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銀白匕首逼至眼前,柳弦安的睫毛稍微一顫,卻沒有躲閃,因為在眼底被鋒刃寒光照亮的那一剎那,他腦海中的三千世界突然變得越發綺麗奪目起來,青冥浩蕩,日月同懸。
柳二公子無比驚訝地發現,在這生與死的臨界點,自己的思想居然又完成了一次向著更高維度的跨越。許多先前苦索而不得的因與果,現在全部顯露出最本真的核心,就像雲霧被大風吹散,而大道觸手可及。
“叮”一聲,鋒刃被打落在地,雲悠氣惱道:“反正留着他也沒用,小叔叔,為何不讓我殺?”
面具男道:“因為殺了也同樣沒用。”
“至少不用看他在這裏礙眼吧!”雲悠將匕首合回刀鞘,越想越怒火中燒,白鶴山莊裏少說也有八百名弟子,聽說哪怕是燒柴的老頭都懂治病,唯這一個不學無術的,怎麼就偏偏被自己精挑細選地給抓回來了。現在柳家發現丟了人,會不會報官搜山暫且不說,至少也會加強戒備,那還怎麼再去綁第二個?
因為柳弦安的種種事迹實在是過於擺爛,爛得雲悠甚至懷疑,自己就算拿他去威脅柳家,也未必能換出來一個正經大夫。畢竟傳聞中那位柳莊主,每天除了溫文爾雅地懸壺濟世拯救世人,就是氣急敗壞抄起大棒打兒子。
“喂,你——”雲悠將頭轉向牆角,還沒來得及將話說完,卻一愣,因為他發現柳弦安居然在哭,一滴淚正沿着他的面龐悄然滑落,在腮邊停留一瞬,后便沒入衣袖。
“……”
但柳弦安其實已經忘了自己身處何處,他腦中正在掀起一場巨大的風暴,世界飛速旋轉,雲海隨之顛狂,萬物在全新的維度中重新變換組合,由一生二,由二生三,他站在天的高處,同時見證了一朵花的開放和一座王朝的覆滅,那種洶湧壯闊的激蕩早已超出了凡人身軀所能承受的極限,便只有難以抑制地落淚。
面具男也在看着柳弦安,他隱約覺得他並不是因為懼怕在哭,但也不知他為何而哭。雲悠卻被哭煩了,他覺得這麻煩是自己帶回來的,那就必須由自己解決,於是抬掌正欲將人打暈,山洞外卻突然傳來“咚”的一聲。
鳳小金握緊劍柄,閃身隱入洞口的陰暗一角,“咚咚”的聲音還在繼續,卻並不像人類所發出的動靜,果然,片刻之後,一隻野豬橫衝直撞地跑了過來,像是看不清路一般,直直撞在了洞口處,砰,暈了。
雲悠鬆了口氣,將匕首重新裝回去:“頭一回見這麼蠢的畜生。”
鳳小金轉身回到洞中,衣擺短暫在地上投下一片暗影,須臾即逝。
而梁戍的瞳孔也隨着這片暗影的移動,略微一縮。
“王爺,洞裏的確有人。”程素月壓低聲音,“此地荒僻,尋常百姓絕不會來,應當就是柳二公子與帶走他的綁匪。”
梁戍吩咐:“盯緊一點。”
柳弦安靠在牆上,雙手抱住膝蓋,睡得很熟。他實在是疲倦極了,大腦需要休息,身體也需要,就好像是踏風走過了十萬八千里的旅人,整個人沉重得如同灌了鉛,連支撐眼皮的力氣都沒有。
雲悠簡直要看呆了,他起初以為對方是裝的,但後來發現並不是,傳聞並沒有錯,這真的是個天塌下來也要睡覺的廢物點心。他甚至還用冰涼的匕首在那張臉上拍了拍,也沒能把人拍醒,反倒將人又拍得落下淚,在夢中哽咽啜泣,活活哭了個萬古同悲。
“……柳拂書既能從閻王手中搶人,怎麼也不給他自己的兒子治治病?”
面具男道:“收拾東西,走吧。”
雲悠不解:“現在?”
面具男道:“野豬不會無緣無故撞洞,定是周圍有人在驅逐。”
雲悠問:“你是說找他的人已經搜到了附近?不至於吧,柳家這回也就來了幾十個大夫,哪怕發現之後立刻報官,也不可能這麼快。”
不過走了也行,此處原是他準備的診室,但現在抓錯了大夫,的確沒必要繼續多待。他將柳弦安從地上拉起來:“走!”
柳二公子沉沉睜開眼睛,思緒依舊處在幻想與現實之間,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外踩着,離開山洞后,突如其來的光使他稍微清醒了些,不知為何,或許是福至心靈,又或許是在另一重世界裏見到了心心念念的朋友,突然就叫了一聲:“驍王殿下。”
雲悠皺眉:“誰?”
話音剛落,一道黑影驟然似千鈞雷霆,帶着巨力從天而降,打得他踉蹌後退兩步,帶得柳弦安也一屁股坐在地上。梁戍伸手去拉人,卻被一道劍鋒逼得不得不閃身避讓,程素月也從高處沖了下來,雲悠此時已經反應過來,目露殺機拔刀出鞘,很快就與她斗在一起。
其餘護衛迅速上前,想送柳弦安離開現場,雲悠哪裏肯,他將程素月一腳踹開,反手揚出一道紫藍色的煙霧,細看卻是成千上百隻劇毒的蜂蟲,嗡嗡朝着人群飛去。
“王爺!”程素月被雲悠纏得無法離身,唯有喊了一嗓子。
梁戍回身拎起柳弦安,將他架在了一棵樹的高處,上身往下一按:“騎好!”
兩名護衛也跟了過來,一左一右扶住他。梁戍轉而重新去追那面具男,就如何嬈與常萬里的供述,此人的功夫的確詭異邪門,處處都透着短命的跡象——讓對手短命,也讓他自己短命。
柳弦安抱着一根粗壯的枝丫,竭力想從三千重世界中走出來,卻又迷戀着一幕幕從未見過的綺麗景象,始終無法徹底離開。於是旁邊的護衛就很惶恐,不懂柳二公子為何一直在哭,那兩個歹人在山洞裏究竟對他做了什麼?
柳弦安看着梁戍的黑色大氅,心裏也着急,於是將腦袋使勁往樹枝上撞了一下,“咚”!
護衛倒吸冷氣,趕緊伸手護住他的額頭,大喊道:“程姑娘,柳二公子好像不大對勁。”
程素月再加上幾名護衛,仍不是雲悠的對手,只能急急看向梁戍那頭。
面具男道:“驍王殿下看着不像是為了救人。”
梁戍長劍出鞘:“本王是來替當年白河流域的數萬百姓,替譚府上下近百口人,向你討債。”
面具男,或者說是鳳小金聞言嗤笑一聲,原本蒼白的唇此時倒回了幾分血色:“白河數萬百姓的命,與我有何關係,一切皆因譚曉鍾當初種下的惡因,他本就該死,該在凄風冷雨中因為寒冷和飢餓,眼睜睜看着他自己慢慢死,結果被人一夜滅門,反而是他走運。”
說到恨處,他驟然握緊手中軟劍,那是一把像蛇一樣邪氣的劍,生着密密麻麻的倒刺,被血和歲月浸得無比光潤。
而梁戍的劍與他截然相反,那是梁昱在登基之後,親自從國庫里翻找出罕見玄鐵,再交由最好的一群煉器師,讓他們在火山熔漿中淬出的一把長劍,至今未曾取名,但已成為了守護大琰的不二圖騰,在西北一帶,百姓甚至會將這把劍的畫像貼在門上,以求歲歲平安,無敵來犯。
鳳小金並無意殺梁戍,只想儘快脫身。他在空中騰挪轉身,自袖中射出兩排飛鏢,趁梁戍閃躲的一剎那,將程素月一掌打落:“走!”
雲悠從地上爬起來,跟着鳳小金跑了兩步,轉身向後丟出兩枚煙霧彈,卻仍不甘心,此時餘光突然瞥見樹上趴着的柳弦安,竟又折返回去,程素月高聲道:“小心!”
護衛拖起柳弦安想換地方,雲悠卻已經逼至眼前,兩隻手也不知纏了什麼東西,漫天一灑,比先前那群毒蜂更加密密麻麻。
程素月來不及多考慮,衝上去想將柳弦安帶走,梁戍卻已經先她一步,在空中把人穩穩接到手中,鳳小金也趁機拉過雲悠,就這麼以一換一,縱身隱入了尚未消散的煙霧裏。
柳弦安躺在梁戍的懷裏,雙目怔怔對視。
他臉上此時仍有未乾的淚痕,喘息疲倦嘶啞。梁戍的手托在他背上,觸到一片濡濕,心裏頓時一空,以為是血,檢查時才發現是汗,柳弦安整個人如同剛從水裏被撈起來,渾身冷而濕。
“帶回去。”梁戍將他交給程素月,“讓人好生看顧。”
“是!”程素月招呼護衛背起柳弦安,“可要留幾個人給王爺?”
“不必,都護着他。”梁戍繼續去追鳳小金。
煙霧此時已經散了,眼前唯有重重青山。
……
阿寧與白鶴山莊的其餘弟子早已心急如焚,見到自家二公子被送回來,阿彌陀佛的阿彌陀佛,腿軟的腿軟,趕緊上前將他扶着躺好。二莊主柳拂知此時也趕了回來,親自給侄兒診脈,道:“無妨,無妨,就是有些體虛,估計是嚇狠了。”
“沒受傷吧?”程素月問。
“沒有。”柳拂知將被子給他蓋好,差弟子去煎安神葯,又問,“綁匪可落網?”
“王爺親自去追了。”程素月道,“朝廷要犯,與柳二公子該是素不相識的,此番並非有意針對,他們只是想找個神醫,替自己治傷,所以白鶴山莊的弟子近期最好多加留意。”
柳二莊主在聽完這段原委后,第一想法也是,要抓大夫,怎麼就單單把弦安給挑走了,這還真是……大夫說這話似乎不太合適,但確實啊,綁匪命不該長。
柳弦安在昏夢中一直在喃喃囈語,沒人能聽清是什麼,也沒人想聽清,畢竟二公子連清醒時說的話都雲山霧罩。
只有夜半回來的梁戍,坐在床邊,將耳朵湊近他的唇,吩咐:“大聲一點。”