穩,他們卻巴不得小亂不斷。”柳弦安道,“目的不同,手段與結果自然也就不同,倒不代表誰更聰明,誰更愚笨。”
他將信紙整齊疊好,又裝回了信封中。阿寧繼續問:“既然有流民,那肯定需要藥材,我們要提前備一些嗎?”
“怕是已經不好買了。”柳弦安想了想,“罷,你先去同高副將商量一下。”
阿寧答應一聲,彎腰鑽出馬車。片刻后,車簾又一晃,卻是梁戍坐了進來。
“如何?”
“不如不看。”
梁戍一笑:“我也這麼想,你就當是看個熱鬧,瞧瞧世人為了滿足私慾,能無恥荒誕到何種程度。”
柳弦安將密函還回去:“不過黃望鄉能在短期內聚集起大批人馬,肯定還是有幾分過人之處的,王爺要多加留心。”
“這倒不必。”梁戍看着他,不着調地冒出一句,“反正傷了也有人替我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